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选自阿城文集之五《闲话闲说》
“五四”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叫“改造国民性”。
也许有办法改造国民性,比如改变教科书内容曾改变了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所以民初有人提倡“教育救国”,是个稳妥可行的办法,只是中国至今文盲仍然很多。但通过读书改造了自己的“国民性”的大部分读书人,又书生气太重,胸怀新“礼”性,眼里揉不进砂子,少耐性,好革命,好指导革命。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然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
我在内蒙亦看草原,原始森林和草原被破坏后不能恢复,道理都就在这里。我后来躺在草房里也想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一厢情愿,而且它们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都不是,皮、毛到底还是可以分开的。
糟粕、精华是一体,世俗社会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们由语言而转化的分别智。
鲁迅要改变国民性,也就是要改变中国世俗性格的一部分。他最后的绝望和孤独,就在于以为靠读书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悲剧也在这里。所谓悲剧,就是毁掉英雄的宿命,鲁迅懂得的。但终其一生,鲁迅有喜剧,就在于他批判揭露“礼下庶人”的残酷与虚伪,几百年来的统治权力对这种批判总是扑杀的。
我在这里讲到鲁迅,可能有被理解为不恭的地方,其实,对我个人来说,鲁迅永远是先生。
我想来想去,怀疑“改造国民性”这个命题有问题,这个命题是“改造自然”的意识形态的翻版,对于当下世界性的环境保护意识,我们不妨多读一点弦外之音。而且所谓改造国民性,含“礼下庶人”的意思,很容易就被利用了。中国文化的命运大概在于世俗吧,其中的非宿命处也许就是脱数百年来的礼下庶人,此是我这个晚辈俗人向“五四”并由此上溯到宋元明清诸英雄的洒祭之处。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喜它恼它都是因为我们有个“观”。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世俗总是超出“观”,令“观”观之有物,于是“观”也才得以为观。我讲来讲去,无非也是一种“观”罢了。
阿城:原名钟阿城,1949年出生于北京,祖籍重庆市江津区,中国内地作家、编剧。
1984年,开始发表文字,以小说《棋王》著名。其他陆续有剧本、杂文、评论等;1985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驻校作家;1992年,获意大利NONINO国际文学奖,同年5月,意大利威尼斯驻市作家;1995年,香港科技大学驻校艺术家;2000年,台北驻市作家;2014年6月,出版《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一书,获选中国书业年度图书。
2005年,第62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评委;2006年,为《刘小东新作:多米诺》制做图片记录和纪录片;2008年5月,获邀为韩国全州国际电影节大师课程教授者;2008年9月,第11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
阿城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写。
难怪谁也不服的王朔能服阿城,他说:“若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著名作家贾平凹也很钦佩阿城,他说:“阿城是卓越的,他的才华学养是那样的杰出,一直让我钦佩”。还有著名文化人陈丹青称阿城为“天下第一聊天高手”,“作家中的作家”。
阿城的文章,写世俗却能透入人的骨髓,真的把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写的明明白白,不拽文,不造作,让人一看就感觉“是这么回事”,细想又能咂摸出更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