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苏州沧浪亭有一小亭,亭廊柱上题有一幅对联:“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亭子不大,古典清雅,掩映于一片竹影中,这幅对联令人久久难忘。
上联出自宋代王禹偁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这是他被贬为黄州刺史时所作的一篇散文。这篇文章前面用大段文字描绘竹楼的特点,以及寓居竹楼所领略到的独特风光和雅趣,最后贴出竹工的话:“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意思是用竹做瓦,可以用十年;如果铺两层,可以用二十年。继而说自己近年来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并没有在这里长住的想法,“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王禹偁借竹楼寿命的长短为题,流露自己屡遭贬谪的愤懑。楼易朽易毁,人命途多舛,自己与竹楼的命运相通。“未知明年在何处”的一声叹息,也是对仕途坎坷的苦闷和无奈。
下联出自《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王子猷,即王徽之,他是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受父亲的影响,他在书法上颇有造诣,另外他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爱竹成癖,是地道的“竹粉”和“竹痴”。一次,王徽之临时寄居在一间空屋里,便令身边的人在屋旁边种上一些竹子。有人对他说:“你在这儿住不了几天,何必要种上竹子呢?”王徽之指着屋旁的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这句话遂成传世名言,引得后人叙说无数。
在自然之美上,竹子挺拔疏秀,青绿丛翠,竹姿亭亭,竹音清净,竹韵雅致,四时堪赏。在人文之美上,竹子风骨清朗,高风亮节,具有“气节”之象。此君风度翩翩,别有一种风流仪态,契合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以此看,王徽之的爱竹之癖,是一种雅人深致。他的任诞是对竹的一种妙赏。他对竹子的一往情深,是在对竹子的爱好中寄托了一种理想的人格。
苏州沧浪亭对联的精彩之处,是浑然天成的集句联。“何可一日无此君”用于沧浪亭,是非常贴切的。这副对联凸出了沧浪亭的一大特色:竹。庆历四年(1044年),北宋著名诗人苏舜钦流寓苏州。不久,苏舜钦以四万贯钱买下城南废园,进行修筑,傍水造亭,因感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题名“沧浪亭”,自号沧浪翁,并作《沧浪亭记》:“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可见当时园里幽篁之胜。在东晋王徽之之后,“此君”两字已成竹子别称。对联用“此君”描绘此处的竹林掩映,层层叠叠,修竹婆娑,空翠洗襟,典故化用得极好。
前句“未知明年在何处”是中国诗词中常见的感叹,如陶渊明的《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如欧阳修《浪淘沙》词:“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诗人天生敏感,当认识到人生短促空虚,又从世事的波诡云谲,从自身的生活或生命的维持看,难免会产生“未知明日事”之感。后一句引东晋王徽之对竹子的感叹,强调当下此在的感受。两句又有密切的情感逻辑,正因为我们无法把握未来,世事变迁,无法常驻胜景,我们更应该珍惜这当下的人生盛宴。这幅对联有无奈,但更有惊悟。如果说前句“未知明年在何处”表达的是一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也可以说表达的是一种前途渺茫之感。结合后句,也可以理解为:即使未来渺茫无期,仍然希望怀有竹子般的坚韧与高洁的品格。
非常喜欢这幅沧浪亭对联。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人生在世,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人的日子是匆促的,为稻粱营生,尘世摸爬滚打,情感常常充塞在内心而性情压抑,非要借外物来排遣,还是王徽之的“何可一日无此君”最爽快、最率性,既然未知明日生死事,不如快意当前且尽欢。竹有幽姿,可洗双目;竹有清音,可静耳根;竹有雅韵,可陶冶性情。话不多说,且去看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