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5月，国共两军在徐淮地区换防频繁，各自修筑工事，准备开打。

大舅从位于宿羊山的邳县简中师范班放学回到庄里，正遇到二姥爷满庄抓民夫。

二姥爷逮到大舅，让他带着一张门板，跟着庄里的其他民夫去铺桥，其实哪里是铺桥？是国民党部队抓壮丁，送到徐州方向。

上百口民夫沿着徐海公路朝西，越走越远，停下来就是修工事，接连挖了几天的壕沟，大舅累得不行了，头还发烧；一天晚上就地睡觉时，他跑得远了些，又用一只大圆簸箩罩头，昏睡了过去，等到天明醒来，部队已经开拔了。

他趁机朝家的方向跑，一路跌跌撞撞，半路上遇到了经常到高庄贩卖粉条、在四处找儿子的刘老头。

刘老头很热情，认出了大舅，见大舅发着高烧，让他别乱跑，跟着他走。

他乡遇故知，大舅心里踏实了许多，两人搭伴儿朝前走。

经过一道大沟时，两人突然被一声口令叫住了，进行了一番盘问。

原来是国军的一个岗哨，他们知道大舅是从黄集方向过来的，向他打听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并告诉他，八义集那边正打仗，不准过去。

当时到处抓民夫，岗哨发现这一老一少送上门的，自然不会放走，给他们派了一个活，帮着从四下里捡拾柴火，送给不远处的营房，勒令两人老实点，不能脱离岗哨的视线。

刘老头给我大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听话，然后一起背着大包捡柴火。

两人背着柴火进了营房，发现营房里还有一些被抓来的各村妇女，正集中在一起磨面糊、烙煎饼 ，一排是十几张大鏊子，磨的磨、烙的烙、叠的叠，原来是给国民党部队准备口粮。

（老家的煎饼是个好东西，容易加工、耐储存、压得住饿、淮海战役期间，是交战双方的主食，双方都组织了一些妇女专门围着鏊子烙，不过，国军是强迫的，解放军那边是自愿的。）

看着喷香的煎饼在眼前，没法吃，大舅更饿了，恨不得塞上几口，但有当兵的端着枪在一边盯着，哪敢呢？只好强打着精神，卸了柴火。

第二次出来捡柴火时，刘老头示意两人朝远处走，到了树林边，脱下上衣，用树条撑起了衣服，来了个金蝉脱壳，顺着大沟就跑了。

大舅边跑、还边遗憾，早知道偷点煎饼出来了，饿得实在跑不动了。

刘老头鼓励他，留得一条命在，有的是煎饼吃，随手给他一把桑叶，让他垫垫肚子。

两人跑到了太山乡附近的一座小庙内，大口大口喘气。

没想到，庙内还有四、五个伤兵，几个人都睡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两人吓了一跳，怕这些兵伤害他们，没想到当兵的只顾着把沙土烧热了，敷伤口，疼得叽哇乱叫，瞅见他俩，让两人去捡点柴火过来。

刘老头社会经验丰富，也是触景生情，掉了几滴眼泪，说，“俺出门，也是来找俺儿的，抓夫两个月了，死不见人、活不见尸，俺儿大方脸、小眼睛、宽下巴，走路有点外八字，老总们见过没有？”

一个伤兵叹了口气，“这一条陇海线上，到处都当兵的，民夫，你去哪找？火车一开，闷罐一装，还不知你儿子被拉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这群伤兵，眼睛一睁，活了一天 ；眼睛一闭，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刘老头看着几个年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伤兵，操着外地口音，也是难过，他给大舅用庙里的泥碗端了点水，抱头坐在了墙角，想儿子。

虽是五月天气，但下着雨，加上大舅几天没有吃东西，穿的又是单衣，头脑发烧，身子冻得直打哆嗦、牙齿嗑个不停，一夜无眠。

天亮时，几个当兵的走了，刘老头带着大舅走了十几里，回到家里，给大舅烧了点开水，煮了点白干子（红薯干），他又跑出去找儿子了；让大舅养养精神再回家。

（刘老头能帮助大舅，给大舅一点吃喝，也是对乐善好施的姥爷的一种回报，大舅一直心存感激，从台湾回来后，路过大许家，还找过刘老头，可惜，只剩下残垣断壁，刘老头父子都在1948年意外去世了。）

那天，在刘老头家歇了一天，大舅只身朝东走，走了一个上午，饥渴难耐，到一户人家讨水喝，那家人不错，给大舅端了一碗红薯小米稀饭，大舅感动得落泪了。

大舅喝了一碗稀饭，来了点精神，继续朝东走，正累得无精打采时，被一伙骑马的国军士兵捉住了，得知他是从黄集跑出来的民工，不由分说，带到了八义集车站，架着枪，让他帮着卸货。

大舅真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在那里被迫干了十多天，还参加三次到徐州的运输，都是夜里干活，白天被装在闷罐子里，怕目标大，被解放军发现，这让他很不适应，整个人非常疲倦。

第三次从徐州回到八义集小站时，已经是深夜了，当兵的看管松了，在站里赌博，大舅借着上厕所的空挡，一路朝北跑，鞋子都跑掉了，从八义集到李集、贺庄、大宋庄这一路，他很熟悉，跑得飞快.......

一个小时后，跑到家里，一头栽倒了。

姥娘再次看到大舅，已经是半个月之后，见到儿子平安归来，激动地抓住大舅的手，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满脸流着泪。

大舅后来听说，姥娘最后一次到黄集送饭，没找到大舅，还以为出了意外，一路是哭着回家的。

回到家里，大舅想到大半个月以来遭遇的劳累、饥饿、寒冷、恐怖，几乎都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大妗子抱着刚满月的莲姐也过来了，看着疲惫不堪、瘦了一圈的大舅，也是心疼不已。

那次被抓民夫的经历，让大舅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

那一次，他大半个月后，幸运地逃跑，活着回家了；

不过，半年后，他再次离开家时，重新回来时，已经43年之后；

而他再回来，姥娘已经离开人世5年了，襁褓中的莲姐已经当了奶奶.......

这就是小人物的人生，命运随着大时代的风浪颠簸、起伏；回忆往事，怎么不让人动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