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刚结束的巴黎奥运会上，赛场内外部分粉丝互相拉踩，引起公众对于体育“饭圈化”的关注。即日起，南都、N视频推出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聚焦疯狂的体育粉丝经济、背后的产业链真相、体育“饭圈化”治理之困以及粉丝的“入圈”与“退圈”，以期推动相关监管和处置机制的完善。
连日来，南都、N视频持续推出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报道，聚焦疯狂的体育粉丝经济、背后的产业链真相等，引发社会广泛关注。8月15日，公安部再度回应体育“饭圈化”乱象整治情况，并公布多起打击整治涉体育领域“饭圈”违法犯罪典型案例，包括诋毁乒乓球运动员和教练员、编造“五问”奥运冠军文章、辱骂体操运动员等。
8月17日，香港无线电视翡翠台转载南都报道，提到近年内地体坛的支持者圈子中“代拍”问题严重，以及打包出售运动员的身份证号码等情况。同日，中国乒乓球协会、中国体操协会相继发布声明抨击体育“饭圈化”乱象。
“饭圈”文化侵蚀体育界，滋生出一批违法违规行为，早已引起公检法等部门的警惕。虽然多部门支持治理，讨论声不曾停止，但违法行为仍屡禁不止，体育“饭圈化”成为治理难题。南都、N视频记者采访多位专家学者和法律人士，探讨“饭圈”治理面临的困境及相关应对措施。
法律专业人士表示，“饭圈”治理缺乏完备的监管规则，专项活动治标不治本，一旦活动结束，类似乱象可能又“卷土重来”。专家建议，要实现长久治理，应该让粉丝组织正规化、合法化，以社会组织的形式运作。有学者认为，针对“饭圈”乱象，还需要依靠各方合力系统化治理，精准切断其中的“利益链”，才能治标治本。
一再重演的“饭圈”网暴
恶意诋毁、无故中伤，这些网络上不良的“饭圈”风气正向体育界蔓延。一些人顶着虚拟ID，在网上随意发言，宣泄情绪，肆意妄为。殊不知，这类行为已经触及法律底线，引得公安机关出手，开展打击治理行动。
巴黎奥运会乒乓球女单决赛后，部分网民发表攻击、诋毁的极端言论。其中，某网民8月4日2时12分发帖诋毁相关运动员和教练员，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北京公安机关于8月6日将犯罪嫌疑人贺某某抓获归案，其对在网上发泄情绪，发表诋毁相关运动员和教练员的言论供认不讳。北京公安机关依法将其刑事拘留。
陈梦、孙颖莎在巴黎奥运会乒乓球女子单打决赛后拥抱。新华社发
为此，公安部网安局特意点名“涉体育领域‘饭圈’违法犯罪行为”，强调公安机关网安部门高度重视“饭圈”乱象，积极会同有关部门依法严厉打击相关违法犯罪行为，并将加强分析研判，强化工作举措，依法严厉打击涉体育领域“饭圈”乱象。
随后，各地公安机关开展治理。8月13日，广州市公安局番禺区分局通报一起打击案例。王某自5月以来，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多次发表辱骂、诋毁中国国家队运动员和教练员的言论，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其行为已涉嫌扰乱网络秩序和公然侮辱、诋毁他人。目前，嫌疑人王某已被广州番禺警方依法刑事拘留，案件在进一步侦办中。
近年来，针对网络暴力的相关法规正在日趋完善。然而，“饭圈”入侵体育界后，不理智的粉丝们“故伎重演”。因此，此次公安机关针对“饭圈网暴”的雷霆打击引起关注。
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法律系主任郑宁认为，包括公安打击在内的司法举措，是一种事后途径。事前预防才能根本性解决“饭圈”乱象蔓延至体育界的情况，这便需要依靠更加多样化的治理手段。
南都记者注意到，8月1日，《网络暴力信息治理规定》正式施行，在预防预警方面单独设立一章内容，主要针对“网络信息服务提供者”提出要求，包括细化网络暴力信息分类标准规则、加强对网络暴力信息的识别监测、建立健全网络暴力信息预警模型，引导用户文明互动、理性表达等。
郑宁指出，针对“饭圈”网暴等乱象，还需要依靠各方合力系统治理。从主管部门角度，则是通过出台上述政策推动治理。社交平台方则要依据规定，及时处置违法违规账号。
而运动员本身的言行规范也需要注意。她表示：“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对粉丝产生重要的影响，应该引导粉丝群体，发挥正能量。”
从媒体平台的角度而言，各机构要进行正确引导，尤其是青少年教育，不能助长“饭圈”中的不正之风，而是引导粉丝欣赏比赛、尊重运动员。
信息泄露的治理难题
“饭圈”文化侵蚀体育界，已有不少运动员个人隐私遭泄露。
今年3月，乒乓球运动员樊振东在微博发文谴责个人信息遭泄露问题。他称，自己的身份证号码被不法分子恶意传播，甚至有人利用证件号查到其名下手机号，拨打电话骚扰家人。消息一出，迅速引发热议，网友们纷纷表示支持樊振东维权。
事实上，运动员个人信息泄露事件并非个例。早前，篮球运动员杨舒予也发文表示不希望被接机，“是因为不希望从非法途径来获取我的个人信息以及行程，我觉得很恐怖。”很多网友也在评论区表示，应该做理智的粉丝，拒绝一切“私生”行为。
在“饭圈”文化影响下，买卖运动员的身份证号、乘坐航班、入住酒店等隐私信息，从而达到现场追星的目的，逐渐成为体育粉丝的追星常态。
因航班信息等个人行程遭泄露，一些人气运动员常因在机场被粉丝围堵而困扰不已。这也引起司法治理方面的关注，公检法部门屡次开展打击。
今年，上海市办理了两起相关案件，4名被告人分别向他人提供、出售明星航班行程、身份证号等信息上千或上万条，最终因犯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被判刑。
2023年，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检察院提起公诉的一起“倒卖明星个人信息”案宣判。该案中，7名被告人的平均年龄不到24岁，其中5人是在校大学生。他们通过出售明星乘坐航班、高铁信息，非法分享公民个人信息获利。7人因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被判三年至一年有期徒刑，缓刑五年至一年六个月，各并处罚金。
检察官讯问“倒卖明星个人信息”案中的被告人。
司法治理并非易事，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律师徐成洪告诉南都记者，在行政管理上，“饭圈”治理缺乏完备的监管规则，专项活动治标不治本，一旦活动结束，类似乱象可能又“卷土重来”。
目前，司法实践中存在个人信息认定标准不一、从中获利的计算认定、举证难等问题，同时，商业活动需求大，犯罪成本低，公民对运动员个人信息的巨大市场需求是导致此类个人信息侵权案件频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表示，“饭圈”乱象的背后，有粉丝法律意识淡薄的原因，也有专门机构利用“粉丝”对偶像的热情，通过非法收集、贩卖运动员个人隐私信息及签名卡片、集资应援、操纵网络舆论等方式谋取私利。对此，有关部门必须依法给予严厉查处和打击，才能从源头上杜绝此类问题的发生。
面临法律风险的集资
为给自家明星宣传造势，粉丝们开始热衷于各类应援活动，并售卖应援周边。南都记者注意到，乒乓球运动员王楚钦、孙颖莎的粉丝后援会曾陷入集资争议。
2022年底，王楚钦官方粉丝后援会通过社交平台出售应援服，被网友质疑为变相集资，引发热议。2021年底，孙颖莎粉丝在微博超话发帖称，球迷会贩卖生日周边但不公开明细的行为是非法集资。该球迷会后来解散重组，新成立的球迷会规定“不以任何形式集资”。
众筹集资面临着法律风险。由于缺乏强有力的监管机制，部分“粉头”手握“重权”，导致众筹的资金经常出现流向不明、账目弄虚作假、卷款跑路等情况，不仅造成粉丝经济损失，还触犯法律红线。
2021年，广西南宁市西乡塘区人民法院一审依法审结一起“粉头”卷走153万余元集资款的委托合同纠纷案件。案情显示，“迪某全球后援会”网上发起筹款活动用于专辑发行，筹到153万多元，应后援会管理员韦某要求，成员单某陆续将筹款全部转到韦某个人账户，委托韦某保管，韦某收到钱后私自挪作他用，韦某及其母亲返还13.5万元后销声匿迹。
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将集资款挪作他用，构成违约。法院判决，除已返还的13.5万元外，被告韦某及其母亲须共同向原告返还140万余元，以及资金占用期间产生的利息。
南都记者注意到，在粉丝群体中，不乏心智未成熟的未成年人，因盲目追星、社会经验少、防范意识差，极容易被别有用心的“粉头”或诈骗分子利用，充当敛财的工具。
一名长沙小学生就因受“扫码添加某明星QQ”诱惑，十小时内被诈骗分子远程指挥，从其家长账户中转款90余万元。今年7月，长沙市雨花区人民法院公布该案进展，一人作为转移犯罪资金的下游犯罪实施者，已被法院依法判决；诈骗案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加明星QQ好友”网络诈骗陷阱。
“‘饭圈’是非法集资和诈骗的‘重灾区’，存在较多的法律风险。”广东诺臣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杨治东向南都记者介绍，国家针对“饭圈”尚未有明确的立法，如今“饭圈”的集资众筹游走在非法集资和诈骗的边缘。但“饭圈”并非法外之地，一切侵权违法行为均应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他指出，粉丝集资行为中，作为粉丝的未成年人本身可能是无民事行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其大额转账应援的行为，效力是有瑕疵，乃至无效的。在监护人要求下，行为人应当要退还该部分款项。此外，粉丝集资行为如果未经合法程序，还可能涉嫌非法集资，需要承担相应的刑事风险。冒充明星诱骗转账行为则属于比较典型的诈骗行为，可能构成诈骗罪。
他建议，粉丝应当树立起正确理智的追星观，积极抵制不良饭圈文化影响，警惕众筹集资、网络暴力、诈骗等触碰法律红线的追星行为。尤其对于未成年人而言，堵不如疏，家长应引导未成年人青少年认识到追星行为不可越界，不要盲目打榜、过度消费等，增强识骗防骗能力。
组织能否实现正规化
面对上述违法行为，除公检法系统外，网信办、体育局、奥委会以及平台方，早已在陆续发声或采取举措，探索治理之路。
2021年，中央网信办曾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提出及时发现清理“饭圈”粉丝互撕谩骂、拉踩引战、造谣攻击等有害信息，不得诱导粉丝消费等；2023年至今，中国奥林匹克委员会也多次转发关于“抵制饭圈文化”的宣传文章；今年5月，全国体育宣传文化工作会议在广州召开，国家体育总局强调要全过程坚决抵制畸形“饭圈文化”。
8月7日，首都机场公安发文呼吁理智“追星”。
巴黎奥运会期间，体育“饭圈化”再次引发争议。抖音、快手、微博、今日头条等多平台发文治理体育“饭圈化”违规内容。例如，8月5日，抖音安全中心发布公告，称奥运期间清理涉体育“饭圈化”不良内容3.8万余条，对445个账号视违规情况予以阶段禁言至永久禁言处置。6日，快手官方发布治理公告显示，奥运会期间，平台累计清理涉体育“饭圈化”不良内容2.1万余条，对235个账号视违规情况予以阶段禁言至永久禁言处置。
近年来，治理措施、讨论声音不曾停止，但“饭圈”违法行为屡禁不止。法治广东研究中心主任宋儒亮向南都记者分析，其关键在于只针对个案开展打击，无法有效治理“饭圈组织”。
他指出，“饭圈”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高度组织化”。实际上，“饭圈”问题要解决的是一个“组织”问题。如今，只打击个体行为的效果十分有限，“因为问题的根儿没有得到解决”。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提出，深化行业协会商会改革。健全社会组织管理制度。宋儒亮表示，这正是破题之法。
他表示，应该让粉丝组织正规化、合法化，“持证上岗”，以社会组织的形式运作，“由‘粉丝会’来解决‘粉丝’的问题”。他呼吁，要解决“饭圈”违法违规问题，不能仅仅通过个案，否则引起一时关注后，仍无法实现长久治理。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北京市网络法学研究会副会长王四新告诉南都记者，“饭圈”治理是一个持续性工作，“利益”是让“饭圈文化”不断发展、甚至入侵体育界的关键因素。
“平台方就是一个关键环节。”他提出，只要平台方不为获利、热度，主动迎合或暗中助力“饭圈”不良风气，问题就更容易解决。因此，要让平台方参与治理，通过司法途径，规范平台乱象。
在他看来，“饭圈”更是一种商业文化，不乏大量商业公司参与操纵，“在打击的时候，要明确其中的利益链，才能釜底抽薪”。通过完善司法治理体系，让利益链上的相关方承担法律责任，才能形成有效威慑。
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主笔：南都记者 张倩寒
采写：南都记者 敖银雪 杨婷 实习生 江宇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