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准新娘,死在出嫁前一夜

每读故事 2024-09-04 08:38:45

剥面魔再次在兰因镇犯案的时候,林宿刚搬到兰因镇不过月余。

她租了一间临河的铺子,因为始终决定不了做什么生意,那铺子就见天的荒着。

噩梦倒是来得比之前少些,生活也渐渐规律起来,吃得不算多,但也够了,租住的院里多少也添置了些家具,甚至还想着去东街的花局里买几株山茶。

在兰因镇,剥面魔这类的一看就是江湖人做下的案子,通常不会被送到县衙,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交由七里堂处理。

兰因镇的七里堂分堂的理事是个女子,姓李名松,幼年曾在武当山做过道姑,后来自以为遇上良人,生了女儿,又将良人变做仇人,独自带着幼女在江湖上闯荡。

这李松虽是女子,却生了长虎面,为人极是中正,在江湖上亦有侠名。因一场机缘救下了七里堂总堂主,便开始在兰因镇分堂理事。

李松那女儿,随母姓,名曰细禽,幼年就跟着娘亲习武,后来她娘亲掌管兰因镇的七里堂,她就开始跟着娘亲断案。

虽然堂中还有几个师兄弟,但要论断案的疯魔劲儿,没人比得过她,遂被大家称一声小堂主。

那被剥了面皮的尸体被人拽上岸,吓怕了围观一众人等,可消息到了李细禽这里,无法抑制的兴奋劲儿变成了脚下的风火轮,不等李松开口,人已出去了半里地。

李细禽天生手脚细长,三两下剥开河边围观的人群,只见那尸体伏身而卧。待她蹲下将那尸体掰正,一股混合着河泥的腥臭气扑鼻而来,只觉血气迷眼,四周那人群更是一阵乱叫,向后散去。

李细禽睁眼,向前微微侧身,只见那尸体面部血肉模糊,甚至连眼口的孔洞都不能被完全分辨,加上又被水泡过,整个脑袋几乎如同一缶臭肉。

李细禽深吸了一口气,又使那尸体伏身卧下,远远看见堂里两个小差总算赶来,立刻吩咐道:“把尸体先带回堂里。”

二小差应下,其中一个要去抬尸体,不小心看见了正面,吓得脚底一软,踩中河边一方软泥,跌了进了河里。李细禽无奈,只得和另一小差将尸体带回七里堂。

李松早已在堂下等候,检查过那尸体之后,李松用白醋将手擦了,问女儿:“你确定是那苏鳞犯的案?”

“梭子剑苏鳞爱慕千面狐柳如眉,遍寻美人,替她剥人面皮,制人皮面具,还有一张脸十两金的传闻。若不是被总堂主在洛阳用自己那张美到天怒人怨的面孔将他引出来,不知道还有多少美人要惨死。

“虽说总堂主将他一掌拍下了山崖,可毕竟没有寻到尸体。娘,你看这尸体的面孔,脸都烂成这个鬼样子,若不是他干的,还会有谁?”

李松看了一眼李细禽,不说话。

李细禽急了,又道:“娘,你别说你没看出来,这脸虽然烂,但是以您的本事,不会看不出用刀的人是左撇子吧。那苏鳞当年就是左手剑出名!”

李松却问:“这人的身份,确认了吗?”

“唔……是个男人。”

“废话!”李松抬脚就踹,李细禽闪过她老娘,飞速道:“东苍河从东到西流,看这尸体的样子,在水中至少泡了一夜,我已遣了堂里几位师兄弟去沿着河边的村子探查了。”

“嗯,我瞧这人穿的衣裳,好似是城里金珠绣坊的手艺,去那儿问问。”

“娘,你怎么什么知道?”

李松瞥了女儿一眼,“我是你娘,等哪天你也能说出点我不知道的,我也能管你叫娘。”

李细禽信心满满:“自然会有这么一天!”

“行了,快去吧,查完了早些回来,孙媒婆要来家里相人。”

“孙媒婆?”李细禽眉头锁成一团,捏着嗓子娇声唤,“娘!”

“这会儿别叫娘,叫大名。你应该说,李松,我不嫁,要嫁你自己去嫁!”

李细禽收了娇声,怒:“不是,我是你亲生的吗?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娘啊?”

“那没办法,天生地养的,老娘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美艳绝伦,亘古无双。”

李细禽知道在耍无赖这种事上,她根本不是自家娘亲的对手,只好道:“对对对,你说得对。别忘了和总堂去信,无论如何先把那梭子剑的案宗调过来。”

李松摆手,就见女儿风一样又没了影踪。

兰因镇临着扶风郡,再往东走三日就是洛阳,因靠着白马渡,人烟阜盛,南来北往不少买卖人。

李细禽抬腿要往金珠绣坊走的时候,瞥见了旁边隔着一户的空铺子,想起她半月前从这里过时,这铺子就空着。

铺子的主人李细禽认识,知道这铺子是常年外租,临河的铺子租金甚高,这么久都不见租客开张,定有隐情。

她正想着,就看一个素衣女子走到铺子前,拿出钥匙开了锁,进了铺子又关了门。

那女子显然是个生面孔,只秀白面颊上的一滴泪痣,殷红似玉。

李细禽仍旧进了金珠绣坊,她往日里都穿武装,不大穿这些精细衣裳,不过因为她与她娘在镇上很有名气,大家倒都认得。

李细禽方一进门,绣坊掌柜黄眉就急燎燎问:“小堂主,说是河边发现个没脸的男人,喔唷,死得可惨了,说是皮都被扒掉了!”

“嗯,对。”李细禽点了点头,“皮是扒掉了,但衣服上的绣活,你家的。”

“什么,啥,那个人穿的我家衣裳,怎么……哦……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我家衣裳……哎呀,晦气死了……这以后的生意可怎么办啊,天呐,我的天爷啊!”

眼看着黄眉话头从前门楼子兜了一圈到了胯骨轴子,跟着就要开小唱,李细禽急忙将她话头截断,从怀里摸出尸体身上的一截绣片,问:“这个,认一认。”

黄眉当即抹了一把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接过那一小块绣片,只见上面绣了一只展翅的小小白鹤,边沿滚了一圈银线,“呀,这是我们绣坊里曹娘子的手艺嘛。”

“曹娘子,她在吗?”

“唔,前日里说家中有事,回家去了。”

“她家在哪里?”

“河东曹家村。”

李细禽一双细眼当即滚出亮光,河东曹家村,恰在落河上流。

就在李细禽忙不迭地赶往曹家村时,林宿站在空荡荡的铺子里,终于决定了要在这里开一间果子铺。

她本是药娘,做些带着药性的果子来卖,也是个法子,不用将许多条性命挂在身上,不必承受想要救人又救不活的宿怨。

茯苓与山药磨粉,在加上莲子、薏米、芡实,辅以蒲公英、蒲公英,做碧绿糕,养脾胃;绿豆糕里可加上石斛、莲子、桑叶、桂花,养胃肠,口感也丰富些;黄芪、党参、红小豆、红枸杞、红枣,可配出五红糕……

林宿心里盘算着要采买的单子,除了食材,还有食器,什么食配什么器,碧绿糕配青瓷盘,点一片竹叶,五红糕放在白瓷盘里……她喜欢将事情一桩一件地安置清楚,做一件便划去一件,每日里若是能满满当当做上几十件事,就不会被过去的旧事困住,夜里就能睡个好觉。

等她独自站在自己的空铺里想了这般许久后,夕阳的金光已经落洒上了铺子外的青河。

她租的小院离铺子不远,独自一人也不愿做饭,只想到川柳巷的张家面铺里去吃完素面,她搬来数日都是去那里解决吃食,待明日一早,就开始按照心里的清单采买操办。

不想刚出门,就听一众人连连呼叫,挤在河边不知凑什么热闹。

林宿不喜欢这种热闹,只想快些离开,恰在这时却听到一人吊着嗓子喊道:“死人了!又死人了!”

林宿脚下一顿,跟着就向前快走,不想又听到更多人乱七八糟地喊,“快报官!”

“哪个天杀的啊!”

“剥……剥……面魔!没有……死人……没有脸!”

死人,没有脸。

林宿当即只觉自己脚被钉在地面上,一个黑洞张开了嘴,将她死死咬住,一动都动弹不得,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渐渐远离自己。

恍惚中,她看到自己好似被一股力量强硬地扭住脖子,令她向那人群中看过去,却只看见半只空悬在外的厚白底黑靴。

一道烈风似的影子从身边刮过,林宿猛地抬头,那影子竟也转了头,却是个手脚细长面上含威的劲装女子。

女子面色含威,细眼精光,将林宿立刻拽回当时当刻。

说来此女,正是李细禽。

原来不等李细禽赶到曹家村,就被兰因镇里也发现了无脸尸体的消息给扯了回来,没想到恰好与林宿撞上了。

李细禽见旁的人都被引去了河边,唯有这女子一脸惊惧地站在原地,面孔比她上午见时更是白了几分,以至于那颗泪痣愈发殷红,心里不觉多了几分疑虑。

林宿自然不愿多停,转身就走,李细禽则目送她快速拐进一条小巷,才转头往河边奔去。

“让让,让让,别挤了!”

李细禽从人群里挤到河边,发现一人正俯身趴在一艘小木船里,木船上皆是血污,她走到小舟旁,将那人翻过,周围人齐齐躲开眼去。

果真又被剥去了面皮,糟烂一团,五窍难分。

这人只穿了一身亵衣,脚下蹬着一双厚底高方靴,除此之外竟也无旁的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事。李细禽只得命小差拿来白布与木架,将这具尸体也先抬去七里堂。

等尸体去后,李细禽又在那小船上周围细细查验一圈,未有发现,遂唤来第一个发现这尸体的人盘问。

来人是个沿河街上赵家油店的小工,生得溜圆,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方才被吓到,说话时多少有些结巴,“我……小的,小的,是惦记着……有……油油……说是,要来了……了……”

李细禽此时倒是耐心,也不打断他,只听着他说。

“说是前日……定定好的油要来。般般……送油的是码头上的小船,咱咱咱咱……这河道窄,大船不让进,来的都是这种小船。

“我……我我我……眼见着从上面来了了……船船,以为……说……说是是是咱……油油油油到了,急忙……迎。谁想到到到……也没看……看船夫夫,还……奇奇怪……没想到掀开这油布一看,竟就……就发现……”

“往日里给你们送油的船夫是谁?”

“这……这个……不定……定……不过,过船上,上,有标识,船夫,船,不定……”

李细禽看了那小工一眼,转身回到船边,果见船弦边上刻着个“丙五六”的字号。

李细禽交代小差再将周围街坊的口供细细录下,又快马加鞭去了一趟渡口,本想问问这船的来历,却不想刚到渡口就见一个老船夫在骂街。

“哪个天杀的,公鸡养的下作玩意儿蛋,偷老子的船!让老子知道,把你小子切成碎巴,我丢到河里让王八一口一口叼吃了!你个王八犊子的!狗玩意儿!”

李细禽等那老船夫骂了足有一盏茶,实在没听到什么有用的,这才上前问:“敢问您丢的船,可是刻丙五六的字号?”

那老船夫眼睛一瞪,“哟吼,终于让老子骂出来了!说,老子的船呢!”

李细禽道:“用来装没脸的尸体了,正在运河边赵家油铺子前面呢。”

“什么玩意儿?”老船夫感觉自己好像没太听清楚。

“我说,有人把他偷了,装了个被剥了脸的尸体,往运河里一推,刚好飘到了赵家油铺门口。”

老船夫面皮抽动,只道话是听清楚了,可却怎么都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倒是旁边有个搬货的小个子,凑上去给老船夫嘀嘀咕咕了一阵,那老船夫当即变了脸色,甩开步子都往城里冲。

李细禽却看着那个搬货的小个子,抬了抬下巴,示意让他过来。

那小个子短着脖子凑到李细禽面前,笑呵呵地问:“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谁?”

“哦,小的王里,码头上搬货的。”

李细禽看着王里猴一样瘦骨嶙峋,只一双小眼睛半眯着,右手指间还有不少墨渍,问:“就你这身子板,能搬多少货?养得了家吗?”

“哎,苟延残喘,苟延残喘罢了。”

“你是兰因镇人?”

“哦,也说不上,在下本是荆州人士,来这兰因镇倒是也有些年头了,说来也算半个本乡本土人,乡音未改,鬓毛已衰啊。”

李细禽看这王里虽一身短打,说话却咬着文,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他船上死人的事?”

“呃……姑娘方才不是说了吗?”

“哦,我确实说了。”李细禽点了点头,又慢条斯理,不疾不徐道:“我说完,他没听懂,你说完,他却懂了,感觉要么就是你很会说话,要么就是你知道的比我要多。另外,寻常人听见我说的消息,大抵都会先吓一跳,但是你却没有丝毫犹豫就上前解释。”

“这个……”王里微微一顿,又笑嘻嘻道,“这么大的事,镇上都传疯了!”

“哦,原来如此。”李细禽笑,“行,那方才多谢你替我解释了。”

王里笑容可掬:“不敢,不敢。”

李细禽也不再多留,对那王里略一抱拳,转身就离了码头。

许是因镇上接连出了两起剥了脸皮的惨案,镇上一时人心惶惶,老天爷也跟着凑热闹,轰隆隆打了一晚上的雷,大雨瓢泼,好似是龙王们也跟这儿来开会了。

林宿平躺在床板上,闭着眼,听着屋外的雷雨声。

一道闪电蓦地将天地劈出猝然亮光,林宿睁眼,立刻握紧了手里的剪刀,看向门窗。

窗外蓦地又暗下去,只是幕天席地的滂沱雨声。

林宿长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握着剪刀的手,一身冷汗生生沁透了床褥。

暴雨之后的第二日,天气意外的晴朗。

林宿想要寻些脂粉遮掩一下自己一夜未睡的苍容,本想找面铜镜,忽然才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没有用过镜子了,定了定神,仍旧拿出许久不用的白菊粉,伸出手指点了点,指腹贴上面颊,只凭着手感快速涂抹。头发打散,也不想梳发髻,就胡乱打了一条辫子,反正这镇子上也无人认识她。

唯一一个许认识她的,也只忙着敲木鱼,管不了这闲事。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今日要先去粮店。快走到粮店所在的巷子口时,不防看到了不远处的六角戏园,戏园口正有一小厮出来撤水牌子。林宿眼神好,远远看见那水牌子上写着“金翎子,贵妃醉酒”。

昨日半悬在船沿上尸体脚上的厚底白靴,是伶人唱戏时穿的步云履。

林宿终究还是没忍住,走上前,问那小厮:“敢问这位小先生,这水牌子怎么就撤了?是不唱了吗?”

那小厮没好气,“角儿都找不着了,有什么可唱的!我倒是乐意给您各位唱啊,可我那叫撒酒疯,您各位也不乐意啊。”

林宿没想到自己一问,竟招来这小厮这么多言语,一时倒也不想再问了,转身准备走,可走了两步,却又没忍住回了头,问:“你说角儿找不到了,可是说这金翎子?”

“不是他还是谁,咱六角戏园也不什么大台子,好容易花点儿压箱底儿的,把这家伙从洛阳给请来,嘿,拿了钱,脚底下抹油,不亮嗓了!”

林宿继续问:“那……他试过戏吗?戏装都是自己带来的吗?”

“嘿,您这位小娘子,您是闲的吗?来看我们笑话的?我们班主现在都快在里面跳三尺高了,手里的大刀片子正逮人呢,您要是这么闲,问我们班主去啊?”

林宿见小厮恼火,欠了欠身,道:“抱歉,搅扰了。”

不想就待她转身欲走之时,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一抬眼,又是昨日那个烈风一般的姑娘,仍旧一身墨绿的劲装,长发高高束在颅顶,腰后贴着一把弯月刀,手上提溜着一个青布包袱。

正又是李细禽。

李细禽弯眉,“好巧。”

林宿自然认出她是昨日河边的女子,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准备离开。

李细禽却道,“别走啊,一起嘛。”

“我……不……”不等林宿说罢,李细禽已经擒了她的腕。

林宿袖中滑出一枚银针,却被李细禽浅浅一推,极准确地塞了回去,跟着就听李细禽对那小厮道:“那就叫你家班主,说七里堂有事求教。”

那小厮常在本地,自然知道七里堂,也知道眼前女子的身份,满嘴满舌乱七八糟的言语当即收拾了个齐整,道:“是,是,我这就唤我家班主。”

林宿只好跟着李细禽一同进了六角戏班。

她当然知道自己若是想走,这女子也并不一定会真的为难她,可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偏偏就是没走,半步落在李细禽后面。李细禽接下来没有继续和她说话,但林宿知道她在观察自己。

班主听了小厮的话,急忙忙从后台赶出来,抱拳道:“小堂主,小堂主!”

这班主本也是走江湖的,积攒了些家财才在此处落了脚,七里堂本就是江湖门派,自然有一分交情。

李细禽也言语和善,对着班主拱了拱手,道:“有些日子没见您老,最近可还好?”

“哎……”班主苦笑,“你都瞧见了,还问什么?”

“听说是那个金翎子失踪了?”

“可不是吗?我花了整整八十两纹银,才将这名动洛阳的金翎子请到了咱这兰因镇,要说他也确实是个角儿,昨下午第一场,那真是满堂彩,我本想着他一出贵妃醉酒,怎么着也能给咱赚出个本钱。哪料到昨第一场戏演完,人没了,我这戏班子里有一个算一个,找了他是整整一宿啊。”

“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辰?”

“下了戏,太阳还在呢,酉时差点。”

“他在本地可有相熟的朋友?”

“嗯……这倒是不曾听说,说是第一次来咱兰因镇。”

李细禽又问:“那他在戏班子里还有旁的人与他相熟?”

班主道:“是我亲自去的洛阳,这戏班里他最熟的就是我了,要说还有一个,琴师宫茶,和他之前也认识。”

李细禽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着问,只将手上一直拎着的包袱放上圆桌,打开前,李细禽瞥了一眼在旁边安静无声的林宿。

目光相交,林宿再度颔首,却并未作出避让的举动。

包袱被打开,李细禽看向班主,“那你认认这个,可是你戏园的东西?”

那包袱里装着几件金红蓝绣的闪亮一袍,上面还有海水江崖的绣纹,一瞧就是戏袍,另还有一只硕大的圆珠冠同一些红线绒球,只是这些东西上面都沾了血污。

班主当即道:“这……这是金翎子的戏袍啊!这……这一套好几百两银子,怎么怎么沾了血呢?”

李细禽问:“你可看仔细了?”

“仔细!这套戏袍咱戏班子买不起,他自己的,随着人一并来的兰因镇,我给拾掇装的箱。”

李细禽点了点头,收好了包袱皮,对班主道:“那就烦请班主,带着那位与金翎子还算相熟的宫茶,一并去趟七里堂认个人。”

班主面上不觉一滞,道:“李姑娘,我听说……昨下午镇上发现个……”

李细禽只道:“去了再说。”

班主急忙叫人,李细禽在门口等候,又对着林宿道:“一起?”

林宿却欠了欠身,“还有事,不必了,告辞。”

李细禽见她转身已经走出几步,忽而高声道:“仅凭一双步云履,你就能找到戏班来,不简单啊。不准备聊聊?”

林宿身形一顿,没说话,走出了李细禽的视线。

接连跑了几日,李细禽好歹弄明白了两名死者的身份。

前一个死在河滩上的,名唤曹东,河东曹家村一家寻常农户之子,前些日子去洛阳赶考,新中了举,方方才衣锦还乡。替他绣鹤的女子是他的表妹,也是他未过门的娘子。

这曹东中举之后,乡里村中日日夜夜替他摆宴升席,死前那夜,醉着酒还家,只在村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再后来就成了河边一条无脸尸。

后面这个正是洛阳名角金翎子,李细禽发信去了洛阳的七里堂,查了些这金翎子的底细,倒也无甚名堂。虽说是个名伶,为人倒是清白,每日里除了上台演戏,下台练功,也不做什么旁的。

只是洛阳的戏班子对金翎子竟然接了兰因镇这样小地方的戏邀,都有些不解。

唯一让李细禽注意的,是这金翎子的扮相绝美,哪怕是在洛阳,都能排得上名号。

李细禽对李松道:“我就说嘛!绝美,绝美!”

李松却问:“那你说,剥面人剥了他的面皮之后,为什么还要将戏袍跟着扒了扔了?若不是被夜香郎发现送来七里堂,你怕是连这人的身份都确定不了。”

“这个……许是……”李细禽嘴硬,“那个曹东,曹家村人说,那真是才高八斗,貌若潘安,他的表妹也说他表哥仪表堂堂。”

“情人眼里出西施,曹东中了举,就是整个村子的西施。你不要死鸭子嘴硬,疑点就是疑点,不要强作解释,真正的答案才会浮现。”李松自有一套办案的道理,训完女儿,才从书柜上翻出一管卷轴,塞给女儿,“你要的东西。”

李细禽伸手接过,当即眼睛都亮了,见上面一行小字,“梭子剑苏鳞剥面案宗”。

“娘亲万岁!”李细禽急忙翻开案宗,嘴里叨叨着,“往日里要和洛阳调卷宗,从来没有这样快过,这次倒快!真是天助我也!”

“洛阳总堂的理事古安恰在附近。”

“古安?谁啊?背着案宗到处闲逛?”

“此人酷爱旧案,常背着案宗四处行游,探访旧人,检校当年办案情由。”

“嘿,有点意思。”

“古安的娘子……”李松微微一顿,李细禽抬头,就听李松道,“他娘子,亦是当年苏鳞所杀众人中的一个。”

“这样啊……”李细禽心中略一思忖,伸手翻开案宗,一行字一行字细细读下,翻了一页之后,显出一张小画,只见上面的女子面目清秀,眉眼盼然,眼角处落有一滴小痣,平添了三分韵致。

画角落有标注,“林宿,芜湖人氏,剥面锋下得幸而存”。

原来是她。

李细禽盯着画像不动,好似要将画上的人盯穿,李松看李细禽神态有异,屈指桌沿,道:“提醒你,莫要落入想当然!”

李细禽将小像重新放回案宗,对着母亲笑眯眯道:“哎呀,娘亲大人,知道,知道!”

李松点了点头,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女儿道:“孙媒婆派人来说她这几日病了,你的相亲得推几日。”

李细禽仍旧在看案宗,只应了一声:“病得好!”

李松瞪了一眼李细禽,“改日我只换个胆子大些的媒婆,你的嫁妆我再多备些,你的八字我也送去给石佛寺的无明禅师看看,说不定有些助益。”

李细禽从卷宗里抬头,“我的亲亲娘亲,最近女儿日日办理这剥面杀人的案子,你说镇上哪家好男子听到此事,会愿意同我成亲?”

李松一脸坦然:“杀人的又不是你,为什么不愿意?”

李细禽看着眼前的老母亲,一肚子话愣是被堵在了薄唇后,她实在有点分不清自己这位老母亲到底是人情练达还是脑子有包。

虽耽搁了一日,但林宿仍重新理了采买单子,想着要将自己的果子铺开起来,无论如何,日子还要过,她必须克制自己,免得再落入无尽的黑洞之中。

李细禽找到林宿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在铺子里忙,左手拎着张抹布,登高踩低的擦土。

葱绿褶裙,绑着臂膊,乌发仍旧结成一条长辫,因着面上无笑,右眼下那滴泪痣也跟着显出几分冷清。

“林姑娘,我帮你?”

这几日的闲言碎语已让林宿知道了眼前这细长女子的身份,只道:“李姑娘有正事忙,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先谢过,不必。”

李细禽道:“今日,我的正事便是你,不算浪费。”

林宿停下手里的活计,只定定地看着她,继而道:“找我,没有用。”

李细禽却笑:“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林宿有些恼火,不愿多说,索性也不再理那李细禽,仍旧忙手里的活。李细禽也不急,伸手帮着林宿提过水桶,开始帮着林宿干活。林宿瞥她一眼,自不理会。

李细禽本就习武,手上力气比林宿大,干活也极利索,登高爬低,没多久就将桌椅板凳全部摆好擦净,铺子里起了干净的水汽,到处都亮堂起来。

李细禽随手将水盆里的帕子拧干净,问:“打算卖什么?”

“果子。”

“咱镇上卖果子的人家不少,后街上柳氏的乳饼,县衙不远的西角街的鲜花饼,还有丰盛坊的冰酥酪和杏仁豆腐,都不错。你这沿河租金挺贵,怕是……”

“药膳果子。”

“哦,对,你曾经是芜湖有名的药娘,哎呀,不好意思,忘了。”李细禽笑,“哎,你成过亲吗?家母最近总叫媒婆去我家中,真是烦恼。”

“和离了。”

“啊……这样啊,抱歉啊,这个……”李细禽脸上带上几分愧疚,她虽继承了母亲的虎眼,但笑起来却猫一样,颇有些憨态。

林宿却仍旧一张冷面:“李姑娘还想问什么?不如直接些,都问了吧。”

“为什么和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怎么活下来的?”

林宿看着李细禽,冷笑了一声,“日头出来便吃饭,日头落下就安寝,旁人怎么活下来的,我便怎么活下来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李细禽知道,对于林宿来说,让她配合自己回溯当年,并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问话的时机一闪而过,若是接下来这句问得不对,眼前这女子定不会再让自己进此处的门。

她只好开门见山:“梭子剑,苏鳞。”

林宿捏着抹布的左手猛地一紧,骨节几乎要撑破薄如蝉翼的皮肤,面上猝然变白,口唇跟着发青,她咬住了牙,好似要将每一个滚出口的字符都咬碎。

不想就在这时,门外忽快步跑进一人来,却是总跟着李细禽办案的一个小差,看见李细禽就急燎燎道:“小堂主,小堂主!不好了,又一个。”

“又一个?在哪儿?”

“被家里人发现之后,直接送到堂里了。”

“家里人,知道身份?”

“玉门书院,周夫子的闺女,今日本要出嫁,还穿着嫁衣呢!”

嫁衣?

林宿再度看见了那个要将自己吞进去的黑洞。

她被苏鳞掳走那日,也穿着嫁衣。

那恶魔说,那是一个女子最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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