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儿去看了上映中的《朝云暮雨》,是的,冲着范伟去的。
毕竟看之前,连三金影后也对影帝的表现不吝盛赞,跟他搭戏非但不紧张,还能引导自己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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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很懂周冬雨的震撼。
范伟演的是一个坐了27年牢的劳改犯老秦,开头一场出狱戏就把我折服。
年轻的李管教给他点了根烟,让他改称自己“小李”,象征回归社会。
老秦却吓得犹如惊弓之鸟,只抽了一口的烟尴尬地悬在手上。
头也不敢抬,只敢小心挤出个微笑偷偷瞟他一眼。颤颤巍巍说了句“不敢”后,又快速瞟一眼观察他的反应,生怕触怒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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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开玩笑说要再把他关起来后,眼神才敢多停留一秒。
重新进入社会后,整个人更是把无所适从发挥到极致。
眼神迷离,内八坐姿,紧张扣手,无措到身体不自觉微微颤抖。
说句难听的,确实像刚放出来的。(bushi
意料之内的是,老秦一角让范伟二封影帝了(上个月刚拿下天坛奖影帝)。
世人或许只知范伟曾在春晚上被忽悠瘸了,到辽北地区著名狠人范德彪,再到正剧《漫长的季节》、二封影帝,完成了漂亮的三级跳。
却不知道,从小看他喜剧长大的我们,在什么时候洗刷了刻板印象。
甭管喜剧还是悲剧,小品还是正剧,演员都是范伟不变的身份。
与其说他早已摘下了喜剧人身份,不如说他只是转了个身,再次登场亮相。
赵本山说过,一个演员如果没有色彩和个性,他就很难出来。
范伟的喜剧人形象是怎么深入人心的呢?
小时候因为外形不出众,只能在样板戏里演阶级敌人。
虽然1995年在小品《牛大叔提干》里就被本山大叔带着上春晚,演过斯文干部、骚气教练,但直到01年的春晚小品《卖拐》,才终于打开了个人特色形象。
理了个“扁铲头”,憨萌气儿一下就出来了。
全国观众都知道了这个“脑袋大脖子粗”的演员叫范伟。
后来乡村电视剧里的喜剧人形象,基本都是它的变式。
憨得更彻底的,就是《乡村爱情》里的大舌头王木生。
精一点的,就是《刘老根》里贼兮兮的“药匣子”李宝库。
彪(外干中干)一点的,就是《马大帅》里的保镖,范德彪。
施展“鹰爪挠”的彪哥
各有各的好笑。
虽然曾被“普”束缚住戏路,但范伟又“普”得很有感染力。
尽管小时候爱好文艺,但唱也唱不精,跳也跳不动,倒因为讲故事够生动被挖掘去学相声、当主持。
但范伟清醒地知道,说话时的范伟,不如演戏时的范伟魅力大。
直到在03年,不惑之年的他才开始主演电影。
谁也没料到,踏入电影领域的范伟后来直接化“普”为优势,成为古希腊掌管平凡小人物的神。
在广大观众心中,塑造了继赵本山“东北农民”后的又一经典形象——
失意的“东北工人”。
《求求你表扬我》里一根筋的民工杨红旗,《耳朵大有福》里的退休火车修理工王抗美……最典型的,《漫长的季节》里同样是下岗工人的王响。
但更准确来说,范伟做了更大的延伸,擅长演被时代淘汰掉的小人物。
把他们身上“落伍”“脆弱”的一面演绎得极好。
《朝云暮雨》里的老秦,人前看着快碎了,但骨子里的愚孝执念,也成为轻易挑动他神经的一根刺。
《看车人的七月》里的老实人杜红军,作为单亲爸爸在家对儿子施行打压教育。
但在外,要面子又窝囊,满脸不忿地冲人放狠话,眼神却压根不敢直视对方。
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耳朵大有福》里退休的火车修理工王抗美。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留着某种旧时代的印记,沉湎于过去的光荣。
哪怕光荣下岗,也要在人前装得忙碌充实。
尽管经历着生活一团乱麻的中年危机,但他不甘被新时代淘汰,开始到处琢磨赚钱之道,寻找自我价值。
他念念不忘过去在铁路宣传队的辉煌,想进二人转剧团谋生,但面试时唱了曾经最拿手的《长征组歌》却再也唱不上去。
他苦笑着用掌心抹走眼泪,坐在底下的年轻人一脸冷漠,他所适从的旧时代终究过去了。
“落伍”是时代车轮碾过他们身上的遗迹,时不时透着酸腐气,“脆弱”部分又让人发觉他们不过是时代弃儿,是苦涩的载体。
在一个喜剧人身上能同时把这两种气质杂糅得恰到好处。
演员范伟,确实不简单。
喜剧和正剧毕竟有壁,观众感兴趣的也正在于此——
范伟如何打破大家对他喜剧演员身份的想象,突破表演界限?
首先,四十岁才开始主演电影,生活经验和阅历就是他天然的素材库。
能演好普通小人物,不只是因为范叔长了一张邻家大叔的亲切面孔这么简单。
按导演黄建新的话说,范伟能演出区别于戏剧状态的普通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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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就是戏剧状态靠表演,但普通人状态,得靠演员日常细节的累积,不是追求“像”,而是追求“是”。
这就很依赖演员自身的生活经验。
拍《耳朵大有福》范伟就借鉴了父亲那辈东北老工人的生活习惯。
因为那时东北空气不好,出门习惯带个布口罩和白手套,给车坐垫掸掸雪。
二则得益于他演喜剧的模仿能力。
从身边普通人的生活习惯汲取灵感,既能模仿成喜剧,运用得好,也能化为角色灵魂。
演“药匣子”借鉴的是自己亲戚,一个爱说教的“大明白”;
拍《乡村爱情》时即兴调侃赵本山的辽西锦州口音,就是因为研究过自己亲戚的同款喜感口音,在节目里聊起这事直接把鲁豫逗得笑弯腰。
更考验功力的是,他能把舞台感染力转化为影视镜头下的感染力。
过去演舞台小品可以夸张一点,但演电影就应该更“较真”了。
当年客串《手机》里的一个小配角“砖头哥”,范伟专门跑去河南“找感觉”,观察河南农民和自己熟悉的东北农民的区别,找人学口音。
这种基本功经常被很多年轻演员拿来吹敬业,但真正演起来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让角色水到渠成。
但你看范伟演“砖头哥”,做足派头后,短短几个镜头,尽显小人物的虚荣。
掏出个大哥大接电话,眼神时不时往葛优那儿瞟,生怕人没看到。
范伟演小人物,不止于外在的模仿和观察,更得益于“体味能力”,能把人性幽微的部分演绎得很好。
导演黄建新评价他:“什么样的人才能当演员?敏感、细微、体味,还有再现,这些都是人类情感里最脆弱的部分,范伟就具备这些,所以他才能把小人物身上微妙的感觉表达出来。同时他还有一个特长,就是这张面孔是生动的,镜头往这一摆,你就觉得他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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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伟演过的影视角色,几乎都是不起眼的生活小配角,但经他演绎却能被放大成主角。
真实、鲜活,仿佛能看到根筋和脉络。
他揣摩和体味的,是人的欲望、执念和逻辑,也就是,想角色所想,信角色所信。
比如让他获得金马奖的《不成问题的问题》里,八面玲珑的农场主任丁务源。
范伟的演法就很合理,用真诚演油滑。
在不同阶层拿捏人心,诚恳得跟真的一样。
对上级极尽谄媚,说话声调是上挑的。虽然他的管理每年都没能让农场盈利,却还能被三太太夸做事滴水不漏;
对下级客气体面,但声线粗冷。虽然变着法子克扣工人的钱,但在新主任的先进管理下,他反而成了被拥护的那个。
他是中国式人情社会里的赢家,最可怕的不是他的表面功夫做到位,而是他真的自认为做到了人情练达。
过去还有人说,范伟把《第一炉香》里的司徒协演得不够坏,他这样解释:
司徒协的坏是客观行为自带的,但从角色主观视角看,华贵皮袍下的虱子,没有哪个会觉得自己多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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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能把角色诠释好的演员,一定是最懂角色的人。
《马大帅》里,观众都爱范德彪,不仅爱笑他“众人皆醒他独醉”的滑稽,更因为“人人都是范德彪”,甚至还不如范德彪。
在范德彪身上,范伟演出了每个人心中的堂吉诃德。
他说,范德彪就是个每天充满理想,但一做又把握不住自己的大孩子。
他总一本正经说一些在常人看来滑天下之大稽的话,做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那是因为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是真的相信。
姐夫马大帅说他“活了四十年,梦游半辈子”,折腾到最后一事无成。
但他依然连自杀前的遗言都充满“大不了从头再来”的朝气——
一觉睡它五百年
睡醒之后
一个崭新的范德彪
将重新屹立在辽北大地
也因为范德彪这个角色,观众甚至不愿把《马大帅》简单归为喜剧。
如此看来,或许打破喜剧和正剧界限的,不只是范伟的表演,还取决于角色。
喜剧人转战影视圈的新赛道里,范伟算是跑在前头的一个。
当东北喜剧的辉煌时代基本告终,他却能通过正剧和严肃作品重新打破我们对他的认识。
若按喜剧效果来分,喜剧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类。
一类是演员本人够好笑,所以上综艺很是吃得开,可一旦回归演员身份也可能造成“演啥都是那个人”的问题。
但范伟相反,他的幽默感更多来自表演技能。
自认为没法像表演里那样耍宝逗乐,而是又一个“社恐影帝”。但也因为这份疏离感和敏感,促使他更能客观观察和演绎众生相,成为喜剧人里演员寿命很长的一类。(范叔怕不是infp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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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喜剧圈里,很多喜剧演员都有演“正剧”的能力。
前阵儿靠《阿勒泰》中的奶奶一角震撼小辈的黄晓娟,是本山宇宙亮相春晚的初代女主。
演多了乡土农民的本山大叔,在《一代宗师》里也能有自带神秘压迫感的宗师气派。
因为在东北喜剧圈这片创作沃土,诞生了很多扎根黑土地,对东北平民心理有观察的小品。
在当时占主流的学院话剧式表演中,“本山宇宙”开创了本土化、接地气的作品风格。
1990年春晚小品《相亲》 赵本山 x 黄晓娟
这些作品几乎都是对以善良乐观为底色,同时又各有生活智慧和人性弱点的平民心理的捕捉,把小品还原出可以让人“品味”的价值。
经典小品《昨天今天明天》,赵本山宋丹丹的表演自不必说,多少电视儿童小时候真以为请了俩农民上节目做采访。
结尾更是点睛,小崔要求俩人最后各说一句话,在白云说完“我十分想见赵忠祥”的粉丝心愿后,所有人都以为黑土要说“见倪萍”。
没想到赵本山掏出火车票要报销,那边小崔都在念结束语了,俩人还在眼巴巴等回复。
又如“铁三角”赵本山、高秀敏和范伟的《拜年》,展现了村里鱼塘承包户惧于官威的两副嘴脸,但在自己利益以外的事情上,到底还是朴实老百姓。
误以为乡长因为贪污被拉下台,便鼓励他从头再来,喝上头了还慷慨传授养鱼经,但又没丢了爱吹嘘的本性。
从三层反转看,起初他们以为只要跟乡长套近乎、戴高帽,事儿就能办成,后来误以为乡长下台,又开始以长辈自居,最后迎来乡长升官的反转,因为害怕被对付,吓得再不敢提承包了。
这种人情社会里的生存逻辑很真实,细品也很心酸。
把因为认知有限而惧怕官威、受制于官威的小民心态,悄没声儿点出来了。
从这点看,诞生于东北喜剧圈,范伟的“体味能力”是有迹可循的。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影视演员开始参演小品,却未必演得好小品,除了体味能力的限制,也缺乏让演员体味的作品空间。
一个能做出好作品、深刻剖析社会的时代固然重要,也离不开范伟的个人选择。
范伟的才华恰好乘上时代东风,又能脱胎于此,自05年在小品舞台急流勇退,又在商业化明显的电影市场里“不合时宜”地拍小成本电影。
虽然范伟自嘲自己没什么远大目标,但他其实是少有能敏锐捕捉到时代变化特征,用宏观视角看待自己职业生命的老一辈艺术家。
意识到如今难以捕捉观众关注是因为信息的发达,而演员获取的信息量未必比观众多,于是及时切换创作方向,朝着更严肃的作品深耕去了。
意识到快被观众厌烦了,就先转转向。
或许不知道观众想看什么,但至少清楚观众看腻了什么,所以不断自我刷新在镜头前的新鲜感。
来源|《人物》
他致力于在一条相对小众的赛道上,演一些更真实的人。
更具体点,是那个被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吞没的群体,但从他们那些并不进步、甚至保守和腐朽的东西身上,你也能察觉到人性深处一些更原始的触动。
现代化进化掉了过去的秩序,同时也进化掉了我们对人性的感知敏感度。
有这样一直饰演着过去老灵魂的人,不知是否演员的幸福,但确是我们观众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