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谋士》作者:樱桃糕

芳芳看小说 2024-08-22 09:49:03

简介:

许多师长都喜欢指着某个东西对学生说“想当年”。

俞嬴也不例外。

她看着齐国临淄诸侯馆后院的狗洞子,很想跟燕质子启说说,当年为师是怎么从这洞子里爬出去游说赵国,怎么解了河间之围,救了当时的齐侯,顺便给后来的齐侯和齐相添堵的。

老师们的“想当年”后面又往往有功课要学生做。

比如爬狗洞。

俞嬴觉得,爬洞子的本事以后怕是还会用到,很需要让启练一练。

——后来,果然用上了。

很多年后,燕侯启与旁人说起当年:“燕国忝居大国之列,还得从太傅带着寡人爬出一个狗洞子说起……”

精选片段:

齐侯贷十三年冬,齐赵边境的河间城。

  河间城冰封雪飘。此地的庶民早就拖儿带女逃奔他乡了。如今被赵人围困在城内的是齐国两万守军和来此“劳军”的齐国国君。

  自离临淄不过月余,齐侯的头发似乎更白了,原本肥胖的身子也缩水了几圈,脸上脖子上的肉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红丝。他晚间睡不好,白日听到一点异响,便问:“是赵人攻城了吗?”

  若左右回答“赵人没有攻城”,齐侯就松一口气,接着问:“有没有俞嬴的消息?”

  若左右回答“赵人攻城了”,齐侯就急急地问:“还没有俞嬴的消息吗?”

  左右每次都说:“想来公子就快回来了。”

  今日又是这样。与前两日不同的是,赵军今日在攻城。

  齐侯耳背,却也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喧嚣。他来回踱着步子,在心里安慰自己,俞嬴说,赵国领兵的是公子亭,其人善兵法,不喜欢硬打强攻。他一定会等河水化冻的时候,决河水灌河间城,不费一兵一卒得这北方重地,故而化冻之前,河间无恙。这阵子赵人确实攻城攻得并不狠,俞嬴说得很准。俞嬴虽是女子,却多谋擅辩,她一定能说服赵侯吧?

  然而再怎么劝自己,齐侯也知道,赵人是不会轻易退兵的。

  那日大雪,宫中宴请诸国在临淄的公子使节们——也是为了多两分香火情,日后若田氏谋国,不说各国相帮,至少有人愿意收容自己和吕氏宗族。宴上,赵公子绥当众无礼,自己不过做样子怒一怒,外面如何会知道?临淄城中如何就议论纷纷了?又哪里来的游侠儿,竟当街刺死赵绥!

  俞嬴说这都是田氏之计,如今回想,果然都是计!

  公子绥是赵侯幼弟,素来得赵侯宠信爱重。他在齐被刺死,赵人果然出兵伐齐。田氏让自己来“劳军”。这哪里是劳军,分明是送死。

  从前父亲还在时,田氏便已成大势,颇多不臣之举。自己继位后,与田氏诸人周旋,委曲求全,做出种种不问政事之态,本以为能保住吕氏宗祀,哪想到,临了临了……

  此次赵人攻齐,自己死后,齐国也就改姓了吧?

  想到这些,齐侯老泪纵横。

  “君上!君上!赵军退了!退了一射之地。似是公子俞嬴来了!”

  齐侯精神一振:“扶寡人去看看!”

  齐侯登上城头往下看,赵军将旗下果然有一辆安车,车旁一人,裹着狐裘,颀然而立,不是俞嬴又是哪个?

  赵亭冷着脸看俞嬴:“公子好手段,竟然能说得寡君退兵。只是你可听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俞嬴叹口气:“公子攻克了这河间城,拿住齐国国君,能杀了他为公子绥报仇吗?”

  赵亭沉默,诸国攻城略地,若是小国国君,杀了就杀了,齐侯虽已无权势,却到底是万乘之君,确实杀不得。

  “公子能拿他找齐国换得什么好处吗?”俞嬴再问。

  赵亭依旧没说什么,田氏掌权,恨不得齐侯死,自然不会拿城池来换。

  “或许公子觉得,齐君无用,城池却好。若能撕下齐国一大口肉,于赵,于公子都大有好处。公子驻军于此也有些时日了,想来早已摸清齐军北部重兵所在。河间城,齐人非不能救,实不愿救也。公子想轻松撕下更多的肉却也不易。”

  赵亭冷哼:“公子这是挑衅于亭吗?”

  俞嬴笑道:“那岂敢呢?列国谁不知道公子大名?有勇有谋,当世俊彦!俞嬴宁可去拔魏侯的胡子,也不敢挑衅公子。”

  赵亭没忍住,嘴角挂了些笑意。魏侯最是威武的一个人,却少髭须,对仅有的那一小绺胡须极在意。诸人私下酒宴小聚时,常拿这个打趣。

  俞嬴却走近两步,正色道:“俞嬴固知公子之能,拿下这河间城,乃至更广大的地方都不在话下。只是这片地方,地处赵齐燕三界之处,虽不繁华,却很要紧。这等必争之地,齐人会就此放弃吗?赵国自然是要有强将看守的。公子谋勇双全,这些地方又是公子攻克的,想来守城的重任也在公子身上。”

  赵亭面色微变。

  俞嬴咳嗽两声,低声道:“赵侯虽处盛年,然操劳过度,我看赵侯的气色实在不太好。太子年幼,公子先赵侯之子,今赵侯之侄,赵国重臣,实在不宜离朝太久。”

  赵亭略思索,神色松下来,转而打量一眼俞嬴,微笑道:“亭看公子也操劳过度,气色实在不太好。公子既非吕氏旧人,也不是看不清大势之人,且亭听说田氏颇为器重公子,公子为何转而——”赵亭看一眼河间城头,“为这样的人卖命?”

  俞嬴又咳嗽两声:“我若说是为了这被派来送死的两万守卒,公子信吗?”

  赵亭一怔,大笑起来。

  俞嬴也笑了:“不过是哪里打仗,便去平了;哪里十分太平,便去搓火儿让他们打起来。不如此,如何显摆本事,如何名扬列国呢?”

  对这种明晃晃的无耻,赵亭一时有些语塞:“……亭本拟邀请公子去赵的。”

  “赵有公子,俞嬴想兴风作浪也难。” 俞嬴笑道。

  赵亭却郑重了神色施礼:“亭虚席以待公子。”

  俞嬴也正色还礼。

  齐赵之战消弭无形。赵军解去围城之势,再次西撤,空出地方来。两国休兵,虽不必歃血,却总要意思意思地盟个誓。赵人领兵的是赵国公子,齐国将兵的高罂却身份不显,好在有齐侯,这盟誓的便是齐侯与赵公子亭。

  赵亭归心甚盛,使人占卜,今日便是吉日,当下两国便要订立誓约。

  齐侯戴着冕冠,穿着礼服,被左右扶着走出城来的时候,还如在梦中。他看到这许多日子来天天念叨的俞嬴:“明月儿,你竟然真的说服赵侯了?”

  俞嬴哭笑不得,这老叟路都走不稳了,却还记得这种叫人小字以示亲近的把戏。

  俞嬴走上前,替寺人搀住齐侯的胳膊:“是,君上放心吧。”

  “明月儿,若没有你,寡人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惜……不然寡人定要给你一块大大的封地。”

  “……俞嬴多谢君上。”

  忽然,俞嬴若有所觉,回头。

  侧后齐军方向

  “嗖——”

  “嗖——”

  “嗖——”

  俞嬴猛推齐侯,自己也往旁边闪避。

  齐侯一声哀嚎,一支羽箭射在他的肩上。

  俞嬴踉跄两步,缓缓地倒下去,一支箭贯穿她的胸口。

  又有两个人倒下,周围一片喧嚣。

  雪霰子落在俞嬴的脸上。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有一年走到距此不远的文安,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年大约五谷丰稔,农人们聚在一起,围着火堆,敲敲打打,又唱又跳,还煮了五谷粥。那粥又香又烫,吃了身上暖暖的,不像现在,真冷啊!

  十二年后。燕国边城弱津,城北新河畔。

  俞嬴坐在小山丘的乱树杂草间,聚精会神地看河边齐燕两军对战。

  啧,这些燕军有些门道。特别为首那个,远远看去,似乎相貌也很不错,不让田向赵亭之流,就是有些虎……说两军对战其实有些勉强,燕这边不过二三十人,都是骑兵,想来是过河来探看的斥候。正经燕军大部在北岸驻防呢。

  齐军有四五百,都是步卒,约莫是探路先锋,大军也还在后面。齐人大概想不到会在南岸遇上燕军,也想不到凭这几个人就敢冲上来。

  更想不到,这二三十骑斥候会如此勇猛。

  燕骑中为首着兕皮甲胄那个,竟能不控马缰,单以双腿夹马,其□□黑马亦似懂主人心思,可随主人心意而动。这人手中一杆长戟,左扫又挑,前扎后刺,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这哪里是斥候,分明是一员杀将!

  其身后的诸骑虽不如他,却也勇猛。这二三十骑以雁阵插入齐军内。他们想来是常常配合的,偶有落马者,后骑补齐,阵型不乱,在齐军中左突右击,就恰似烈犬进了羊群,将齐军咬得七零八落。

  待得那看着也高大威猛的齐国先锋只一个照面,便被为首燕骑用长戟挑了,毙于马下,俞嬴也就不看了。

  这场以二三十对四五百之战,已毫无悬念。

  俞嬴实在想不到自己刚诈尸活过来,就看到了这么精彩的一场齐燕之战。特别是燕骑兵中为首那位,山东诸国中真是少有这种又猛又愣又不要命的。①

  不过,想如他那样又猛又愣又不要命也难,得骑术足够好,本人也要勇武有力。前者还可依靠习练,后者却是老天爷赏饭。故而如今列国骑兵做的主要是军情斥候、断绝粮道、追击败军之类的事。便是那些草原上的戎人,骑于马上,杀敌靠的主要也是弓箭。真是少有这样的冲击骑兵。

  想到草原,俞嬴瞎猜,莫非这位是燕国招降的东胡人?看一眼河对岸燕军将旗上的“令”字,俞嬴又猜,亦或者是燕北防备东胡人的边塞守军吧。

  燕实在苦东胡久矣。齐人来攻,燕人还能想办法找别国求救。东胡来攻,燕人只能自己扛着。东胡人呼哨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杀抢一番便走。等燕军到了,东胡人的毛都不见一根。北方有东胡,这边又是强齐,燕国也实在不容易……

  俞嬴乱想的工夫,河边战局已近乎完结。那几百齐军始战,继而溃败,再被追击,很快便几乎被全歼了。

  刚才聚精会神看人打仗不觉得,俞嬴这会儿觉得额头也疼,胳膊肩膀腰背哪儿哪儿都疼,腹内也很是饥饿,便拍打一下身上的土,把背后的包袱解下来,翻出一个粟米饼来吃。

  在她不远处有座荒坟,俞嬴看看那坟,看看那坟旁大树上的刻字,再看看如今的自己,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叫盈的女子与一士子相约,趁兵乱出奔,等了一夜,那人也没来。盈在坡上又怕又担心,失足跌下山坡,头磕在石头上——再爬起来的,便成了俞嬴。

  俞嬴是再想不到竟然真有借尸还魂这回事的,况且即便有,不也应该是大善之人,亦或有大愿心的人来还这个魂吗?

  直到她看到那坟旁大树上的刻字,一行略有些歪斜的燕书:“公子俞景嬴墓。”

  哦,原来因为这是我的埋骨之地……

  俞嬴一边啃粟米饼,一边又看一眼那几个字。燕书古拙,颇有几分像她小时候学的俞国字。俞嬴的心思短暂地被带到很久以前的俞国。

  她的父亲是俞国宗室。俞弱小,那些年被灭国了几次,一任任国君死得太快,在俞国最后一次灭亡之前的两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轮到父亲做国君了。

  俞国,嬴姓。她虽有几位兄长,却在姊妹中居长,故而在齐国及其他诸国鬼混的那些年,众人多称呼她公子俞嬴,自然,也有人叫她孟嬴。

  至于“俞”与“嬴”中间谥的“景”……孟嬴有些无奈地笑了,燕人不但帮着收了尸,竟然还给了谥,还美谥“景”。

  “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更甚或“德行可仰”②……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赞誉太过就是讽刺了。燕国人也不怕我在下面躺不安稳诈了尸。

  果真“诈了尸”的俞嬴不太明白,何以自己明明死在齐国河间,却埋在了这燕地边城弱津。两地离着倒也确实不很远……莫不是当年齐侯受伤,被吓破了胆,不敢回临淄,便奔来燕国,顺便把我也带来了?

  算一算,已经过去十二年。当年河间之战最终如何,赵亭是否趁机发难攻城,不是俞嬴这埋在土里的死人能知道的,也不是这叫“盈”的小小少女所了解的。

  俞嬴再次翻翻脚边的包裹,想从里面找出一件厚实点儿的袍子穿,却突听得人喊:“别动!”

  燕军大营。

  令翊正皱着眉,不耐烦地听其叔父训话。

  令朔气得胡子都抖了,指着令翊的鼻子:“我算知道你为何重伤,不得不回都城修养了!像你这般莽撞,能有命在,已经是侥天之幸!你刚好一点儿,不老实在都城待着,又求了君上来这里。

  “来就来罢。我问你,汝父是怎么教你的?家里的兵书上是怎么写的?斥候是做什么的?啊?

  “以二三十骑对几百齐军!我长到这个岁数,没见过你这般轻敌的!

  “你名‘翊’,就真当自己会飞能上天了!”

  众军将为免尴尬,早退了出去,但到底还是留下一二亲近之人。军中虽肃穆,听了这句“上天”,几人还是有些忍俊不禁,纷纷劝道:“将军,都尉勇武过人,且有胆略,这次杀了齐军锐气,是可喜可贺的事。”

  令朔叹道:“并非我令氏子弟不能死,可也不能莽撞送死。他父亲驻守东北边塞……”

  令朔正说着令氏世为燕将,不畏死难,一片忠心,有人进来禀报,抓了个人,疑为细作。

  战时不比平常,令朔暂时放下训斥侄子的事,让人把细作带上来。

  想不到,竟是个女人!

  令翊混不把叔父的训斥当回事,抱着肩,也扭头看这位“细作”。

  这女子身量颇高,面色苍白,额头带伤,身上有些狼狈,打扮得倒像个平常乡野女子,只是一双眼睛也太有神采了些——见了自己竟然还弯了一下!

  有鬼!哪里有这样的乡野女子?便是那些有见识的耆老来到兵营,也无不打颤。

  令翊正待说什么,已被其叔父赶了出去。

  令翊出了大帐,刚才跟他一块在南岸当“斥候”的两个骑兵正等着。便是其中一个发现山坡上有异,捉住女“细作”的。这些人是令翊从边塞带来的,是他的人。令翊与他们一同去看刚才缴获的齐人军械。常听说韩人、齐人的剑戈铸得好,倒要看看好在哪里!

  等令翊看完一堆刀剑矛戟,又去略清洗了下手脸回来,便见众将都在,那疑为细作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叔父身旁,而叔父称呼她“先生”!

  令朔脸上缓了神色,对令翊道:“亦冲先生乃儒家子西先生再传弟子,与那边山丘上埋葬的公子俞景嬴既是同族,又系同门,此次是来祭拜公子景嬴的。恰好碰上齐国侵燕,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说着还客气地对那女子颔首作礼。

  令翊不是不知道有朝为田舍郎、暮为卿相客这种事,只是——这也太快了吧?叔父真的查证了这女子身份吗?

  “亦冲先生还有诸将都为你说情,责罚暂且寄下,你要好好反省。”

  令翊人在叔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冲众人还有俞嬴行礼道谢。

  众人答礼。俞嬴也微笑还礼,一口雅言:“都尉请勿客气。”

  当时远远地看,便觉得这位形貌颇佳,如今离近了看,只觉得更好!身长八尺有余,明明是武将,却甚白,丰额高鼻,一双英气的剑眉,眼睛却很清秀,眼尾微翘,许是因为刚净过面,眼睛微红……俞嬴笑着别开眼,再看就失礼了。

  俞嬴前生的时候游荡列国,颇见过些好看的男子。远的不说,临死之前打交道的公子亭,相貌就很不错,只是赵亭有些过于追求儒雅,终究少两分朝气和霸气。还有田向……呸!不说他!

  俞嬴突然想起十几岁时见到的那位简姜太后说的,“我老了,就喜欢年轻些的君子们,那眼睛多明亮,臂膀摸起来硬邦邦的!你们年轻,就爱那些稍微年长的,有权势,有智谋,能一眼看清你们所思所想,只要他们乐意,说话做事都说到做到你心里去……”俞嬴现在似乎还能闻到简姜太后身上的熏香。

  而自己如今是出生在燕地边城的商人之女“盈”。不,应该说是一个俞国宗室女。俞嬴给自己捏造这么个身份,一则是解释为何在那山坡荒冢旁,一则也是实在懒得换名了。“冲”为月缺,“盈”是月满,便让“亦冲”来替“盈”和“明月儿”活着吧。③

  真如恍惚一场大梦。

  俞嬴这前世今生的慨叹,也不过是转瞬的工夫。

  既充任令氏门客,总要出些谋划。当令氏门客,倒也不是被当作细作捉来的权宜之计。没生于斯,却葬于斯。虽俞嬴不甚在意自己那把枯骨,但燕人帮忙收了,总是人情——况且,临死那一箭之仇总要报的。

  俞嬴还得感谢这个时代越发地礼崩乐坏,或说感谢如今燕国缺人,又正在打仗,不然按从前的规矩,“毋使妇人与国事”,“戎事不迩女器”,④自己一个女子,恐怕想当这个门客也当不上。便是前世,也不过是仗着个公子的身份,才能四处鬼混钻营罢了。

  俞嬴看这位年轻的眼睛明亮、臂膀硬邦邦的都尉顺眼,令翊却看这位面色苍白、来历不明的亦冲先生不顺眼。

  “齐人攻燕,先生可有退敌之策?” 令翊问。“找三晋求救。”俞嬴道。

  令翊冷哼:“先生说的倒确实是妙计。从前齐人来犯,我国也确实多赖三晋相助,才得以打退齐人,但去岁赵国夺了魏国的黄城,如今魏国与赵国剑拔弩张,怕是很难摈弃前嫌,合同来救燕国。”

  令翊停顿一下,适才的挑衅之色少了些,多了些就事论事的意思:“不管是赵还是魏,怕是也都不会单独来救援燕国——怕这边与齐军交战,背后被对方攻袭,腹背受敌。且这两年为抑制赵国,齐魏多有勾连。至于韩,身处魏楚秦诸国之间,常自顾不暇,况且,韩国距离燕国更远,更不会借道来救燕了。”

  俞嬴摇头:“只要三晋还不想让齐独大,他们就会搁置龃龉,来救援燕国的。”

  令朔知道令翊的熊脾气,怕两人争执起来,忙道:“但愿如先生所言。君上已经派使者去三晋求救了。只是如今远水解不了近渴,齐军已至新河南岸,旦夕便要过河,我们在此屯兵不过两万,如何挡住五万齐军过河?”说到后面令朔不禁叹气。

  令氏先祖乃燕侯幼弟,当年讨伐山戎、征战孤竹令支时有战功,战罢,便被封于令支,故而以令为氏。几百年来,令氏世代为将,为燕守边。如今山戎不成气候,令氏便驻东北边塞,以防东胡。

  为将者,多难善终,子孙也难繁盛,令氏便是如此。如今的令氏嫡支家主只有兄弟二人,年长的便是令翊之父,现如今在北地边塞,守着燕国的东北门户。

  年少的是令朔。令朔不比其兄,虽出身将门世家,却少两分领兵打仗的灵气。尤其这几年,齐国侵燕,令朔驻防之地,每每失守,与齐交战,每每败北,故而并不十分受燕侯器重——至少比不上驻防于桑丘的方域。此次抗齐,便是以方域为上将军的。

  方域分三重布防,第一重在燕齐之交,如今已告破。新河一线为第二重,齐军现已逼近新河南岸。第三重便是中易水之桑丘汾门诸城。若第三重失守,则下都武阳危矣,燕国危矣。

  令朔不认为自己能守住新河,方域给的兵卒太少了。以少胜多这种事太难,又不是令翊愣头青那几十骑……话又说回来,若燕军都如令翊那几十人,还愁什么呢?

  想到令翊,令朔更想叹气了。自己是时时都准备好为国捐躯的,但令翊若也陷在这里,日后自己泉下怕是难见兄长。

  令朔一脑门子黯淡前景、国愁家恨,令翊说的却是眼前:“半渡而击之,守新河倒也并非全然守不住。”

  俞嬴点头赞许,说的却是:“然敌众我寡,便是奋力一战,半渡而击之,燕军怕是也伤亡惨重。”

  令翊又抱起肩膀,扭头看俞嬴,语气颇有些无赖:“故而问计于先生这样的谋士。”

  俞嬴笑了,看他一眼:“既小君子认我这个谋士,俞嬴便献上一计:让士卒以沙囊在离此不远的上游桃花渡壅堵河水,令其暂时改道,入易水支流。好在今年雨水不多,齐人远来,之前探路先锋又已被全歼,其大军至,若不仔细去上游探看,便会认为今年天旱河水浅,这个河段可不用舟楫,涉水过河。待齐人半渡,便撤去沙囊,决水冲之。”①

  “善!”令翊击掌。击完掌才想起她叫自己的那句“小君子”,当下要笑不笑地看着俞嬴,呵,小君子……

  令朔及另几位军将也都击掌赞叹。

  令翊却又道:“先生远来,对燕地倒是很熟,竟然知道小小的桃花渡……”

  “俞嬴不但知道桃花渡,还知道桃花渡旁有桃花林、芍药圃。每年三月上巳日,许多人在此祓禊祈福,游春玩乐。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都尉若还在此,可去一游。” 俞嬴意有所指地眯眼笑道。

  上巳日,在水边沐浴祈福、踏青游春,在列国许多地方都盛行。这又是个年轻男女相会相约的日子,便如郑风中唱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令朔及几位在座军将都是中年人,刚才听得“半渡而击”之策,觉得可行,心口一松,此时脸上便都带了笑,齐齐看向令翊。

  令翊全没有少年人被当众打趣这种事的羞涩,反而挑眉问俞嬴:“先生这般熟悉,莫不是去过?”

  俞嬴笑而不答。

  令翊越发觉得这里面有鬼,还“桃花林、芍药圃”……他也想起那首郑风,又看一眼俞嬴,难道——真是与哪个“士”同游过?

  这些小儿女的眉眼官司让气氛松了松,众人接着说“中渡而击”。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齐人不去上游细查河道,轻率过河。

  如今不比从前了。从前,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大战,不听大司马公孙固中渡而击的建议,必等得楚人渡河完毕,列好阵势,方才与楚交战。

  如今,没有宋襄公那样固守礼仪的旧式君子,诸国为将的都是大司马公孙固。自己是公孙固,自然也防着旁的公孙固。

  对此,俞嬴笑道:“自然还是诈败。招式不在新老,管用就好。”

  众人都听她怎么个诈败法儿。

  “之前将军告诉我,齐国领兵的是老将田唐。这位老将,俞嬴与之有数面之缘,勉强说得上熟悉。田唐出自田氏庶支,极骁勇善战,又崇尚俭朴,不喜欢浮华之风,对临淄世家子斗鸡走犬、鼓瑟吹竽、锦衣华服、精食美馔极看不惯。曾言‘若齐人皆如此,则国亡矣。’”

  俞嬴从上到下打量令翊:“都尉形貌昳丽,略一装扮,想来便比最风流的临淄少年还好。”

  令翊在边塞的时候,边城女子大胆,不止一个冲他唱过歌,回到都城,也有公卿贵女与之表白心意,但还从没被一个女子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过,自然也没有人当面说过他“形貌昳丽”。

  令翊有些疑心她在调戏自己,但她面色又极正经……

  俞嬴接着说如何诈败:“都尉带兵卒涉水过河,列阵迎敌于南岸。田唐听你自报出自令氏这样的世家,又见你华服丽饰,定然轻敌。”

  俞嬴嘱咐:“都尉此战,既要收着些你的矛戟,不可引起田唐警觉惧怕之心,又不能收得太过,总要打出点儿火气来,如此‘败’得才真,才能引得田唐来追。火候还请都尉临阵拿捏。”

  令朔还在犹豫,令翊已经点头,眼睛里一股子桀骜:“让我去会会那个老匹夫!”

  令朔终究也点了头。

  事不宜迟,当下令朔便发将令,众人都领命而去,整个燕国军营动了起来。

  暂时没俞嬴什么事儿,令朔极客气地安排人带她去休息。

  随众人出了营帐,俞嬴叫住令翊:“都尉!”

  令翊转头,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鬼摸头似的道:“亦冲先生莫不是要看看翊打扮起来够不够‘昳丽’,比不比得上那些风流的临淄少年?”

  俞嬴顿一下,脸上现出颇有意味的笑:“俞嬴正有此意。”

  令翊说完了,想咬自己舌头,待听她这么说,却松弛下来,脸上挂着大尾巴狼一样的笑:“如此便请亦冲先生稍候。”

  两人一同往令翊营帐走,身后跟着两个令氏家奴。两个家奴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又都低下头,默默地跟着。

  俞嬴负着手,看着燕国大营,又看向原野和蜿蜒的河水。从前听说这种时有大战的地方,战死的人太多,天阴和朔望之夜往往能听到鬼哭。许是当过鬼的缘故,想到即将发生的大战,俞嬴有些恻然。这些兵卒,不管哪国人,谁无父母手足,谁不向生而畏死?可惜生逢乱世,俱是身不由己。

  身后有脚步声。俞嬴转头。

  嚯——

  令翊一身朱红暗纹玄色兕皮甲胄,宽宽的革带束着劲瘦的腰身,腰上的凤鸟带钩镶金嵌玉,衣领、袖口、甲裙下露出些许朱色锦衣来,脸被衬得越发莹白,眉目也显得越发清朗。

  俞嬴笑,这也好看得太过了些。

  令翊微扬下巴:“如何?”

  俞嬴由衷赞叹:“美甚!”

  令翊脸上露出自得的笑。

  俞嬴笑着轻咳一声:“适才叫住都尉,除了看甲胄,还有一句话要与都尉说。”

  令翊挑眉。

  “这——是一件齐国田氏的阴私事。”俞嬴想了想措辞,“从前田成子时,嫌田氏家族不够大,男儿太少,便选了许多女子入其后宅,而诸门客出入其后宅不禁。到田成子卒,他共有七十余子。” ②

  令翊惊讶得张开嘴巴,旋即笑起来,笑过,扭头看向别处。

  呦,竟然把这位猛将说得尴尬了……

  他尴尬,俞嬴便不尴尬了,笑道:“这样的事情,又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本来是无人知道的,但十几年前有个修史的士人在临淄遍访民间言论,记录了田成子这件事。

  “田唐的祖父便是田成子的庶子之一。不知田唐如何知道了这人修史记录的事,为遮羞,把这士人杀了。当时此事在士人学子中还掀起了一些波澜,田唐因此被解了职。若对战时,田唐不躁不怒,可用此事激之。”说到后面,俞嬴又严肃起来。

  令翊这才知道,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这种阴私事不方便在大帐里当众讲,她刚才叫住自己并不是要看甲胄,只是要说这件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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