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西域都护甘延寿与副校尉陈汤率军远征中亚,剿灭北匈奴郅支单于。他们联合了西域各国的军队,长途跋涉,到达康居境内,逼近郅支城,在都赖河畔距城堡三里处安营布阵。三里,这是一个缓冲区,目的是先察敌情,后发制人。于是陈汤与甘延寿携手登上一个小土坡,极目远望,但见这是一座三重城,内城是土城,外城则是由两层木墙构筑的加强防御工事。城楼上一眼望去,尽是五色旌旗,临风招展,另外还有兵士数百人一律顶盔贯甲,排列城头;城下则有数百骑士往来飞驰,然后城门两边也有百余名的奇怪的步兵,布成了一个奇怪的阵式,一边喊话一边操演。同时城上的守军也很热闹,他们兴高采烈的朝汉军招着手,用生硬的汉话大喊:“斗来!斗来!”
然而汉军并没有去“斗来”,我们前面就说过,陈汤在战术上是一个持重的指挥官,甘延寿更是一个战略战术都讲求稳重之人。如今匈奴军守备严密,阵法奇怪,在尚未摸清楚其中门道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贸然攻击,不如先扎稳阵脚,以不变应万变。
在城下往来驰骤的匈奴骑兵见汉军不敢“斗来”,便呼啸着朝汉营疾速冲来。然而汉军早有戒备,所有强弩早已拉满外指,严阵以待。匈奴骑兵冲到近前一看妈呀这么多阴森森的铁箭头,吓得掉头就跑。看来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这下汉军可以“斗来”了,于是所有弓弩兵出营,缓步向前推进,并放出了第一轮飞箭,匈奴骑兵只顾逃命不敢还击,在丢下数十具尸体后竟又一溜烟撤回了城中。而城门口的那些奇怪步兵却还不怕死,刷刷刷踏着整齐的步子就往前冲。
趁着这个间隙,让我们与陈汤甘延寿一起,来好好研究一下这支奇怪的步兵队伍与他们的奇怪阵型。
在《汉书》的记载中,关于这支奇怪步兵只有一句话:“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引起了后人读史者的无限猜测,遐思,乃至意淫。
因为,从任何史书的记载来看,匈奴人向来都是使用轻骑兵作战,从来没有使用过步兵,而且这支步兵还结成了规整的密集方阵,这不是他们的作风。显然,这些步兵不是匈奴人。
那么这些步兵不是匈奴人,会是什么人呢?于是就有些善于联想的历史专家(注1)从“鱼鳞阵”三个字着手,推测他们是罗马人。也就是说,早在两千多前,汉朝与罗马,这两个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文明,就在中亚这片草原上有过交锋的记录,这无异于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
所谓鱼鳞阵,阵如其名,即队形一层一层如鱼鳞状密集排列,这种密不透风的乌龟阵,的确像是罗马步兵的特色,但光这一点就说他们来自遥远的罗马,恐怕武断。
然而这些历史专家们并不罢休,他们很快就在今天甘肃永昌找到了一座骊轩城,中国古籍曾称罗马为“黎靬”,与“骊轩”音近,所以据此断定,这座骊轩城,就是陈汤在攻破郅支后,汉朝安置这些罗马战俘的地方。然后又有考古学家在那里发现了古罗马人的遗物与墓葬,还发现了不少碧眼金发的古罗马人的后裔。专家们还在这里发现了一段约10米长,1米高的S形土城墙,并认定这就是当年骊轩古城的城墙遗迹。这现存的断壁残垣便成为“古罗马失踪军团定居中国”的有力证据:用两层木墙加固土城以加强防御正是罗马军队独有原作战手段之一。
这可就牛逼大发了,一下子把东西方文明的历史交汇点提前1000多年,马可波罗的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历史大发现啊!
于是各国媒体开始大狂欢,总之一通炒作,后来又有很多作家们也掺和了进来,又是写小说,又是编电视剧本,甚至中央台还拍了个纪录片叫《消失的军团》,将它进一步发扬光大。再后来武打巨星成龙还据此拍了一部贺岁大片《天将雄师》,著名国漫《秦时明月》中某些情节也从中多有借鉴。这下子可热闹了,永昌县里顿时大兴土木,建起大量半土半洋的古罗马建筑,据说还有一些长相欧化的永昌人竟穿上了戏装一样的古罗马战士服,组织起古罗马军团到各地去表演,村民们甚至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就是欧洲人,正准备回意大利寻根呢!
不过很可惜,这些历史专家们并没有把史书读透,《汉书》的后文明确记载,陈汤将郅支城的所有战俘都赠给了西域诸王为奴,并没有将他安置在汉朝境内。而且根据汉简的记载,这座所谓的骊轩城,其实早在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之前就已经作为一个地名存在(注2),说它跟郅支之战有关,未免太过牵强。
然后这些历史专家的另一个假猜,也十分搞笑。原来在公元前54年,“罗马三巨头”之一的叙利亚总督克拉苏(也就是镇压了斯巴达克起义的那个人)曾率领四万罗马步兵远征安息(注3),却在卡莱之战中被不足两万的安息骑兵打得全军覆没,克拉苏也被俘,随后被杀。有一种传言说,这位血腥镇压斯巴达克起义的刽子手死的很惨,是被敌人用融化的金液灌入他的口中,活活烫死的。前一段时间大火的美剧《权力的游戏》里,龙母的哥哥也是被游牧民族这样处死的,其灵感大概就是来自这个桥段。
而根据记载,在最后的突围中,有少量罗马士兵逃了出来。所以这些专家们就假设,也许有些罗马士兵最后流落到康居,当了郅支的雇佣军。
果然很搞笑,陈汤攻打郅支发生在公元前36年,距离卡莱战役近二十年,这些罗马兵就算活着,而且还逃到了康居,那么他们至少也有四十岁。以古代人的寿命,四十岁已经是老人家了,郅支还要他们干嘛?这显然是意淫。
2006年以来,兰州大学谢小冬教授等承担“河西走廊骊靬人群体遗传研究”,经过DNA测序,研究发现今天甘肃永昌那些所谓金发碧眼的村民,其实是古代西域诸国印欧人种与北方汉人的后裔,铁铁的亚洲人,并非什么南欧来的,这个长达数十年的历史专家与各种媒体的集体意淫,终于不攻自破。
所以现在事实很清楚了,所谓骊轩城,也就是河西的中亚移民所建的城罢了;那些古罗马遗物,当是丝绸之路上的商队贸易得来;没啥好大惊小怪。至于骊轩,应为亚历山大之转音,当年希腊亚历山大大帝曾远征中亚,在中亚建了很多亚历山大城,这座骊轩城,应是移民们怀念故乡所取,城墙呢当然也就是学习了罗马人的技术。其实匈奴与西域的部落中也有叫犁汗的,意思想必也差不多。而这个所谓的鱼鳞阵,或许真是从罗马传到安息再传到康居,再由郅支借用的,总之这些步兵绝非罗马人。
好,那现在就暂且搁置其他争议,先假设这个鱼鳞阵确实是罗马方阵,那么当时陈汤所看到的,应该是这样一副情景。
匈奴的百余名罗马步兵分为若干排,防守严密,外侧的士兵举起长长的盾牌掩护四周,中间的士兵则把盾牌举向天空,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乌龟阵,然后用伸出盾牌的标枪杀敌。等到进攻的时候,则以乌龟阵缓缓推进,等推进到距敌30米左右的地方,便以龟壳为掩护,第二排投射标枪,然后开始冲锋,接着后排士兵再次投射标枪,等标枪全部投完,正好接近敌人,这时便立即转入纯粹步兵作战,将双刃短剑从盾牌间隙中刺出,以贴身攻击。
罗马方阵在步兵之中,的确是极强的阵型,所以他们在欧洲所向披靡,但到了兵种丰富的亚洲,他们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首先,这个时候亚洲已经进入了骑兵时代,骑兵快速的机动性正是这个移动缓慢密集方阵的克星。
另外,无论是匈奴人、安息人的复合弓,还是汉军所用的连发劲弩,其射程与射速都远超罗马人的标枪,有些强弓劲孥甚至可以轻易洞穿罗马人的木质盾牌,把罗马士兵的手钉在盾牌上,甚至直接射杀罗马士兵,这也就是克拉苏四万罗马步兵被两万安息骑兵打的全军覆没的原因。
总之,罗马人的败亡并不是军事指挥上的错误,而是军事科技的全面弱后,他们打不过安息人,也打不过匈奴人,当然更打不过汉军(注4)。他们所使用的熟铁短剑,是中国人早在战国时期就淘汰的落后武器(注5),汉军如今使用的是铁制长戟与环首长刀,再配合强弓劲弩,可以轻松的打飞这个罗马方阵。
于是,匈奴人老实了,他们全部龟缩进郅支城。这样一来,接下去的仗就很好打了。别忘了,汉人从战国时代起就是攻城战的行家,此外西域诸国也大多是城邦国家,他们对于攻城都不陌生。
而关于这场激动人心的攻城战,我们下篇再讲。
注1:该观点最早由美国汉学家德效骞(Homer H. Dubs)提出。20世纪40年代初,德效骞在汉学学术期刊《通报》发表《公元前36年中国人与罗马人的一次军事接触》,在此基础上,1957年,德效骞撰写了《古中国境内的一个罗马城》,提出汉代骊靬县是汉王朝安置罗马军团余部之城。该观点随即在国内外学术界引发大量讨论。80年代末,澳大利亚学者大卫·哈里斯(David Harris)受德效骞文章启发,来到甘肃寻找“罗马城”。哈里斯与西北民族学院关意权、兰州大学陈正义、苏联学者弗·维·瓦谢尼金组成研究组,在德效骞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并提出永昌县者来寨村就是汉代骊靬县旧址。1989年,《参考消息》刊发《中国西部有座古罗马城市》,《人民日报》刊发《永昌有座西汉安置罗马战俘城》,在海内外引起广泛关注。
注2:据金关简一:“□和宜便里,年卅三岁,姓吴氏,故骊靬苑斗食啬夫,乃神爵二年三月庚寅,以功次迁为□”(金关73EJT4;98)
注3:安息(Arsacids),即Parthia帕提亚帝国,当时领有全部伊朗高原及“两河流域”,为西亚大国。安息的常备军主要由萨尔马特贵族组成,全部是伊朗式重甲骑兵,还会临时征召一些牧民与小贵族为轻骑兵,另有部分农耕臣民组成各色步兵。
注4:汉使对安息的评价是:“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史记·大宛列传》);既然罗马步兵的战斗力远逊安息骑兵,自然更远逊于汉军。当然罗马人喜欢给自己找借口,他们说卡莱之战是因为罗马兵看到了安息人巨大的丝绸旗帜在沙漠中闪闪发光,被刺的睁不开眼睛,所以才战败的。
注5:罗马人缺少高炉技术(罗马炼铁炉最高只有1.3米,而西汉高炉最高达到4米),他们只能铸造含碳量极低的熟铁短兵器;相比生铁与钢铁,熟铁柔软,多为海绵状固体,故又称“海绵铁”,其强度和硬度较低,铸成的剑不仅短,而且一刺便弯,再刺前必须将其放在地上用脚踩直,这便大大影响了士兵的战斗力。而汉军批量装备的炒钢钢铁兵器,在罗马属于奢侈品,是罗马贵族圈里价格水涨船高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