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无论夫妻或恋人之间关系如何亲密,还是有必要彼此保留一点神秘。
如果双方毫无隐秘地成天赤裸相对、无所保留,就有可能互相厌倦,原先良好的情爱关系由此陷入倦怠期。尤其夫妻关系是一种诉求长久的关系,不在一年、两年。双方既然要共同生活几十年,度过大半人生,努力保持一定的紧张感和神秘感,让相互间不要一览无余,保留一点未知的魅力,殊为重要。
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我们倾向于寻找与自己接近的人,或者是接近“理想自我”的人。我们期望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所缺少的东西,也期望自己能给对方他/她所没有的东西。更复杂的是,我们可能潜意识地将被自己否认的那部分自我,也投射到对方身上了,同时也潜意识地内化对方投射到我们身上的、被对方所否定的那部分自我。如果我们彻头彻尾地了解对方,那么我们就不能“爱”了。爱需要保持一点神秘感,这样方便对方成为我们投射性认同的对象。当然,很多投射性认同可能都是虚构的———当我们对某个事物或某个人了解有局限性时,往往会通过想象来填补那些我们无法了解的空白。因此,当我们对一个人一览无余,当一个人对我们而言如同开门见山一般,爱情中让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种种想象,就没有能够盛放的地方了。
在古典年代,由于男尊女卑、男女授受不亲等观念所致,造就了一种“女子的深藏“现象。女人深藏在闺阁之中、重幕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女双方的婚姻习俗要经过“三书六礼”的繁琐礼仪,“三书”指在“六礼”过程中所用的文书,包括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指从求婚至完婚的整个结婚过程中,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在内的六个礼法仪式,而在现代社会中,爱情被剥去了仪式性尊重的外衣,被驱散了环绕其上的神秘光环。爱情中曾经圣洁的一切变得世俗而直露,男性被迫以清醒判断力来直面女性生活的真实状态,他们很少再沉浸在关于爱的幻境和错觉之中。
其实,不仅仅是爱情和女性美,现代性已令我们从多少幻境和错觉中清醒过来,失去了这些幻想和寻求,我们的人生就失去了对更高原则和价值观的恪守,失去了神圣感带来的狂热和极乐状态,失去了宿世因缘、命中注定带来的确定感和秩序感,最重要的是,我们失去了能抚慰人心、美化现实的种种虚构物,而这些幻境和错觉曾经帮助我们忍耐人生之苦——面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世界,我们用美好心念来修补和填充它。
如今的爱情太快餐、太泛滥了,当人们一开始陷入爱恋,会时时刻刻思念着对方。然而,这么想念对方,可能因为没有在一起,如果真的在一起,又可能和别人一样,开始的时候很好,慢慢又觉得很闷,最后平平淡淡分手。这似乎成为了大多数恋情的魔咒。如何维持一段情感,也就成为了一门学问。
想想《诗经》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种古典美实在太动人了!早晨的薄雾笼罩着一切,晶莹的露珠已凝成冰霜,一位羞涩的少女缓缓而行,河水、芦苇、寒霜、白露这种种意象营造了一种朦胧、清新又神秘的意境。就像我们常说的“距离产生美感”,这种美感因一定距离的保持而朦胧、模糊,给人以雾里看花、若隐若现的缥缈之感。蒹葭、白露、伊人、秋水,因天光水色的难以捉摸变化不定,构成了一幅朦胧淡雅的水彩画。我觉得《蒹葭》一诗最有价值意义、最令人共鸣的东西,是创造了“在水一方”——可望难即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意境。
无论如何,爱中保留一点神秘感,还是非常重要的。爱情的神秘让人蠢蠢欲动,越是神秘越向前,正因为看不透,所以才去探究,去问,去寻。真明白了,爱也就趋于疲惫、麻木了。
过去的爱情里,有专一的深情,有恰如其分的慢和回味,有牺牲精神和爱人如己。现在,爱情缺少培养的器皿和时间,直接死在欲望的空气里。过去的爱情里,人们在各自的雨天里分开聆听着雨滴亲吻大地的声音,在夕阳舒缓的懒腰里想象着彼此的神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终究都慢慢地老去了,可那份想象是不会丢的,因为那是他们彼此唯一共同的见证,里面有光阴里的叹息,更有年华里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