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朝晚期是个遍地儒生名士,却少有名将的时代,归结其原因,一是由于皇帝皆性格柔弱,好儒不好武;二是因为四夷归附,海内无事,将军们也难找到华丽演出的舞台。
而强汉名将辈出的时代,随着李陵的老死匈奴,随着赵充国的老死长安,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于是,那些有志于喋血沙场,建立武功的强汉军人们,自然都郁闷无比,全体失声。
但是,就在一片死寂、死寂的简直让人窒息的气氛下,忽然有个人站了出来,发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这个声音震动天下,远播万里,整个亚洲为之颤抖!
这个声音就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既然没有仗打,那就去找仗打。既然没有表演的舞台,那就自己去搭建舞台。千里万里,我将上下而求索。
当这个声音发出的时候,人们在震动之余,心中自会油然而生出一丝敬佩,一丝仰慕,一丝得意,一丝与有荣焉。
然而,当这个声音爆发过后,华彩散去,大家却赫然发现,在这个声音的背后,竟是一个不孝,无节,贪污,受贿,品行恶劣的流氓文人、腐败分子。于是大家全体石化,失望透顶,扼腕沉痛,怒其不争。
紧接着,伴随着这个人的命运起伏,在整个大汉朝廷,爆发了一场关于德与才、功与过的大讨论。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好吧,大戏开场了,这个人登上舞台,自我介绍。
姓名,陈汤。性别,男。年龄,十八。籍贯,山东兖州……
且慢,此人身为本戏主角,初次登台,怎么穿着如此破烂,而且面黄肌瘦,跟个盲流一般,这也太影响我们主人公的光辉形象了吧!
没办法,据史书记载,陈汤少年时代就是这么一副糟糕形象。关键是他起点太低,没能摊上个好爹妈,一出生就是赤贫困难户,虽然读书勤奋,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奈何家境贫困,穷的揭不开锅,只好走上街头,靠乞讨与借贷糊口。据说当时乡里对他的评价是没有节操,属于那种见钱眼开、有奶就是娘的人物,州县中的士大夫们都很瞧不起他。
我们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像楚汉时的韩信。不过人家韩信还有把宝剑,没饭吃也就是到朋友家蹭蹭饭,总没有沦落到街头乞讨的地步,最后实在饿到不行也只是去河边钓钓鱼而已,始终也没有向陌生人摇尾乞怜。可我们的陈汤仁兄显然比韩信还要穷困,还要没品,自然不可能通过地方察举进入仕途,也无渠道进入太学。所以,像陈汤这样一个落魄穷书生,在已阶层严重固化的西汉晚期,是怎么出人头地的呢?
这关键,还是我们的主人公陈汤不信邪。既然无法走地方察举与太学生的路子,那他就一个人跑到天子脚下的长安去。他坚信,长安城地方大贵人多,机会也一定多,凭着自己冠绝天下的才能与学识,混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于是,陈汤变卖了大半家当,又找朋友借了笔钱,筹足路费,怀抱着满腔的热情与希望,来到了他梦中的长安,开始了他的“西漂”生涯。
然而,理想是伟大的,现实是残酷的。陈汤在长安四处跑官,差点把腿跑断,最后也只混到了一个“太官献食丞”的芝麻小吏。所谓太官,即少府或水衡都尉手下的属员,主管皇帝饮食,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御膳房总管。而太官献食丞,则再是太官手下的属员,估计也就是在宫廷上菜的服务员而已,最多是个小小供应科长,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结果,陈汤在宫廷当服务员一当就是好几年。御膳很美味,但他只能闻;天下贵人很多,但他连个话都搭不上;而且干活一不小心,还要被上司责骂。生活,就像一匹被开膛破肚的马,它依然狂奔,它总要继续,但这种痛苦不堪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于是陈汤狠下心来,把所有工资全部花在了买好衣服包装自己,以及请客交游上,四处讨好权贵,吹牛拍马拉关系。他就不信了,天下贵人这么多,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欣赏自己的?
我们说一个人穷不要紧,但一定要穷的有志气。而陈汤对此做到了一半,他穷的有志气,可惜没节气。大概也正是因为青年时代实在穷怕了吧,所以他发达之后就拼命捞钱,给天下穷二代官员树立了一个很不好的榜样。
青春期血脉相连的痛,敏感的伤口随心而脉动,当少年终于踉踉着被拖曳进成人的世界而一去不回,我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谁经历过残酷的青春,谁才能真正理解陈汤。
好在,这个世界从不缺乏慧眼。数年后,在宣帝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也就是南匈奴投降、赵充国功画麒麟阁的那一年,终于有个贵人看上了陈汤的卓越才学。这个贵人叫张勃,是前大司马张安世的孙子,此时刚继承了富平侯的爵位,封邑一万三千六百四十户,正宗的朝廷顶级新贵。搭上这条线,陈汤的前途便终于有了盼头。
但陈汤还是必须等,因为汉朝平民阶层的选官主要靠朝廷公卿与地方州郡察举,其中有种很重要的察举制度叫“举茂材”,一般数年一次,或者是在新帝即位急需人才时举行。
而就在这个时候,公元前49年,汉宣帝去世,汉元帝即位了。如前所述,一般新帝继位,朝廷都要招揽新人,所以元帝下诏要群臣列侯荐名儒、茂材以备谏臣。前将军萧望之和光禄大夫周堪两位辅政大臣因而向皇帝推荐了不少人才,这其中就包括我国历史上著名的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和史学家,《战国策》、《新序》、《说苑》、《列女传》等文史巨著的编纂者,一个真正的牛人,儒林巨擘刘向。
富平侯张勃见大臣们推贤荐能的活动搞得风生水起,且颇得皇帝赞赏;自己便也想去凑个热闹得个表扬,遂向朝廷推荐陈汤做了茂材,说这个年轻人很有本事,虽然不是太学生,也没有跟从经学名师的师法背景,但“博达善属文”,对百家学术都挺有研究的,还做得一手好文章,在宫里跑腿打杂实在可惜。
我们知道,汉元帝是位忠实的儒教信徒,他这次招人其实最看重的还是通经的名儒,而像陈汤这种“博达”之人他并不感兴趣。但张勃毕竟是张安世的嫡孙,想当年,汉宣帝能够入主未央宫并除掉霍氏威胁,可多亏了辅政大臣张安世的支持,所以张勃的面子也不能不给。好吧,那就等着升官吧!
陈汤闻信,欣喜若狂,满怀期望,以为自己即将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所谓好事多磨,乐极生悲,就在“组织考察期”这个关键时刻,陈汤老家忽然传来噩耗,说他的老父不堪贫病,竟在前不久去世了。要他赶紧回去奔丧。
陈汤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既是悲伤又是忧虑,百转千回,彷徨失措。在这个青涩与成熟的拐角,在这个悲喜人生的十字路口,陈汤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悲的是,老父穷了一辈子,眼看就要享着儿子的老福,最终却等不及就死了,你说这不是命运是什么?
他忧的是,老父啥时候死不好,偏偏要在他等待升迁的时候死,这岂不是在拉他后腿么?他这要是回去奔丧守孝,一来一回好几年的,冤枉钱花海了不说,再回到长安谁还能记得他?那么这一切都还得重新来过,冤枉不冤枉?
于是,陈汤在纠结了一番后,最终决定:眼前升官机会难得,他不能放弃,他不能回去。
陈汤错了,大错特错。在以孝治天下的汉朝社会,一个不孝之人,是不可能得到重用的,才能再大也不行。
大家看陈汤像不像战国时的吴起,只不过吴起是母死不奔丧,陈汤则是父死不奔丧。两个人在儒家正统的眼里,都是为求名利不择手段的不孝之子。所以即使吴起是曾子的得意门生,也不免被逐出师门。
而到了汉代,儒家已掌握了国家意识形态,陈汤又没有儒家经学背景,面对满朝儒臣,他本就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异类,如今又犯了此等不孝大罪,那可就不仅仅是逐出师门这么简单了。
于是很快就有司隶上奏,说陈汤不奔父丧,不孝,无修行,当下狱论罪。
所谓司隶,或称司隶校尉,秩两千石,武帝时为抓捕巫蛊而设,领一千二百刑徒兵,后罢去兵权,称司隶,但仍为中央高级持节(钦差)监察官,负责汉朝官员的纪检工作。
结果,陈汤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了代价,前途没了不说,还被关进监狱。连带着推荐他的张勃也倒了大霉,朝廷说他举荐不实,罚他两百户封邑。张勃是个万户侯,两百户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问题是陈汤把他名声给搞臭了。没多久,张勃郁闷而死,皇帝赐其谥号为“缪侯”,翻译成今文,就是“犯错侯”的意思,竟连死了都没个好名声(注1)。
看来“不孝”在汉朝真的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陈汤落得如此地步,估计不是人人喊打,恐怕也是人人白眼了。而身背这么大一个污点,陈汤以后恐怕很难再翻身了。我想他自己这时,也一定后悔死了,完全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陈汤在监狱里关了几个月,被监狱管教们好一通思想改造,最后由于认罪态度好,悔罪意识强,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又适逢大赦,朝廷便将他放了出来。
同时正是在这一年(初元二年,公元前47年),当时唯一在世的麒麟阁功臣,同时也是汉宣帝留给汉元帝的辅政大臣萧望之,竟然遭到太监中书令石显百般陷害,最终不堪受辱,自杀而死。
这是儒臣派的一次巨大挫折。这次挫折说明,儒臣们想要全面占领朝堂,还要多学些政治谋略。至少,皇帝身边的文法吏宦官集团就是他们绕不过去的坎。
萧望之死后,儒臣派畏惧石显的权势,便开始与宦官集团妥协。当时除刘向、张猛、京房等少数忠良外,其他儒臣如谏大夫贡禹、博士匡衡、太子太傅韦元成、太子少傅张谭等人,都放弃了自己的政治操守,攀附石显,阿谀曲从,打击异己,欺君罔上。
这些儒臣们虽然有负于其饱读之圣贤书,但他们也是很无奈的。基本上在石显专权期间,朝中凡曾言其短者,都被他以各种借口除掉。而对此元帝不但不加追究,反而前后赏赐了他总计有一亿多钱,比当年武帝赏赐卫霍还多,真是咄咄怪事。
石显专权与萧望之之死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西汉朝有骨气的文人就越来越少了,只剩下一堆不顶用的小人儒,朝政遂日渐败坏下去。不久,张猛、京房也遭石显一党陷害而死,刘向则被免为庶人,废居十余年,从此专心学术,很少再过问政治。至此,西汉一朝万马齐喑,当年汉宣帝苦心建立起来的良好吏治系统毁于一旦,而儒臣们对现实失望之余,也放弃了宣帝时的实干作风,开始大力鼓吹复古主义儒风,为五十年后王莽篡汉埋下伏笔。
社会是黑暗的,官场是危险的,然而人心的欲望,是无止尽的。陈汤出狱后,对自己的前途竟丝毫没有感到气馁,仍像个战国游士般到处瞎闯求官,天天碰壁而天天去,全然不管时代已经变了,反正锲而不舍,越挫越勇,执着的简直有点可怕。
就这样碰壁了一两年,终于又有个贵人欣赏陈汤的才华,将他推荐到汉元帝身边为郎。但可惜的是,陈汤此人棱角太多,此后近十年他竟一直无法通过朝廷里由光禄勋主持的郎官考核,而汉元帝也并不怎么赏识他,结果他也就一直没办法再升官。
人生就是如此。你得不到是因为你不求,你求了还得不到是因为你妄求。陈汤的才华,光芒四射,这绝对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所以他在人才凋零的汉元帝时期,求官是一定求的到的。但他毕竟出身寒微,也没有经学背景,又因父丧不归而声名狼藉,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名列公卿,甚至封侯拜将,那就绝对属于妄求了。盖汉朝之制度,此时已因儒教之发展,形成了一种独特于世界政治之权力传统:视一切技术问题为道德中的是非;表现在察举制度上,昭宣时广泛取士,有贤良、方正、文学、孝廉、有道、明经、明法、明阴阳灾异、治剧(剧,难治之县也)、勇猛知兵法、能治河者等诸多科目,入选者只要在郎官或待诏期间能够通过名为“对策”的国家考试,朝廷就会依据成绩加以擢用;然而到了元帝时,朝廷已着重于在郎官中选举“质朴、敦厚、逊让、有行”四大岁举常科,完全偏向了德行考核,而从这些词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朝廷对官员所提倡的“德”就是要你老实安分,乖乖听当权者与圣贤先师的话,要有坚定的秩序感,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意见。可我们的陈汤,偏偏这四点没一点达标,他天生就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当时朝廷中的异类、读书人中的败类,他再有才也不会得到重用。
但陈汤仍然不信邪,他这人有个最的大特点,那就是无论遭到多大的挫折,也无论什么妄求不妄求,只要他认定的目标,就永远不会退缩,见了棺材也不掉泪,见了黄河他还不死心,总之功名与富贵就是他的一切!如今既然依照常规他永无出头之日,那他就兵行险招,去拼死,去赌命,拿脑袋来博功名!这个世界,从来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何况也只有天大的功勋,才可能洗刷掉他的臭名,让他得偿所愿。而要得到这天大的功勋,在长安这个太平花花世界肯定是不可能的,必须要去一个动乱不堪的地方才行,所谓乱世出英雄也。
但在寂寞的汉元帝时代,这天下只有一个地方,处于乱世。这个地方,就是西域。
注1:这张勃没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富平张氏毕竟是一个拥有强大政治传统的世家豪族。其子张临仍能迎娶汉宣帝之女敬武公主,任驸马都尉,其孙张放则在汉成帝时担任侍中、光禄大夫。这张家也很有意思,汉武帝喜欢法家,张家就出了酷吏张汤,而汉末儒家当道,张家就出大儒,如张放之子名儒张纯,就曾为王莽建立新朝草创礼仪,担任侍中、列卿,又在王莽、更始帝败亡后迅速投到光武帝刘秀麾下,为刘秀制定宗庙礼仪、祭祀制度,最后不仅官至大司空,还得以恢复了西汉的富平侯爵位,并将其一直传到东汉中期的曾孙张吉。《后汉书》不由赞叹:“昭帝封安世,至吉,传国八世,经歷篡乱,二百年间未尝谴黜,封者莫与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