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姓詹名汝达,这名字取得有点文气。
我问父亲,名字谁取的?
父亲说,我自己取的呀。
又问,你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怎么会取这个名字?
父亲说,后来我自己学了文化,就取了这个名字。
父亲是四川邛崃人,年轻时被抓壮丁,
挨了很多打,受过不少罪,苦不堪言!
后来趁队伍外出行军,夜里偷偷溜号,
被发现后有人开枪,父亲趴在山沟里,
听到子弹嗖嗖地在头顶上飞,吓得尿了裤子!
父亲向我讲述这段经历时,绘声绘色,我至今清楚记得。
后来,父亲独自一人来到西昌,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
税务所招人填写税票,父亲报了名,竟然考上了!
自此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填写税票。
不但知识渐有长进,一手毛笔字,也练得相当漂亮!
未久,与从西昌师范毕业的母亲认识,成了家。
全国解放后,父母参加革命工作,
从西昌分配到刚刚成立的会东县,
父母都在县税务局工作。
未久,县里成立财政局,
父亲调过去,担任了税政股股长。
这是父亲一生担任过的最高官职。
人们见了,喜欢喊他詹股长,他微笑着,欣然接受。
曾经到成都、西昌参加财税系统会议,
回家后,带回一些纪念品,这也是父亲一生经常炫耀的经历。
父母生下我们兄妹四人,老大国权,老三国荣,随外婆到了重庆,
因为舅舅是西南农大教授,将外婆接到重庆。
兄妹二人,便跟了过去。
老二国枢,老四国林,随父母到了会东。
小时候,父亲是不大管我们的,因为工作忙,经常下乡。
父母最关心的,是儿女的学习,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西昌高中。
这是全地区唯一的重点中学,每个县只招几名尖子生。
我考上了,父母都很高兴,也很欣慰,觉得这下有前途了。
那一年,父亲到西昌开会,叫我下午不要吃饭,
父亲领着我,来到西昌最有名的饭馆“三六九餐厅“。
要了一份京酱肉丝,一个蕃茄鸡蛋汤,一碗米饭。
父亲说,吃吧,这里的京酱肉丝,味道很好。
我说爸,你也吃吧!
父亲说,我吃过了。
又说,京酱肉丝是北京传来的。首都是个好地方呀,以后争取去看看?
我点点头。我知道,父亲对我希望很大,建议我最好报考北京的大学。
父亲看着我吃饭,问还想家吗?我说,不想了。
几个月前,刚来西昌,很不习惯,
给在县人委会当司务长的母亲写信,说不想念书了,想回家当炊事员!
看着我将京酱肉丝、米饭和蕃茄鸡蛋汤吃得干干净净,
父亲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出餐馆,天已擦黑。好在月亮高高悬在夜空。
西昌空气极好,又称月城,月亮之亮,是出了名的。
我们走在街上,灯光昏暗,月光亮汪汪地倾泄而下,恍如白昼。
父亲说,你好好念书,不要记挂家里,你妈妈还好,妹妹也好。
走到学校巷道口,父亲说,你进去吧,我不送你了!
说着,掏出一个苹果,递到我手中,这是会上发的,挺香,拿去吃吧!
父亲转身离去,微胖的身影!
明亮的月光下,我分明看见,父亲眼里一闪一闪,似有泪光!
我叫一声爸!
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说不出话……
既然读了西昌高中,原本是要上重点大学的。
哪晓得一家伙闹起革命来了!
课不上了,串连了,打武斗了,我也回家了。
后来上山下乡,在金沙江边当了农民。
父亲特地到公社出差,绕到生产队来看我,
我刚从甘蔗林干活回来,浑身是汗,手臂上划得全是口子,
父亲问,你怎么又黑又瘦?
我说,天太热,吃不下饭。
父亲没有说话,摸着我的头,眼睛湿润了。
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到我手中……
知青回城以后,分配在县文化馆当美工。
经过父亲的同事、联合公社王书记介绍,
认识了在公社当播音员的杨乔。
要结婚,要成家了,父亲非常高兴!
张罗着给我们打“四十八条腿”,
还要给我和杨乔做两件皮大衣。
当时,县城机关正兴起一股制作羊皮大衣的风。
市集上买来最好的羊羔皮,用硝水在大缸里浸泡多时,
泡得发酸了,有浓浓的臭味了,
再捞出来,挂在室外木架上,用刮刀不停地刮,
将羊羔皮一面的油脂,统统刮掉!
这是一件很繁琐也很累的活儿,
然而父亲乐此不疲,每天刮得很是来劲。
我们还在吃饭,父亲已经吃过了,在院里刮羊皮!
刷刷刷刷,声音很响。
看着父亲微胖的身子,满头大汗,我们心里很过意不去。
父亲说,你们好好吃吧,没几天就好了。
父亲埋头刮羊皮的身影,深深留在我脑海里。
结婚以后,杨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父亲非常高兴,天天去看孙子,还要抱一抱,亲一亲。
谁知刚满月,胖孙子不小心感冒,得了新生儿肺炎,
进医院时,氧气袋已经用完,情况有点紧急。
打听到郊区一家车队还有,父亲自告奋勇,前去借取。
十来里路呢, 还得翻一匹小山!
父亲比较胖,走路并不快,急匆匆赶去,又急匆匆赶回来,
到了医院,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看到胖孙子终于有救,父亲累得瘫坐在医院椅子上……
恢复高考,我上复旦以后,
父亲是最高兴的了!
有意无意向人提起他有出息的二儿子。
毕业后,我分到北京经济日报社,
父亲不但高兴,简直有些亢奋了!
那些日子,父亲在信中总是鼓励我努力工作,
不要想家,不要分心,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
那一手工整的毛笔字,端庄秀丽,一丝不苟。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
就在当年8月,接到家里电报,父病危速回!
匆匆赶回,下了火车。途中,在会理城郊吃午饭,
听到邻桌有人议论,会东的詹股长昨天去世了!
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
脑子一片空白……
回到家里,办理丧事,将父亲安葬在县城北郊山坡上。
选了一个坐北朝南的地方,三面环山,一面望着会东县城。
清晨,下着毛毛细雨,我双手捧着骨灰盒,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父亲,你还不到花甲之年!还没来得及到北京去看一看哪!
由于时间急迫,父亲的坟,只是用石块砌了砌,很是简陋。
第二年,远在重庆的大哥回到会东,对父亲的坟做了修整。
当年,大哥随外婆到重庆后,念了专科学校,
毕业后,在重钢当技术员,做到了车间主任。
大哥在坟墓两侧,各刻下一行字:
下笔如有仙
办事妙似神
大哥说,你是詹家唯一的大学生,
希望父亲能够保佑远在北京的你。
自那以后,只要有机会回会东,我总要到父亲坟上看一看。
将父亲的坟再整理整理。
陪我前往的父亲同事说,
真是奇怪呢,詹股长的坟头,草木长得特别茂盛,
每年我们都来修整,第二年,又会长得郁郁葱葱!
是啊,父亲虽然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
但我总觉得,父亲一直没有离开我们。
在远离京城的金沙江边那个小山坳里,
父亲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给我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修改于2024年0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