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圆

1月29日，刘慈欣发布了一则自己观看电影《流浪地球2》的微博，“在本地影院中再次看《流浪地球2》，仍然很震撼……

“本地”指的是山西省阳泉市，人口不过百万，打车从最东到最西只需五六十块钱。

刘慈欣已经是享誉全球的科幻作家，但他依然住在这座小城，不少市民曾经在超市、路边、小区与他偶遇。

最容易偶遇刘慈欣的地方是阳泉市体育馆，他有跑步的习惯，而这是全市唯一一个对外开放的塑胶跑道运动场。

2023年开年，几乎全国大部分观众的影视文娱消费都与刘慈欣有关，但当你在饭桌上聊起他的作品，就会发现在刘慈欣居住的这座城市，没人看《三体》。

矿、娘子关电厂与“过去的时代”

刘慈欣，生于北京，长于山西阳泉。获得雨果奖之后，刘慈欣参加了当时全国最知名的访谈节目《鲁豫有约》，“你是北京人，还是山西人”是鲁豫的第一个问题，刘慈欣回答道：“我是地球人。”

很难通过这个回答看出他和这座城市的关系，比起家乡这里更像是一个“居住的地方”，但超过50年的居住也足以影响刘慈欣的生活轨迹，这些生活或许构成了他最初的世界观。

位于山西省中部偏东的阳泉市，是山西省最小的地级市，与此同时曾是国内最大的无烟煤生产基地之一。

依托于煤炭资源，阳泉市成长为了一座典型的工业城市——空气污染严重的天时而泛黄时而泛灰，仿佛连刺眼的阳光都无法穿透。城市中四处林立着几十米高的粗大烟囱，拉煤的大车小车从路上驶过，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煤渣味……这种工业废土风的城市气质也成为了刘慈欣科幻中不少场景的原型。

短篇小说《地火》主角叫刘欣，父亲是矿工，生长在煤矿，处处都是阳泉和他自己的影子。文中的工业城市迟暮萧条，背后是一代人的失落。

“那个时代，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这是书中主人公间的对话，也曾经发生在无数阳泉人之间。当旧工业被逐步取代，属于煤炭的时代早已远去。

这种时代的变迁对于每个个体而言无疑是一种重塑。

像当时大多数人期望的那样，刘慈欣在大学毕业后也端上了铁饭碗——娘子关电厂工程师。只不过2007年1月，国务院批转国家发改委、能源办《关于加快关停小火电机组的若干意见》，进一步明确了鼓励关停小火电机组的政策措施。“上大压小”就是在建设大容量、高参数、低消耗、少排放机组的同时，相对应关停一部分小火电机组——比如娘子关电厂。

受政策影响，电厂需要搬迁，员工面临分流安置，曾经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刘慈欣坦言，工作上的巨大变动影响了他的创作心理，体现在作品上就是色调变得沉郁，《三体》就是这种气氛的产物。

“我们企业有2000人，新建一个大发电厂，只能容纳400人，剩下这1600人去哪儿？在这个氛围之下，《三体》的风格就变得有些阴暗了，生存竞争就浮出水面了。”刘慈欣说。

如今，阳泉市区通往娘子关电厂的公路上再也看不到那些如史前巨兽般的运货大车，它被改造成了整洁且有设计感的旅行专线。已经停转的电厂烟囱不再冒烟，大门紧闭无人问津。对于那些将这里看作科幻圣地的巡礼者而言，电厂围墙上的科幻主题墙画似乎更有打卡价值。

全长近千米的围墙上，饱和度极高的颜色描绘了刘慈欣作品中的关键场景，比如红岸基地、二向箔、水滴……画风不是电厂本来的工业废土风，也不是时下流行的赛博朋克风，而是一种颜色明亮接近于幼儿绘本的简笔画，和废弃的工厂相对照有一种奇妙的趣味。

据九派新闻报道，这套墙画是当地美丽乡村建设的一个工程项目，花了60万、耗时两个多月打造。

《三体》，从阳泉到世界再到阳泉

《三体》的成功让刘慈欣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了大批拥趸，但对于当地人而言刘慈欣不过是一个有点名气的作家。

据当地人介绍，阳泉最早有三个人同时在写科幻，但是最终除刘慈欣外的另外两位作者都因写作收入太低，无法负担生活成本中途放弃。在工作岗位“摸鱼”的刘慈欣成为了坚持到最后的人。

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电工程系毕业后，刘慈欣进入了娘子关电厂担任计算机工程师。这是一份需要准时到岗却旱涝保收的工作，为他的科幻创作提供了充分的空间和物质基础。

工作后的刘工需要按时上班，坚守岗位，但这种“坚守”的意思是“在场”，只要系统运行正常他就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内容。所以刘慈欣相当大一部分写作时间都是在岗位上，被他自己描述为“半地下的写作”。

为了增加隐蔽性，他还使用质量差的液晶屏，因为这样稍一转角度别人就看不到屏幕上的内容了。

电厂工程师的生活对于从中学就开始写科幻的刘慈欣来说无疑是枯燥和无聊的，无论是出于占便宜的心理还是补偿心理，科幻都成为了他生活的一种寄托。这段无人知晓的岁月让刘慈欣完成了《三体》的前两部和《流浪地球》。

获得雨果奖的刘慈欣一夜之间成为了世界名人，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亲自催更，他已经发表的小说成为顶级IP被国内外影视公司争抢。但这些似乎并没有改变刘慈欣的生活。他没有像成名的人那样搬到更繁华、更中心的北京或上海，依然住在这个人口只有130万的城市。

刘慈欣曾说，“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人们不关心科幻，所以我的生活（得奖前后）也没有本质变化。”

当地传闻刘慈欣目前依然居住在阳泉，并非豪华小区和别墅区，而是市中心一个普通小区，均价不到5000元。附近没有大型的商场和重点中学，只不过距离刘慈欣日常跑步的体育馆很近，不到5公里。

虽然刘慈欣和城市中的居民依然可以保持不变，但对于一座迟暮的工业城市而言，刘慈欣的雨果奖仿佛是天降大礼，他们试图将这种个体的成功变成一种可以代表整座城市的符号。

阳泉市文联中有了刘慈欣的名字；城市里有了刘慈欣工作室；《三体》和《流浪地球》也作为重要的作品被放置在刚刚建成的“阳泉记忆·1947”文化园，所占面积远大于娘子关电厂相关主题；甚至连城市新春兔年灯饰也均与太空主题有关……

从这个角度来看，阳泉似乎是全国最科幻的城市。

阳泉，与科幻和电影无关

公开信息显示，截至2022年末，《三体》已经在全球被翻译成了二十多种语言，销量突破2900万册，创下了中国图书海外版权销售纪录。除此之外，包括《流浪地球》《球状闪电》等刘慈欣的中短篇作品，也陆续被改编。各方都加入了挖掘刘慈欣IP矿藏的赛道中，阳泉也不例外。

刘慈欣和科幻仿佛是这座迟暮小城的救命稻草，但围绕“稻草”的规划又全部都是“空中楼阁”。

以刘慈欣名字命名的工作室仿佛承载着这个城市的未来。

相关新闻中写道：这里将配套建设数字基地，开展科幻展示、科幻微电影、电视拍摄，将文化与计算、大数据产业融合，带动开发区科幻动漫产业发展。

2021年，山西省政协常委、省作协驻会副主席，四川省广电局副局长（挂职）李骏虎向山西省政协十二届四次会议提交了《关于将关停老国企厂区改建为文旅项目和影视基地的提案》，提出可将刘慈欣曾工作过的娘子关发电有限公司（原娘子关电厂，已经关停）一部分改建为《三体》主题公园和《流浪地球》实景体验馆，另一部分改建为影视拍摄基地。即将电厂灰场用地544.75亩改建为《三体》主题公园和《流浪地球》实景体验馆，将厂区占地329亩和部分有年代特点的老住宅改建为工业题材影视拍摄基地。

《流浪地球》系列的导演郭帆曾说，“特别想去娘子关电厂看一下，看看科幻诞生的地方。”

但事实上，阳泉并没有什么科幻气息，它只是一个充满旧时代印记的普通小城。雨果奖改变了刘慈欣的一生，却改变不了阳泉。

《流浪地球2》的拍摄地在青岛，不是因为本身的城市有赛博朋克感，而是因为这里是东方影都影视产业园的所在地，比起城市和科幻的联结，扎实的硬件设施和国际一流的摄影棚集群，才是科幻动漫产业发展的基础。

作为一个典型的人口外流型城市，这个城市的活力也早已随着煤炭的时代一起远去。

据统计局数据，2021年末，阳泉市常住总人口为131万人，比上年末减少6948人，延续了2011年以来的人口下降趋势。死亡率高于出生率，人口自然增长率出现负增长，自2018年以来，阳泉市人口自然增长率不断下降，2021年达到历史最低水平。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阳泉市60岁人口27.48万人，占全市人口总量的20.84%，属于中度老龄化。

在阳泉，时间几乎停在了十年之前，可以称得上文化产业的可能只有婚庆公司和打印店。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三体》，就像刘慈欣说的那样：“在基层的人们心目中，科幻是一个很小的事情。”

2023年春节档期间，《三体》影视剧开播，这则新闻几乎垄断了好几天的热搜，但在阳泉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蓝鲸记者采访了超过十位当地不同年龄段的市民，大家虽然都知道刘慈欣是谁，但几乎没有人在看《三体》。比起《三体》和科幻，大家似乎更关心谁在抖音直播，这就是下沉市场的内容消费现实。

阳泉一共有27家书店，其中超过20家均为教育考试书店；10家电影院，但在非春节档期间日票房仅2万，这个数字甚至不到北京上海的零头。2022年，阳泉最大的电影院橙天嘉禾电影院正式宣布倒闭。

电影和科幻都不是这座城市的日常，和李彦宏一样，刘慈欣作为城市名人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名人的“光晕”只是一种虚幻的滤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