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天,军统头子戴笠向蒋介石要求拨调卡车,将张学良、杨虎城从湖南转移到贵州。被转移到贵州后,张学良的被幽禁地从湖南的沅陵,迁到了修文的阳明洞。
阳明洞是400年前王阳明被贬到贵州龙场时,所居住、讲学的地方。崇拜王阳明的蒋介石,还在此地留下了一个“知行合一”的石刻。
此间,蒋介石让张学良好好看看王阳明的书,并反省反省。
张学良是个聪明人,他到了阳明洞,看到了蒋介石刻在石头上的“知行合一”四字后,便瞬间明白蒋介石打的什么算盘了。他确定:蒋介石是觉得自己知行合一,而张学良知行不合一,让他跟自己好好学学。
可张学良并不觉得自己“知行不合一”,而恰恰觉得蒋介石才是“知行不合一”的那个,若非如此,自己如今又怎会被囚禁呢?
所以,察觉到蒋介石的用意后,张学良异常反感。这种反感情绪,也被他带入到了看王阳明的书中。
但无论如何,张学良还是切切实实地在阳明祠正殿旁的厢房之中,捧着王阳明的书开始读了。同时,他还顺道读了《明儒学案》,读《明史》。
读王阳明的过程中,张学良惊讶地发现:自己和王阳明的人生轨迹竟可以“重合”。
比如,王阳明是在18岁那年,开始发奋读书,“遍读考亭遗书”,追求至理;而他则在18岁那年广涉中西历史、政治,并进了东三省讲武堂。
王阳明的28岁和他的28岁也极其相似,王阳明28岁反思所学,省悟“物理吾心(事物之理不在自己的心外)”的统一,实现了做人求知的一大转折;而张学良则在28岁这年,因父亲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就任东北军政最高首脑,并毅然易帜,助国民党完成了中国形式上的统一。
他和王阳明最大的重合是37岁这年,这年,王阳明被削官贬谪到贵州龙场驿;他则在37岁这年,被蒋介石剥夺兵权,“严加管束”,软禁羁居于深山古寺。
张学良将自己的这一发现告诉妻子于凤至后,于凤至也颇感诧异。听完后,她道:“看来,圣人自古多磨难啊!”
于凤至沉吟片刻后,笑着说道:
“你前半辈子太顺,还看不透这个世界,所以才有今天的磨难。不过,你也许就因祸得福,将来更有可为呢。王阳明不就成了文经武纬的全才吗?”
张学良听了后心里豁然开朗,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道:
“老蒋是不肯放过我的了,既如此,我也得多少找点事情做,免得荒废了自己。”
自此后,对王阳明产生巨大兴趣的张学良日日捧着王阳明的书啃。有时,他读上瘾了,会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他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对王阳明的研究中了。他还托人找来了集王阳明思想大成的《大学问》,并一字一句地读着。
被囚禁中的张学良在读书
张学良读到王阳明所悟心学的“致良知”部分时,曾数次掩卷深思,这部分内容有几句是这样的:
“人心是天渊,无所不贴,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张学良读到“知行合一”、“动静合一”、“心理合一”、“爱之差等”等论说时,内心更是颇受触动。
可惜,整个龙场驿,真正对王阳明的学说感兴趣的,只有张学良一人。于凤至虽然经常侧着耳朵听他讲,却也仅仅是听听而已;而负责看守他的刘乙光虽然也借着王阳明的书去看,并和他讨论,但因为毕竟没有深入研究,所以每次讨论也只能“点到为止”。
张学良对王阳明由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的喜欢,多少也因为:他想要和王阳明一样顿悟。王阳明在一天夜里突然顿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觉呼跃而起。那次顿悟,让王阳明明白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明白了之前一直向外求是错误。
可张学良无论怎样读,也终究没能和王阳明一样顿悟。急于求成而不得的张学良,对王阳明再次有了情绪:他再度抵触起王阳明来了。
自然,他也很怀疑王阳明口中的“人人皆可成圣”的正确性来了。
终于 ,在一个午后,他走出房间对妻子于凤至道:“王阳明太违心了,这是他的学说的一个大缺点,太过主观了。”
张学良与于凤至
晚年,他在接受采访时,更是抨击王阳明道:
“我对王阳明不赞同,不赞同,应该说不推崇。为什么呢?因为他太唯心了,他有一句话,他说‘我不看花时,花与我心同寂,我看花时,花就在我心中’,这是什么,这是完全否定客观存在。”
张学良晚年抨击王阳明时,还幽默地说:
“就说看花,王阳明说,我看花花就在,我不看花花就不在。那这完全心学话来了,懂得吧!那我就给他加上,你看花花也在,你不看花花也在。”
显然,张学良抨击王阳明的主点,在于王阳明的那句“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他认为这话太过极端了。
自以为找到王阳明心学“大缺陷”后的张学良,便不看王阳明了,他转而开始将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到了对《明史》的研究中。
那么,王阳明的心学真的是极端唯心主义吗?可叹,张学良终究是没有研究透王阳明,他并未明白王阳明有关“看花”理论的本质。
王阳明的看花理论,其根本点,实际并不在于“花”本身,而在于“认识花这个事物”。所以,王阳明的实际意思是说:“人认识了花这个事物,这个事物对我而言,才产生价值,否则这个事物对我而言,就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它没有和我发生联结”。
说到底,王阳明的心外之物的哲学内涵,并非是心产生了万物,而是心认识了万物,万物对我产生了价值。
张学良只有在捋清楚这一层之后,才能明白:心学的确强调内在,但并不是完全不管外在事物的。相反,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这个“行”实际就是作用于外在事物。
同是因为认为心学“太主观”的缘故,张学良对王阳明的“致良知”也表示不赞同,他认为:按王阳明的说法,“致良知”就是只要真诚到极点,善恶全部搞定。这太主观了,所以朱熹后代的弟子也批评王阳明,说他“近禅”,接近禅宗。
王阳明弟子中没有特别出众者,也被张学良认为是他的心学极端唯心导致的“必然结果”。
摒弃王阳明心学的张学良,最终在研究明史的同时,皈依了基督教。也从那时起,研究《圣经》成了他的最紧要的“大事”。
可以说,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软禁生涯中,最终给他力量的是他信奉的基督教。
晚年,他写得最多的六个字是“信基督,得永生”,即便是给祖国人民的题字,他也喜欢提到他信仰的上帝,在一次题字时,他写的是:“谢谢你们怀念我,感谢上帝!”
晚年张学良
张学良既以过于“唯心”而抵触王阳明心学,为何最终却接受了同样唯心的基督教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是否“唯心”实际并无关系,而只与建议张学良接触二者的人有关。
建议张学良学习王阳明心学的,是囚禁他半生的蒋介石,蒋介石自己亦是王阳明的忠实信徒;而建议张学良信基督教的则是宋美龄,相比囚禁他的蒋介石,宋美龄则算是他的红颜知己、救命恩人。
宋美龄当年建议张学良信基督教时,曾说:“汉卿你走错了道路,不是我信就说它好,而是世界上很多名人都信它。”
或许,宋美龄真的并没有因为“她信而说它好”,但张学良却确确实实地因为“她劝而信它了”。
张学良、于凤至、宋美龄和蒋介石
说到底,张学良所认为的心学的“重大缺陷”,仅仅只是他内心隐藏的近乎本能的抵触“再现”罢了。可叹,张学良自己心知肚明,可很多人却因为他的这份抵触,而受他影响,也跟着抨击起心学来了。
还是那句话,历史人物,尤其政治人物说的话,不能太当真,而要综合看,要透过细节看,如此方能得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