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母亲刚到家,哑巴大娘就过来了,母亲说:她就记得我的好了!
这些年二弟的孩子刚开始上小学,身边不能没有人,所以我母亲就跟着二弟去了外地,给他们照顾孩子。母亲这个人坐不了车,有那么一年从外地回来过年,只是在家住上半个月又回去了,但她却病了一个多月,我看母亲也是艰辛,所以从那之后就尽可能的不让她回家过年,而是我带着老婆孩子和父亲,去外地找他们,如果遇到不好的天气,那这个年,我们都是分开过的。
母亲想念老家,也想着回来,但前几年因为特殊的情况,便没有回来过年,这一晃感觉母亲也是好多年没有回到过老家过年,今年孩子们放假早,二弟给母亲买了火车票,早早的从外地回来,只是刚到家,家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笑的很灿烂,母亲一看见她也笑了,还招呼她到屋里吃饭,但那人也就坐了一会便走了,母亲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记着自己的好。
1.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屋后面的一个邻居,按照辈分,算是本姓的大娘,其实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就是在一个村的,按照辈分喊的大娘。
不过她比较特殊一点,那就不能说话,是个哑巴。
哑巴大娘的男人腿有点问题,家里也是很穷,日子过的很一般。
我们两家算是挨着的,日常走的也比较近。我母亲没什么文化,就是庄稼人一个,不过对左邻右舍还是比较友善的,大家都喜欢跟我母亲说话聊天,其中哑巴大娘也是这样。
老话说,哑巴好说话,聋子好打岔,这句话一点不假。哑巴大娘总是在人群中阿巴阿巴的说着什么,村里的妇女总是嘲笑她,还说哑巴怎么那么喜欢凑热闹。
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跟在哑巴大娘身后,学着她说话,有时候哑巴大娘也是生气,就用眼睛瞪我们,说着扬起手,假装要打我们,我们就跟她闹着玩。
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后,把我打了一顿,她没有多教育我什么,只是跟我说,哑巴大娘和宝根大伯(就是哑巴男人)都是苦命的人,不能拿人家的难处开玩笑,这样不礼貌,没家教。
关键是人家哑巴大娘本来嫁过来就没人跟她相处,再去学人家说话,这样不是伤人家的心吗?
自从母亲打过我之后,我也确实没有跟着村里的人学哑巴大娘说话,也没有学过宝根大伯走路,有时候,还会躲着点。
我们两家的庄稼地是挨着的,每次下地干活,人家都是自顾自的,或者就是三五成群的有说有笑的去地里干活,没人跟哑巴大娘一起下地干活。
她总是一个人扛着锄头走在路上。
而母亲呢?总是老远就喊着她,跟着她一起下地干活。
哑巴大娘还是那么的喜欢说话,总是阿巴阿巴的说,母亲虽然听不懂,但一直微笑,还跟她说一些别的事情,两个人走一路也说一路。
有邻居问我,干嘛跟她瞎费劲啊。
母亲总是说,自己不跟她走在一起,那她真的就是外村的人了。大家都是做母亲的,也就是跟她说说话,没有别的什么事情。
别看哑巴大娘家庭这么难,但是生了两个儿子,都很好,长得帅,个子高,有一个还考上了大学,在市区买了房子。当然这是后话,是后来的事情。
下地干活,有时候我会给父母送水过去,母亲就拿出一个小碗,喊着哑巴大娘和宝根大伯过来喝点水,歇一会再干活。
他们就坐在树荫下,一边喝着水,一边说着今年庄稼长得不错,应该会丰收。
哑巴大娘嘴里就呜呜呜的说着什么,还指着地里。母亲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说等瓜熟了,就让我们去哑巴大娘家里摘。
大娘听了这话之后,也是高兴,还一直看着我,又指着庄稼地。
在我小的时候,地里种的小瓜,那可是稀罕的东西,我和二弟都喜欢悄悄地跑到人家地里偷瓜,这也算是一种乐趣了。
2.
初夏,暴雨时节,有时候是大晴天,却一下子能够下起暴雨。
青蛙会呱呱的叫,村西边的这条小河里,都是青蛙。
二弟比较调皮,总是喜欢跟着村里的人去河里捉青蛙或是钓鱼。
其实这条河不算深,盛夏的时候我们也喜欢去河里洗澡什么的,所以对河的深浅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只不过我们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刚刚下过雨,河里的水不说比以往更多了,但岸上的路也会更滑,一不小心就掉进去。
有不少人开始去河里捉鱼或是捉青蛙,我和二弟也跟着过去了。
这个时候,有一个年龄比我们大很大,而且个子也很高的人,就跟我们说,趟过去,到对岸,那里的青蛙会更多,鱼也更多。
我们看着那个高个子的人过去了,就还真的以为是趟过去的,谁知道他会踩水(游泳的一种方式),只是从外面看,好像就是走过去的,但其实脚底下已经在踩水了。
我和二弟都以为水不是很深,也跟着过去,奈何刚到水里的时候,二弟一个不小心就滑下去,手忙脚乱中也抓住了我,结果还把我给带进去了。
这个时候,我就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有人喊叫的声音,但却没有看到有人来水里拉我们。
等我浮出水面的时候,便急忙的去找二弟,这个时候才看到,哑巴大娘抱着一个轮胎(就是那种大货车轮胎里面的那个充气轮胎,我们经常抱着下河。)一边游泳一边拉着二弟往岸上跑过去。
这个时候,我的父母也过来了。
母亲吓得不轻,父亲直接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我到了现在还记得。
母亲吓坏了,赶紧抱起二弟就往家里走,母亲后来还说,如果不是哑巴大娘抱着轮胎去河里捞弟弟,恐怕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个弟弟了。
看着湿漉漉的哑巴大娘,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结果她就用手拍拍我的肩膀,阿巴阿巴的说了一点话就走了。
3.
后来,父母就出去打工,宝根大伯一家也是如此,只是到了年底的时候,大家才会回到村里,再见见面说说话。
哑巴大娘对我和弟弟很好,每年过年都会给我们不少好吃的,什么花生什么瓜子,还有炸的丸子,都会给我们吃。
那个年代物资还没有那么丰富,过年能够吃点炸的丸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但只要我去哑巴大娘家里,她都会给我吃很多很多。
母亲总是劝我不要去她家,倒不是说因为嫌弃还是干嘛,而是说他们家里比较困难,我去了,她本来留给自己孩子吃的东西,都给我吃了,这样不好。
耕种,或是收割的时候,大家都从外地回来收庄稼,毕竟是庄稼人,这点事情是很在乎的。
在我们那个时候,收割庄稼还都是靠人工收,收上来之后,再用驾车一趟一趟的往家里拉。
全都是体力活。
我们的地,是在比较偏远地方,每次都有两个坡要上来,我们家倒也还行,父亲力气大,母亲帮个忙就拉上来了,但是宝根大伯家就不行了,他腿本身就有问题,每次上坡都要做很充足的准备,然后再一鼓作气的去拉,拉上来之后,宝根大伯就累的气喘吁吁,然后需要坐下来抽一根烟才能够缓过来。
这样的场景,但凡被母亲遇到,她都会帮忙推一把,有时候也会喊上我父亲帮忙。
后来,大舅买了一辆三轮车,拉庄稼可顺利了。
大舅忙完自家的活之后,就会来我们家帮忙。
哑巴大娘看着我们很快收完的庄稼,开心的不行,还给我竖起大拇指。
母亲终究还是觉得他们家辛苦,就跟大舅商量,帮他们一下吧,就帮这一块就行,其他的不帮也行。
大娘终究也是个讲究人,干完活之后,大娘买上一箱子方便面,和一大兜子变蛋,还有一提啤酒,都给我们送过去,然后指着大舅,指着母亲,阿巴阿巴的说着什么。
母亲明白,这应该就是说谢谢我们的帮助。
但母亲也知道他们家里穷,没什么东西,单单这些方便面和啤酒,也不算是小钱。母亲就让她给小卖铺退掉,说什么都不肯收下她的东西。
但大娘还是执意留下,还指了指我,硬是把方便面塞到我怀里去。
4.
日子,慢慢的熬,事情,慢慢的做。
二弟也结婚了,定居在外地,母亲过去帮忙照顾孩子,老家,算是很少回来了。
哑巴大娘的两个孩子也都很有本事,至少对于上一辈的人来说,是很有本事,有了不错的工作,有了不错的收入,这样也挺好。
我会偶尔回家看看,在村里也听说过关于哑巴大娘的事情,虽然和我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但总是不自主的在众多谈话中,耳朵自己去听关于哑巴大娘的事情了。
我听说她儿媳妇不喜欢让她照顾孩子,担心吓到了孩子,也担心让孩子学不会说话,所以就一直没让哑巴大娘进城照顾孩子,只是要了钱而已。
现在宝根大伯腿比以前更严重了,时不时还会疼痛难忍,赚的自然是没有以前多,他们两口子就在家种点地,种点菜拿到集镇上去卖。
我回到家,有时候父亲跟我说前段时间,哑巴大娘蒸了馒头给他送过来七八个,也有时候,蒸的包子也给送过来了。
父亲说,这应该是哑巴大娘想念我的母亲了,就带着礼过来看看。
也确实如此,因为但凡我出现在村里,被她看到之后,她都会朝我挥挥手,笑着跟我说话,我那个时候也就知道,这应该是想我的母亲了。
只是啊,我母亲在外地照顾二弟一家,确实没时间回来。
她晕车晕的厉害,哪怕是坐火车,可能也会出现晕车的情况,回来一趟,尤其是寒冬腊月,那简直就是受罪。
我们不忍心她受罪,这几年也没有喊母亲回来过年。
不过一连好几年没回来过年,我也觉得不好,父亲年龄大了,我的孩子也好几年没有见到过母亲,就想着今年要不我开车过去接她也行。
没想到,二弟已经买好了票,等孩子一放假,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家,他和弟妹到年底再回来。
那天早上八点多,我就把母亲接到了家里来。
父亲早就做好了饭,我们一家人在屋里吃早饭。
而这个时候,家里的狗叫了起来,我一抬头,就看到哑巴大娘出现在我家大门口。
她穿的不算是破破烂烂,但也很旧,头发蓬松,像是在柴火堆里刚睡醒的感觉,一脸的沧桑,像是经历了什么大事。
但她还是那样,笑着,站着。
5.
母亲赶紧放下碗筷,从屋里走出去要拉着她到屋里坐会。
母亲看着她如此苍老,如此沧桑,也是心疼。
看来母亲听说的,都是真的。
哑巴大娘年初的时候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当时父亲还去医院看望过她,塞给了宝根大伯200块钱。
也不知道是啥病,只是如今再见哑巴大娘,她竟然如此苍老了。
母亲还是心疼,就拉着她到屋里说话,还要给她盛一碗稀饭喝,但大娘连连挥手表示不要,还双手撒开,让母亲赶紧吃饭。
我们一家人就坐在屋里吃饭,哑巴大娘就坐在家门口,双手插在袖子里,看着我们,一脸的笑意。
我也只是去里屋找了东西,出来就没有再见到大娘,问母亲她是不是走了,母亲也说不知道。
吃过饭,我就在家门口站站。
我家门口是一片庄稼地,种的蒜或是菠菜、大白菜或是芫荽都很多。
我此刻才看到,哑巴大娘在弯着腰,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一直挖菠菜。
我大概是知道哑巴大娘要干嘛了。
果不其然,她装了满满两大包菜,给我们送过来了,一脸的微笑,冲到了我们厨房门口。
母亲看到她手上脏兮兮的,又看着她一脸的笑,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就跟她说自己是回来过年的,到了正月初六才走,会在家住上一段时间,不会走的那么急,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就什么时候过来就行。
哑巴大娘把菜放下,跟母亲点了点头,就这样,一直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有时候母亲也很无奈,就笑着说“我又不走,也不跑,你在这守着我干啥?等过两天,我带你去集镇上买年货哈!”
母亲说完,大娘似乎是放心了很多,也就离开了。
或许母亲也没有想到吧,在这个村子里,还有一个那么惦记她的人。
哑巴大娘,虽然说不了什么话,但是心里什么事情都是清楚的。
母亲其实也没有对哑巴大娘又多么的好,也只是劝告我们不要欺负她,也只是,跟她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集镇上办年货,一起在树荫下抱着孩子玩,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或许,也就是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最能够温暖人心吧。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心存善意,与人为善,也是与己为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