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丁忧结束的张集馨返京等待朝廷安排工作,一住就从九月住到了隔年正月。正月十七,朝廷发来一个晴天霹雳式的好消息——张集馨被委任为陕西督粮道。陕西督粮道,不但分管粮食运筹,还管地方,西乾鄜三县也归粮道统辖。
道光年间这个缺是有名的肥缺。但为什么是晴天霹雳呢?因为张集馨已经算得上高级官员,多年宦游家产也有,所以他是带着家眷随住,这次在京城住了快四个月,旅费已经快用完了。但朝廷给你委派了如此肥缺,你可不能不表示表示吧?
前文已经说过,老张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本分”官僚:不拿不该他拿的钱,但他也不拒绝他该拿的。就是没钱。那就只好借钱。向广东洋行借了九千两,九厘息;向西洋人开的商行借了五千两,二分息;又向两个同事借了两千两,也是二分息。合计一万六千两。最后一共给京城诸公送了别敬一万七千两....全家差点连路费都没剩,走了一个月才到西安接差。
02
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西安,张集馨就听说前任督粮道方用仪,在交差时,临时让家人买了四千石麦壳搀进东仓里。套取四千石精米,换取白银约一万六千两,跑路了…也就是说,老张上任就要先吃一万六的亏空。这里有个问题——为何方用仪敢这么大胆呢?他就不怕张集馨举报他吗?
答案是,不怕。因为清代官场有句老话:署事如打抢。就是暂代官员跟抢劫差不多…陕西督粮道这种肥缺,一日都不能没人,在方用仪离职,张集馨接替的这段时间,省里一定要安排一个人接任署事,只要这个人对四千石没有异议,方用仪就可以成功撤离。之后是署事官员和张集馨battle,关我方用仪屁事!
那有没有这种署事傻X,愿意为了暂时当粮道一个月,冒一万六亏空的风险呢?答案是,有。署事官员刘源灏就直接具结了,乐滋滋干了一个月。张集馨根本不想接,刘源灏直接就跟张集馨说了一句大实话:方道都已经去江西了,你还能把他拉回陕西吗?你要跟我翻脸,你新来陕西,不搞好同事关系,上来就翻脸,以后你混的下去吗?张集馨知道,在大清官场,最怕的罪名就是讷于交际,摊上这四个字,就别想往上干了。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具结上任。
03
有清一代,满汉之别,贯穿上下,几乎无时无刻。对于督粮道而言,发兵粮是本职工作,但发粮的时候也要分开满汉:满营八旗按月领取,汉军绿营按季领取!满营领粮,粮道如逢大敌,满营兵由一武弁率领按甲支取,粮道要备席一桌送仓,由粮道官员陪旗弁同食,连吃八天,因为八旗分八日领粮。
如果遇到旗人大爷桀骜,种种挑剔,那粮道官员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能反抗,要靠吃饭的旗弁说合。如果满人将军挑剔,那连旗弁都会仗势大闹。所以历任粮道都必须应酬将军,将军及其两个副都统应领的月粮按规定要大米小米掺合发放,但将军和都统都不要小米,因为大米贵啊!粮道也只能照发大米。将军每年三节两寿,粮道每次要送银子八百两,还有表礼、水礼八色,门包四十两一次。
两个都统每节送银子二百两,水礼四色。八旗协领八员,每人每节二十两,白米四石。将军和都统还会推荐家人到粮仓里挂名领饷,不干活,只拿钱;粮道也只能同意,按节分账。以上就是满军营旗人大爷,把督粮道干的是服服帖帖。汉军绿营呢?张集馨就写了一句话:“向例专领麦豆,不致大费唇舌。”可见,绿营要求着粮道,不是粮道求着绿营。
04
张集馨上任后,认为自己不能像方用仪一样胡搞,导致士兵轻视,之后的公事就会更难办。于是下令用没有搀过麦壳的好仓给大家发粮。结果,士兵们听说了方用仪的行为,坚决不信仓吏的指派,围仓大闹。张集馨不得不出面,同意士兵挑一个新仓,当场验。士兵挑的就是搀麦壳的那一仓...张集馨又打开之前指定的那一仓,结果都是好麦子。
士兵为之折服,安心领粮。张集馨又下令筛除麦壳,把麦壳拿来铺路,以安众心。张集馨接手公务后发现,陕西省各官员都以暂代粮道为发财捷径,陕西领导也永暂时代理粮道作为施恩途径;在这种情况下,粮道工作一塌糊涂,所有人都忙着搂钱。仓中以米和麦为细粮,给人吃发;以豆子为粗粮,作为马料。
历任粮道,都亏细粮,用粗粮填补,重量一致,但价格迥异。任复一任,亏空细粮已有七万石之多!所幸张集馨任职这一年,米麦丰收,价格变低;料豆歉收,价格变贵。张集馨趁机卖豆购米,一举解决了历任的全部亏空,使仓储重归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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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集馨任粮道一年,主要的公事也就这两件。他常干的真正本职工作,是迎来送往。遇有过客,皆须粮道承办。而西安是西藏新疆四川三省通衢,来客之多不可胜数。老张自己说是:“大宴会无月不有,小宴会无日不有。”大宴会就是戏宴,每次都要传戏两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
上席必有燕窝烧烤,中席也要鱼翅海参。西安活鱼难得,一尾要四五千制钱(约5到6两白银)上席五桌断不能少。其他如白鳝和鹿茸也要尽力搜求,不然大家会说粮道吝啬,老张是万万不肯认这个罪名的。每场大宴都要半夜两三点结束。次日,还要带人前往城西送走,并馈送盘缠,价码厚薄全看官职尊卑。
每次大宴,连戏价、赏钱、杂支在内全部约二百多两白银。(可见白银购买力)如果来客级别不够,小宴只是送菜上门而已。最低一级的如口外的驼马章京、粮饷章京,只给四菜二点,程仪只有二十到五十两。如此一年下来,张集馨在请客上一项,就是五万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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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集馨在清查仓务时,还发觉前前任凤翔府毓泰署事半年,专收坏粮,只是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根本不管仓储好坏。甚至把衙门门口的地皮承包给藩经历。简直是刮地皮式。本想上书弹劾,但吏员苦求,张集馨不得已而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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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这个人是个典型官僚,讲究时刻都有分寸。哪怕是日记里,高级官员他往往也不忘尊称,军机大臣都是相国,上级都是中丞,他的朋友同年都叫某太守,只有仇人,他一般直呼姓名。但最后,张集馨还是遇到了克星。老张这位克星,是个旗人盐道,平素就对粮道好处虎视眈眈(原话),为人工于结纳,在陕西多年,属员无不相熟,上司也喜其逢迎;老张在人脉上完全比不过。
虽然公事一塌糊涂,也不会理案治民,平时依靠幕僚薛坤,无弊不做。张集馨眼看到了任职期限,朝廷任命张集馨升任四川按察使,结果本年的粮食征集也要开始了,亲朋好友都劝张集馨再缓十几天交印,说收完粮可以多拿到两万多白银...(看到没,正常进项是一次两万多)
结果盐道崇伦(字荷卿)早就放话要老张离职之后的署理位置,老张自思敌不过,干脆离职谢恩。这钱就让崇伦赚了...随后启程,前往北京谢恩陛见。这次在北京共用别敬,一万五千多两。这次,老张记了一手明细——军机大臣,每位四百两;总宪一百两;侍郎、大九卿五十两;依次递减。
之前所欠的债务,全部本息两清,一体归还。前后估计,老张一年大概收了十五万上下。据老张说,别人做督粮道,一年有三四十万,他都不知道怎么来的。其实他真的不知道吗?只要向他的前任和那些署理的官员一样,天天坑细粮,填粗粮,压迫汉军绿营士兵吃麦壳,那肯定有三四十万啊!
老王:以上来自张集馨的自传《道咸宦海见闻录》。这个回忆录里,料很多。真正的官场一手档案...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