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第二十二回
耿大志回家夜会晓红
广汉家常来不速之客
耿家大院又热闹了,耿万财的二儿子耿大志从北平回来,并且带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耿姓族人及耿万财的亲朋好友都前来耿家贺喜凑热闹,耿万财成天喜得眼睛睁不开,仿佛一尊自在佛,能把他的快乐传染一样。耿孙氏更不要用说了,从看见耿大志两个人跳下马车,那平日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象飞起的燕翅,一改闷闷不乐的神态,见到前来贺喜的人,主动打起招呼。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个爽是一定能够从脸上反映出来的。
耿万财后院堂屋的北墙上,正中挂着耿万财的父亲耿老嗨的画像,左下角贴着几幅黑白照片。其中一幅大的全家福引人注目,这是耿大彪和耿大志还没成年时,一家人去县城赶会趁机在“快活林”照相馆留下的,遗憾的是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不在里面。照片里,耿万财意气风发、头戴礼帽,站在两个女人的背后,身着同款斜襟大褂的耿孙氏和杏花侧畔各自搂着自己所生的大志和大彪。大彪和大志一个戴瓜皮帽,一个戴虎头帽。高一些的耿大彪和他亲娘杏花一样目光集中、神情专注。耿孙氏端庄矜持中眼光略微散漫,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孩童样貌的耿大志头脸微微歪着,眼睛里透出机灵。
彭舒萍喜欢站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端详着耿大志的“全家福”,有时看着看着能自己笑出声来,原来耿大志小时候就长成如此俊俏模样,圆润青涩的脸庞像极了女娃!到底是来自北平大城市的姑娘,彭舒萍齐耳短发, 一袭米色旗袍装、外罩一件高领束袖开门短上衣,此等新颖时髦的打扮、窈窕身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美,在西颜集这块闭塞的乡间引发轰动不足为奇。
据说,民国政府准备把旗袍定为国家礼服之一,这也算大清为中华女子服饰文化做出的贡献吧。院里的小焕每次看到彭舒萍,眼睛直得眼珠子恨不得能蹦出来,特别是彭舒萍胸部那高耸的轮廓,把小焕羡慕得要命。而小焕胸前平如大河底的黄沙滩,她的自卑感让她怕靠近彭舒萍。旗袍这种服装最能表现出女人的形体美和曲线美。前几年,政府严禁女人敞怀露奶,说是有伤风化。现在,却又提倡“天乳”运动,就是说不能束缚女人的胸部美。而旗袍装是最能表现出这种美感的。城市里,穿旗袍已经成为女人的时尚,不过在乡下,这东西还算是稀罕之物。
来到西颜集七八天了,彭舒萍有时走到院子里陪耿孙氏见见来客,说说客套话。有时和耿大志一起到西颜集街上转转看看。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窝在耿家为其专门铺设的南屋房间里看书、备课,那些学习教材是和大志两个人从北平带回来的。房间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单人木床加一只床头木柜,一张梳妆台放在临北的窗前让彭舒萍改成了书桌。彭舒萍正在桌前手拿一本民国十五年间的《新青年》杂志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本杂志彭舒萍尤为珍惜,一直小心翼翼地带在身边,从北平到张家口,从张家口又带来西颜集。因为这期是《新青年》的绝版。
这时,耿大志一脚踏进屋里,手里捧着满满一捧红枣,大步走到彭舒萍身边把红枣倒在桌上,笑着说道:“来,吃枣。”
“哪里弄来的?”彭舒萍合起杂志,抬头望向耿大志。
“呶,就是窗外这棵树结的。俺娘特意留下的。”耿大志手指着窗外绿荫浓密的粗枣树。
“真甜!有娘就是好啊,何况有人有两个娘!”彭舒萍拿起一颗枣放进嘴里,露出羡慕的表情。
“怎么,这么甜的枣还堵不住你的嘴啊?”耿大志不满地嚷道。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今天募捐到多少现款?”彭舒萍边吃边在耿大志身边坐了下来,岔开话题问道。
“累死我了。我和亚东连续跑了半条街,募有千把文,不到十块银元和一些纸币。”耿大志有些沮丧地说道。“明天,我哥让我俩下到村庄去。这个月争取把所有的村都跑遍。”
“收获不小啊!别泄气!”彭舒萍鼓励地说。她用手轻轻地在耿大志脸上抚摸了一把,接着说道:“钱在别人的口袋里,你想轻易地拿来,没那么容易的。我们在募捐的同时,要向百姓们宣传办学校的重要性。等你们下村时,我也跟着去。”
“你啊?”听彭舒萍说她也想下村,耿大志睁大眼睛,一副怀疑的神情。连连摇头道:“你穿这一身衣服、一口京腔去下面村里,老百姓算开眼了。到时候光围着你看,谁还有心思搞募捐的事!”
“哈哈哈!”耿大志一番话说得彭舒萍仰面大笑起来。
“你还是在家好好备课,好好设想‘农民夜校’的事情吧。筹建学校的事就不要你参与了。免得把你这位大学生累坏了,我不好交代!”耿大志站起身来,弯腰低头把眼睛靠近对视着彭舒萍的那双大眼,声音温柔地说道。
“我有那么弱吗?”彭舒萍撅起嘴,显然不同意耿大志的观点,一脸的不服气。
“弱不弱,等你喝惯了俺西颜集的水后再说!”耿大志鼻子一齉,用轻蔑的口吻回道。
“你们这里的水就是有点涩嘛,别不承认!”彭舒萍反击道。
“我们这里的水涩,也怪你!你有什么理由嫌弃?”
“怎么会怪我呢?难不成我才来到西颜集几天的功夫,就把你们这里的水源污染了?”彭舒萍一脸的疑惑。
“我们这里的漫漫黄沙是不是从你们塞外冲带过来的?它们过滤不好地下水,不怪你们怪谁?”
“啊!是这样啊!”彭舒萍听到耿大志如此的歪理邪说,不由得被逗得和耿大志一起大笑起来。“别忘了,都算塞外,可黄河离我们家十万八千里呢!”
和彭舒萍开会玩笑后,耿大志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斜躺在床上,跑了一上午、说了一上午,真的感觉有些累、有些饿,同时需要静静心。耿大志知道今天肯定要走到“陶家药铺”去募捐,所以早上临出门时特意写了张纸条放在上衣口袋里,纸条上写着:“晚饭后,我在关帝庙后等你。”在关帝庙后和晓红约会是耿大志想了几个晚上权衡的结果,他觉得这个地方晚上少有人去,而且离新建学校近,万一遇到熟人也好解释,就说学校里有事。但学校是不能进去的,因为学校和区公所只隔一堵矮墙,学校一有动静,区公所里留守的区丁绝对能听见。区公所看门的那条黄狗是一位区丁从家里带过来的,自己白日里经过,黄狗都要龇牙咧嘴地吼几声。目前,和晓红的单独见面一定要做到保密才行。
劝募陶广德没花多长时间,老先生对办新学满怀热忱地支持,很爽快地捐了两块大洋,是上午所跑商户里最大的一笔捐赠。倒是很多的时间里,和陶广德聊的家常的话题。陶广德好像对自己在外的学习生活比较感兴趣,譬如问自己在学校都学了哪些课程?业余生活怎么过的?一月能用多少生活费?北平的皇宫有多大?甚至连什么时候办婚事这样的问题都想知道。要不是同行亚东老师的催促,聊上一个上午都有可能。耿大志没在意时间,他一边和陶广德聊着,一边用眼光透过药铺的后门穴目着时不时出现在院里的晓红。终于抓住晓红在院里喂马的机会以看马为理由凑上去,并成功把纸条塞到晓红手里。耿大志躺在床上回忆在“陶家药铺”的经过,觉得不亚于自己在北平参加的一次校外的秘密活动。既紧张又好笑!
耿大志从小就喜欢晓红,喜欢和她一起玩。晓红是民国劝学所成立后西颜集第一批到国民小学上学的女孩子,也是西颜集第一个丢掉裹脚布不再缠足、放足的女孩。当然,这都归功于家里有位开明的中医父亲。在关帝庙国民小学读书期间,耿大志和晓红前后桌,俩人喜欢一起背诵课文和结伴回家。后来上学的路上也会刻意走在一起。
耿大志最喜欢晚饭后小伙伴们一起游戏,那是一天里最令他快乐的时光。小孩子都喜欢捉迷藏这个游戏,经过石头、剪子、布的较量后,倒霉的最后失败者负责找人,而其他人都需要隐蔽起来。找人的小孩只需找到其中一名躲藏者就算胜利,一局结束游戏再重新开始。这个游戏紧张刺激、充满了未知性和挑战性。捉迷藏的时候,耿大志喜欢和晓红一起躲起来让伙伴难以找到,这个时刻两个人可以冠冕堂皇地靠近,甚至彼此能贴近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呼吸。
一次夏天的夜晚捉迷藏,给耿大志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脑子里仍有清楚的记忆:那是一个星稀月朗的夜晚,他和晓红无意之中竟翻越一道土墙,跑到李震庭家的东屋山头的死胡同里。也许是等待的时间过长,晓红憋不住尿,就在耿大志的眼皮子前坦然解开裤带脱下裤子蹲下就尿。月光下,晓红露出白皙发亮的屁股,传出急促而清脆的刺尿声,让耿大志大开眼界,头脑一度空白,心头像按不住的小兔“砰砰”乱跳。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想起这些,那“哗哗”的声音和清晰的画面还不由得让耿大志的耳根子发热。
今天上午在“陶家药铺”耿大志看出来晓红低沉的情绪了,晓红一脸的忧郁。耿大志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事先毫无征兆地带彭舒萍回到西颜集,就想到了如此的情形。他需要给晓红一个解释、一个理由,让晓红在茫然和困惑中走出来。但是,怎么说呢?说什么能让晓红一下子就会相信?毕竟自己和她两年多未曾联系、音信皆无。自己冒然带回一个女同学,还对外说是自己的女朋友。现在整个西颜集都知道耿家老二带回来一个北平的媳妇,耿大志的话,晓红能轻易地相信吗?何况有些事情绝对不能说清楚。耿大志心里没有底。
夜晚的西颜集没有了白昼里的喧嚣,宁静得让人心安。由于自小就在关帝庙里玩耍、学习,耿大志并不觉得关帝庙有什么阴森和威严。他晚饭后出来溜达一圈,最后隐藏在庙门的阴暗处,眼睛始终顺街朝西望着。耿大志有些紧张,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晓红会赴约。
“陶家药铺”院里,晓红收拾完锅屋里的锅碗瓢盆,带上门。她进出自己住的一间靠里东屋两次,又在院里转了几圈。“娘,我到铁匠铺找淑英娘拿淑英的鞋样子去了!”晓红终于鼓足勇气朝堂屋喊了一声。
“噢,知道了!到那拿了就来呢。”隔着窗户,广德家的应声回道。
“还要我陪你一起去不?”西屋里的秀贞听到晓红的喊声也回道。
“不用了,你哄小强睡觉吧。我去去就回。”晓红连忙说。晓红在转身的时候,看见父亲在药铺里的柜台上手拔搂着珠算子在专注地算账,便蹑手蹑脚地走出院子。晓红走到街道对面,绕过自家店铺里投出的灯光,朝东奔去。平时胆小如鼠、害怕黑路的晓红,此时快步如飞,不一会,两只黑影在关帝庙门前象两只归巢的燕子一样挤在一起。
耿大志迫不及待地一把把晓红拉进阴影里,拥抱起来,两颗向往已久的 心终于紧紧地贴在一起。此刻,两个人都不想发声,只想让对方口里的甘甜吸吮进自己干涸的心田,仿佛一冬无雪的麦苗正淋漓一场亟待滋润的春雨。耿大志双臂环抱,两年多的时间,感觉晓红肌肤 更加结实,胸部更加富有弹性,周身浓浓的女性气息。而晓红像一只风雨中终于回归久别港湾的小船,又仿佛一头长久跋涉在荒漠戈壁的饥渴骆驼终于盼到生机勃勃的绿洲,整个身体软塌塌地紧紧贴在耿大志身上。良久,耿大志觉得庙门处不是久留之地,便分开拽着晓红朝庙后走去。两人在庙后和新建学校之间的一条小路上站住,这里有高大的“大雄宝殿”挡住夜光,显得一片黑暗。
“你心里还有我没?”这句憋在晓红心里很久的话语,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黑暗里,一步之隔就是让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男人,此刻终于能看得见、抓得着,实实在在、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晓红想哭,想把自己忍受的一切委屈象夏雨后的溪流一样流淌出来。家庭的责难、乡亲的不解、自己的疑惑,这些成天搅动她心肠的压抑统统倒出得一干二净,还自己一个快乐的原身;好让自己的心境如同春天的艳阳融化所有的残雪后,露出大地欣欣向荣的茁壮绿色。晓红不想再生活在仿佛暗无天日的思念之中。
耿大志在此把晓红揽在自己怀里,他亲她的脸颊、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脖颈。耿大志觉得这些都是需要自己去安抚的。“相信我!我没有变!我的心里只有你!”耿大志喃喃地说着。
即使耿大志说话的声音再轻,晓红听到了,也听清楚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听清楚不代表听明白,晓红必须要问。
“彭舒萍的事,你不要多问。有些事情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知道我不会背叛你就行了!”这次,耿大志说得既清楚又明白。“我们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乱说话,暂时还不能暴露和公开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俩的关系,这是为你好。另外无论外观怎么说我和彭舒萍,你都不要在乎。”
“我都多大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晓红觉得自己应该相信耿大志。既然大志话说道这份上,就一定有他的考虑。但是,自己要等多久呢?
“现在国家、民族的事情是大事,我们目前还不能考虑自己的婚事。晓红,相信我。我们会有幸福美满的那一天。”说着,耿大志把自己滚烫的嘴唇贴上去。两个人又是一番翻江倒海地热吻......
“咱们中华地大物博,可是满清以来屡遭外国列强欺辱、鱼肉、蚕食。民国后各路军阀对外仰人鼻息、对内横战争夺地盘,弄得国家千疮百孔、民不聊生。地方封建势力愚昧百姓、压迫劳苦大众。晓红,现在贫富差距太大,底层的老百姓太苦。整日里做牛做马地干活,却吃不饱、穿不暖,你觉得公平吗?现在的中国社会阶级矛盾尖锐对立、国家贫穷落后,这种状况必须改变。这个社会必须打破,建立一个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博爱、自由的新社会!”两个人觉得不能在一处逗留,耿大志便拥着晓红朝东边水塘旁的一片小树林走去。耿大志边走边说道。
“我们自己现在不是过得还算很好吗?我们不愁吃饭,你家里那么多得地,你哥又是区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晓红觉得耿大志所说的那些话是个理,但是她有些不理解耿大志这样的家庭出身为什么要反对这个社会呢?
“人活着不能只在乎自己的吃喝,要有精神上的追求。人要有信仰!社会需要进步、需要发展,就必须有先进的信仰指引。”耿大志耐心地解释着,但他认为有些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解释清楚的,对晓红需要时间来引领。
“学校建立后,你也可以来学校代课。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有些道理和问题,我慢慢说给你听。”两人走到一处高地,这里是关帝庙后的一片柳树林,耿大志和晓红坐在地上,两人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耿大志对晓红说道。
“我能行吗?人多我都不敢说话。”晓红听了耿大志的话,虽然高兴,但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当教师的她对自己缺少信心。
“怎么不行?我觉得你的胆子大着来!”耿大志讪笑两声,把晓红搂在怀里说道。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胆子大的?”晓红挣扎地昂起头,脸几乎贴在耿大志的脸上,紧盯着耿大志的眼睛问道。
“哈哈哈!”耿大志极力压制自己笑声的力度,生怕附近有人偷听。但又确实忍耐不住挪揄带来的幽默感。虽然两年没见面,不一会,最初的生疏感便烟消云散,耿大志和晓红回到曾经恋爱的甜蜜。“你还说自己胆子不大?你胆子大到在男人面前脱裤子解手呢!”耿大志说完又“嘿嘿”自笑起来。
“啊!你胡说!”晓红一脸茫然,贴在自己眼前的耿大志的眼睛里分明是戏谑。
“小时候捉迷藏的时候,你在没在我面前解手?”耿大志亲了一下晓红的嘴唇,轻轻地说道。
“啊!”晓红终于知道耿大志说的意思了。她把头猛地投进耿大志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耿大志的肩膀,瘫软在耿大志的身上。
中秋季节正是最适宜劳动干活的时节,不冷不热,手脚伸得开、工时有保证,唯一不足就是早晨阴凉、偶有露水。苏鲁战备公路江苏段的土方挖积在几十公里的线上同时展开。西颜集街这段时间比往常热闹许多,西颜集的东、西两门外不远,分别驻扎着两支施工队伍。因为修路的几家施工队伍都需要从西颜集采购吃、喝、用物品,各种蔬菜、秋天的早果、鱼肉类、副食品等的销量大增。铁匠铺刘传壁接的打铁活让他的小炭炉从早到晚火苗不熄。朱孝轩的木工活也是接到手软,不是修修独车子,就是帮帮牛、马车。连广汉家里“瑞的娘”最近都生意兴隆,每天晚上要开两桌麻将,很多偎不上摊的只能站在周围看。“瑞的娘”每天的抽水利的钱抽得让她眉开眼笑、喜得嘴跟裂开的裤腰样。
从徐州过来的“苏北公路局”的测量管理技术人员被区里安排住在颜集区公所,区公所专门配备一名饭店厨师为他们开小灶。耿建儒给这几个人新买一副麻将牌,供他们娱乐。不过,有时候两个牌瘾大的也去“许家染坊”玩。耿大彪和耿建儒知道,不能慢待这几位技员,他们直接负责土方、路基的测量验收,虽然已经疏通好了县建设科科长张克俊,但是,现官不如现管,轻易不能得罪他们。
参加在徐州召开的“八县公路建设会议”,原本只要求县建设科科长参加。可是张克俊在前往徐州途中经过西颜集时,非得拽上耿大彪。不为让他开会,只为负责疏通公路局的关系。其实,就是让耿大彪出面花钱、请客送礼,以便省、专署联合验收时好过关。因为这次修路所需费用有两部分,大部为专署、县自筹,从当年秋季农赋附加地亩捐征收的费税项下2/5留用,少部分为“中国华洋义赈会”捐赠。只有完成验收,才能决算。
当初颜集区路段采取包工制修路办法,耿大彪还是在张克俊的开导鼓励下定夺的。那天晚上,两人请客散场回到大新旅馆,张克俊借着酒意告诉耿大彪:“大彪,行有行规,道有道法,你别把修公路这件事看得多复杂。没多大事,事在人为!”
“修路是没多大问题,主要是大包工的话,我怕管理不善,到时资不抵工,亏钱就不好了。”耿大彪虽然也喝得不少,但头脑还没糊涂。“征工干,我没什么压力。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停。县里追查下来,我也好说。”耿大彪盘算过,采取征工制自己只需动员人力即可,花销多少全由县里核算。自己可以通过虚报人员数量弄他几个是有绝对把握的。可包工制不一样,开工之前先定死工程量和所需资金,亏盈全凭承包者自主。这样必须考虑天气、民工定量、地形土质等等因素,风险性强,耿大彪心里不踏实。
“大彪,你们颜集区那段路原来基本上有大车路的底子,休整起来省不少工作量。除了几座河道需要建修石桥外,技术性不高。主要就是拓宽增补路面。你们区那段我从头跑到尾,心中有数。如果你包工干,我一定大力支持!”张克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接着说道:“这个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承包,能挣几个钱?谁嫌钱咬手?要是我,我绝对包着干。我现在老婆孩子一家人十几口还挤在几间破屋呢。唉!”张克俊最后一声叹息后,便不再出声。
话都说得如此明白,耿大彪如果再听不出来,就枉为区长了。“张兄,我回到颜集找下面三个乡长啦啦,合计合计。不管怎样干,绝亏待不了老兄!”耿大彪连忙说道。当然,张克俊的话也给了耿大彪准备承包修路工程的底气和勇气。石头是开出来的、路是踩出来的,承包就承包,车到山前必有路。耿大彪感觉这趟徐州之行虽然花几个钱,值!
王集和西颜集两乡交界是以一条闸河为界,河东为王集,河西为西颜集。闸河发源于王集东南的梁套山区,向北流入故黄河,旱季无水。王集乡的这段公路修建,耿大彪是分包给王传孝的,民工的组织、施工的进度都由王传孝负责管理。乡段内的两座小石桥,是由县建设科长张克俊介绍的专门施工队施工。建桥队就在桥附近的河堤上用木棍和苇席搭建的两个窝棚里连伙加睡。往东约莫百十步就是王传孝的三叔王志敏带领的一支百十来人的大队伍的驻地,不过,他们只负责中午一顿饭,绝大部分民工早来晚走,不住工地。并且驻地工棚也不固定,随工地的远近而移动。
由于干旱,闸河断流。此处原先是座水漫小石桥,建桥队把旧桥拆除后,在路的两边分别堵上不大的水汪。建桥石头是从梁套山里运来的,十几位石匠也是梁套人。他们先在两边的河底深挖两个土坑,首先建好桥墩。在两处桥墩之间用木棒搭起架子,架子上用木板铺设成曲面,曲面上摆放一头大一头小的规则石块,紧扣起来。此处是设计建设一座宽约八米的拱形石桥。
公路设计宽度为九米,路基设计三点五米宽的付道即是牛车道,牛车道高于主道成人一扎高。所有路面需用石夯夯打紧实。王志敏身穿白色洋布褂,青色粗布裤,脚蹬纳底布鞋,礼帽斜不拉几地卡在头上,身上斜挎一支戴套短枪,带领几个乡丁喽啰穿梭在干活的民工中间来回检查督促。民工有推独轮车的,有推洪车子带筐的,有抬筐的,有挑粪箕子的。挖土的挖土,运土的运土,平整的平整,甩夯的甩夯。干活倒不乱,就是精神头差点。几个甩夯的甩一阵子刚放下石夯,蹲在路边装上烟袋点上火,没抽两口。那边有人就咋呼:“喂,抓紧夯,一会跟不上运土的了!”
“奶奶个脚!人又不是铁打的,还能不歇歇?”赵怀兵突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翻了一下眼皮,骂道。
“就是,一上午没捞到歇,这刚蹲下就让这些龟孙子看眼里了。”大良擦擦脸上的汗,心里不平地跟着骂。
“吃的还不行来。”一位推独轮车的民工经过大良身边停下来接话说道:“你看那边人家修桥的,顿顿小麦面馍不说,人家那伙房传过来什么味?老远就能闻着一股猪肉香。咱吃的啥?天天辣椒炖豆角、茄子,他王家地里的辣椒摘不完怎么着?”推独轮车的满腹牢骚。
“吃得拉屎都疼腚眼子!”大良愤愤地嚷道。
这几位打夯的都是一个庄上来的民工。他们所在的小赵庄村在王集乡的最北面,靠近大河。赵怀兵的邻居赵凡玉往赵怀兵身边靠靠,就近说道:“兵爷,我听俺亲戚说,人家别的区修这条路,工钱给的高。”
“人家能给多少?”赵怀兵扭头问。
“听说人家一方给四分,咱才弄三分。”赵凡玉气愤地回道。
“操他八代祖宗,这些天打雷轰的黑心贼!”大良忍不住怒火,骂出来的话比辣椒毒辣十倍,不然拉屎时腚眼子那股难受劲无处消化替代。
“兵爷,咱得想法治治他们,争取把工钱长上来。”一直蹲着吸烟的罗运鹏凑过来说道。
“恁几个耍滑呢,怎么还不起来干活?”几个人正议论得热乎,一个乡丁高喊着朝这边走来。
“晚上找几个人一起合计合计!”赵怀兵把烟袋一磕,烂褂子边角一系,起身招呼道:“走,干活!”
赵怀兵这庄上一起来工地打夯的十几个人由于离家远,干的又是重力活,每天下午收工后就不回家,住在工地的窝棚里。早晚两顿饭另外算账。赵怀兵年纪约五十岁不到,他骨骼高大,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赵怀兵在庄上赵姓平辈里年龄属高的,处事有分寸,说话有分量。吃晚饭时,赵怀兵和赵凡玉端着碗蹲在一起,赵怀兵低声告诉赵凡玉:“吃罢饭,我带大良一起去西颜集找老刘一趟,你暗地里和别的庄上几个领头的拉拉,把‘少工钱’的事给他们通通气,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想法。暂时别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一切等我从西颜集回来定。这次要干,就几个工地一起干。”赵凡玉答应下来。
从王集乡和西颜集乡的交界处到西颜集街里要经过贾家口、周家庄两个村子,大约8华里的直线距离。吃罢晚饭,天已经黑下来。赵怀兵和大良摸黑朝西颜集走去,好在这条路整个都在修建,隔不太远就有施工队伍看工地的窝棚亮着灯光。大良是赵怀兵的亲外甥,是赵怀兵大姐的小儿。爷俩紧赶紧,时间不长就到了西颜集的东门。
“舅,这黑灯瞎火的,咱上哪找老刘叔去?”大良紧跟在赵怀兵的后面,爷俩光为了赶路,一路上默默地走着没讲过话,眼看快到目的地了,大良发问道。大良知道,大舅把自己拽着陪他来西颜集,主要是夜里有个伴,毕竟上了年岁的人晚上眼睛不怎么好使。西颜集对于大良来说并不陌生,经常过来赶集。因为每年收获季节都要来西颜集打短工,所以在西颜集有不少熟人。
“老刘准在‘瑞的娘’家里的牌场坐着。咱到那里找他,一找一个准。”赵怀兵有把握地说道。来的路上这会,他正好点了两袋烟。一路无语,赵怀兵头脑里并没闲着,他在考虑和老刘商量的事情应该怎么进行下去,他得拿出一个自己的建议。
今晚,赵怀兵要找的这个老刘,就是王集乡高庄的刘传文,此人是高庄一带的短工会会长,曾带领乡民向大户开展过增加工资和减租减息的斗争,在乡民中威望较高。刘传文和广汉家的“瑞的娘”是二世表亲。刘传文和赵怀兵是年轻时的拜把子弟兄,赵怀兵排行老大,刘传文排行居次。刚入夜的西颜集的商户大都亮着灯光,一派兴盛街象。赵怀兵和大良无心观景,径直摸到广汉家门。
二人往里一瞧,果然牌局桌上乌烟瘴气、热火朝天。这段时间,除了西颜集街上的赌客外,一些在修路工地上的好赌得民工晚上也来凑热闹。赵怀兵让大良留在院门外,自己轻脚走进广汉家院里,可能是来往的人多,谁也没在意赵怀兵的出现。赵怀兵走到堂屋门口,看见麻将桌的围观人群里,刘传文正站在东墙边观战。当赵怀兵出现在门口,还没等他张口喊人,刘传文已经看见他了,刘传文愕然一下,随即便走了出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没亲自下场?”赵怀兵有些不可思议地边走边问道。
“晚上我和几位同村的下饭店喝点小酒,过来晚了,没赶上坐。”刘传文解释道。
“恁表妹的床上你也没赶上?”赵怀兵一见面就开起刘传文的玩笑来。其实,他知道刘传文的为人。别人都说刘传文和他西颜集的表妹有一腿,但作为相处几十年的把兄弟,赵怀兵清楚刘传文是干不出来那种事的。只是,有时赵怀兵也纳闷刘传文时不时往西颜集跑的原因。问他几次,都被刘传文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别开玩笑了,你老大还不知道我的?”刘传文明白赵怀兵的意思。出了大门,刘传文看见大良,连忙问道:“今天这么晚了,恁爷俩来西颜集有什么急事吗?”
“走,找个僻静的地方说去。”赵怀兵觉得广汉家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来到一户人家屋后的黑影里停了蹲下来。
“有个要紧的事,你看咋弄?”赵怀兵把今晚前来找刘传文的缘由仔细地述说一遍,不服气地说道:“这些贪官污吏,咱得治治他们。”
听了赵怀兵的诉说,刘传文沉思一会,装上一袋烟点了起来。小声说道:“我听说这次修路是耿大彪总承包的,然后又分别包给西颜集、王集、张庄三个乡的乡长。这些家伙肯定从中间赚取不少利。我也想好几天了,如果这次治治他们,是个机会。”
“还是你的消息灵通。那你说说咱们怎么个治法?”果然,刘传文没让赵怀兵失望,原来他想到头里去了。
“老大,你看看,既然是包工干的,那就是说这条路的修建费用,上级是按照一定的数额一次性给耿大彪的,至于他花多少,怎样下包给三个乡长的,县里是不会过问的。我赞成你说的要干就三段路一起干的观点。你想想,就是咱们闹起来要求涨工钱,那也是问耿大彪要的,这个钱又不是县里出,县里会出面过问吗?”
“应该不会。”赵怀兵觉得刘传文分析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耿大彪这伙人克扣工钱不得人心。“你具体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这样行不行?一、明天让大良去张庄乡的路段工地给那里的柳成栋,让他明天晚上到王集你那里,我也过去,咱们三人先碰个头汇总一下情况。二、老大,你回去干活的时候秘密串联几个村领头干活的,征求大伙的意见。三、西颜集这边的工作我负责。只有大家一条心、拧成一股绳才能斗争成功。这次出来修路,咱们王集短工会的不少人参加,可以作为骨干在民工里号召。”刘传文有带领短工斗争的经验,他的话令赵怀兵信服。
“好,好,明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让大良以肚子疼需要去王集看看的理由去张庄送信。”赵怀兵说道。“明天晚上,咱们在王集街咱连襟家里聚会吧,省得柳成栋跑得太远,晚上回去不方便。”
“行,就这样定了。不过,咱们行动起来后,也得考虑到耿大彪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回应和报复。官官相护,县里的官也会被他买通。”刘传文有些慎重地说道,他觉得必须把事情的几个结局都想到。
“老二,既然咱们走这条道就不怕路黑,我们听你的。为老百姓出头,咱怕啥?”赵怀兵语气坚定地说道。今晚与刘传文的见面让赵怀兵心里感到踏实和激动,刘传文的话让他看到了与包工头斗争、为修路民工争利益的希望。同时,也让他加深了对刘传文的认识,他觉得刘传文背后一定还有什么背景和组织。近年来,刘传文说的和做的一些事令他眼界开阔,都是为穷人着想。他愿意和刘传文走近,几个把兄弟里,他就信服这个二弟。
“恁爷俩赶紧回去吧,天黑路上小心些。”刘传文站起身来关切地说。“没有明目之前,一定要注意保密!特别是那些通过亲戚关系来干活的外区和外县人,要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晚上留在工地看夜的,尽量有咱们当地人陪同一起。罢工期间,内部一定不能出乱子。”离别时,刘传文又特别交代一句。
赵怀兵和大良爷俩回去的时候,西颜集上的店铺基本上都熄灯关门,街上一片寂静。在经过“陶家药铺”时,店铺仍开着门,赵怀兵看见陶广德还在灯光下整理药柜。走出西颜集东门楼,赵怀兵点上一袋烟。黑夜里,赵怀兵吸烟发出的光一闪一闪,仿佛一串不熄的火种跳动在这片无声的世界里。
“大良,我给你讲段故事听听吧!”赵怀兵对闷头在自己前头领路的大良说道。赵怀兵比来时轻松精神,刚才路过“陶家药铺”令他想起了一段往事,他想说给大良听。没等大良回声,赵怀兵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清朝末年和父亲一起参加“大刀会”,反抗王传孝的爷爷依附美国传教士在王集设立教堂、横行乡里的旧事。
这些旧闻大良小时候就听说过。不过,今天再听还是觉得津津有味。
“大舅,你当时肚子受伤在‘陶家药铺’住几天?”大良知道大舅和“陶家药铺”关系好,并认了陶家老一辈为“干爹”,逢年过节都有来往。
“住了两个多月,最后什么事都没有了,快过年了,跑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