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理工大学校长樊建平在向学生、家长介绍学校情况。 (受访者供图/图)
仅诞生了4个月的深圳理工大学,在这个秋天迎来了第一批入学的本科生。校方在官方通报里用“优质”来评价其第一届生源,“在广东省录取物理类考生最高分664分,最低分624分,最低分超本科线182分,位列广东省高校第一梯队。”
独特的招生能力,与这所学校反复强调的定位密切相关。在2024年6月24日举行的一场招生宣讲会上,深理工筹备办副主任、学术委员会主任赵伟就表示,“我们过去一直讲211、985这些概念,后来又讲‘双一流’,但现在最新的叫新型研究型大学。”他透露,在国家出台新型研究型大学设置标准后,深理工是教育部批复的首批新型研究型大学的代表。
2024年5月,在筹办了近六年后,深理工正式获批设立。在给广东省人民政府的回函中,教育部明确写道:深圳理工大学,定位为新型研究型大学,着重开展基础性、前沿科学技术研究,培养拔尖创新人才。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博雅教授陈洪捷在2021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包括韩国浦项科技大学、沙特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大学等高校在内,全球范围内已有一批“刚刚建立就崭露头角”,仅用短短几年时间就冲到世界大学排行榜前列的新建高校。它们具备共同特征:高起点、高投入、国际化,以工程、计算机、生物等前沿应用学科领域为主,被称为“新型研究型大学”或是“新兴大学”。
过去十年间,南方科技大学、上海科技大学、西湖大学等也都被视为国内新型研究型大学的代表,广受关注。前有先行者。对于深理工而言,招来优秀学生只是第一步,如何在新型研究型大学这条路上走出自己的脚印,还需要用时间来解答。
大学与研究院相结合在暑期深理工校园开放日那天,面对前来参观的家长和学生,负责引导介绍工作的老师解释,与很多高校不同,从大一开始,每逢周五,深理工的学生们都必须进入实验室参与科研实践。第一年,学生可以选择在3个不同专业、不同方向的实验室中轮转,到大二时,再从中选出一个心仪专业,作为后3年的学习方向。
从诞生伊始,深理工就已拥有众多设施优越、运转成熟的实验室可供本科生们实践,这是很多新成立的大学所不具备的优势。而这要归功于深理工的“母体”——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
2006年,43岁的樊建平被中国科学院党组任命为筹建组组长,带领5个人的小组南下深圳,创建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下称深圳先进院)。从一开始的“没有老师,没有科研经费,没有科研设备”,发展到今天的8个研究所、科研人员近5000人。
如今已成为深理工校长的樊建平回忆,随着深圳先进院的发展壮大,研究所增多,研究规模扩大,研究生缺乏成了大问题。“老师们在全国各地寻找‘客座学生’和联培学生,虽然短期能解决学生问题,但并非长久之计”。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就是从本科开始自主培养学生。
2018年11月,中国科学院与深圳市人民政府签署合作协议,同意以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优质科教产教资源为基础,共同筹建新型研究型大学,这是官方第一次释放出深理工的筹建消息。
但在樊建平的记忆中,深理工的建设早在12年前就开始了,其间校名草拟了五次,不变的,始终是在深圳先进院基础上建大学。
很多曾在深圳先进院工作的老师、教务以及行政人员,深度参与建设深理工。深理工筹备办主任助理、教育工作部部长杨帆和教学事务处处长易仕岚也是如此。参与筹办深理工前,两人长期在深圳先进院负责研究生教育工作。
“当时樊院长一说让我们去筹办,其实我们也两眼一抹黑。”杨帆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初想办中国科学院大学深圳校区,但因政策原因被否定,改为独立办大学后,举办方和冠名又成了问题。
杨帆记得,一开始,他们打算为这所高校取名“中国科学院深圳大学”。但考虑到有中国科学院基因的大学基本都以“科技”为主,像中科大、上科大、国科大,又想叫深科大,再一想,隔壁还有个南科大。后来大家提议,“那就叫‘理工’大学,‘理工’‘科技’,都代表了科学院的科学家精神。”
“传统大学基本是先建教学体系,再去做科研,深理工正好反过来,希望依托一所一流的研究机构,去探索小而精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学。”杨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整个深圳先进院和深理工拥有180多个国家级、省市级重点科研实验室和仪器平台,设备价值超过百亿元。
大学与科研机构相结合,是很多名校的成功之道。赵伟举例,在国际上,如加州理工大学、伯克利大学、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等,旁边都设有重点实验室;国内,中科大、国科大及上科大,也与相应的科研院所相辅相成,“从历史上看,这些结合都非常成功”。
“我们经过了深入的学习和研究。”易仕岚回忆,要解决两者如何合作的问题,除了借鉴加州理工、斯坦福等美国高校的经验,筹办前期,他们还对素有“亚洲麻省理工”之称的韩国科学技术研究院(KAIST)等高校一一做了调研。
“对单位之间如何合作共赢,像重大科学仪器如何共享、共建,怎样设计课程让前沿科学与科研实践并重,还有师资队伍建设等,都需要学习。”
杨帆介绍,2020年起,深理工便开始与国内部分高校及深圳先进院合作,联合培养本科生与研究生。2024年6月20日,由深理工与深圳先进院联合培养的256名研究生,刚刚迎来了他们的毕业典礼。
目前在科研装置的使用上,深圳先进院与深理工采用共享的方式,研究院的教研人员也会给深理工的学生上课。
避免同质化竞争深理工的“野心”,藏在微小的细节里。校园里悬挂的标语与气球均采用紫色,与紫色的校徽相互呼应。在国内,紫色是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等一众名校的校色。
“一方面因为,深圳市花簕杜鹃中有紫色的簕杜鹃,热情奔放,生机勃勃。这个紫色即是簕杜鹃紫。另一方面,很多好学校都用的是紫色,我们要对标世界一流大学,最好的大学。”杨帆解释。
最好的大学具体什么样?“国家想给新型研究型大学找一个标杆,我们就是想扛起这面旗。”樊建平说。
新型研究型大学离不开科研,但深理工的科研有特殊之处,那就是,与举办地的产业相结合。
时间倒回2004年,深圳市GDP已连续6年稳居全国大中城市第四名,当年7月,深圳市人才发展战略调研组调研发现,随着深圳高新技术、“重型化”产业的发展,IT、生物医药、精细化工、新能源等领域原创性的核心技术人才明显不足,部分企业家甚至表示,深圳企业选用高级人才只能“从矮子里面选将军”。
自那时起的20年时间里,南方科技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深圳北理莫斯科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等高校纷纷落地,产业导向,偏好理工类学科,成为这些高校的普遍特征。
但显然,这些对于“中国工业第一城”深圳来说,还远远不够。2022年,深圳出台了“20+8”产业集群政策,发展高端医疗器械、生物医药、新能源等20个战略性新兴产业,并布局合成生物、脑科学与类脑智能等8个未来产业。
宣讲会上,樊建平提到,在集成电路方面,“全广东省一年需要人才1.5万,能供上的只有3000人”,存在人才严重短缺问题。
深理工首批共成立了7个学院,分别为生命健康学院、药学院、计算机科学与控制工程学院、合成生物学院、材料科学与能源工程学院、生物医学工程学院,以及算力微电子学院,无一不与工程、计算机、生物等前沿应用学科领域有关。
“最开始设置这几个学院的时候,教育部说,要我们拿出几盘‘硬菜’出来。”易仕岚记得,2019年前后,学校筹备办去教育部汇报学校筹备进展时,部里曾明确提出,不希望深理工办成一个综合类的大学,“你们也做不到清华、北大那么完善、完整的学科专业,要发挥你们的优势、基础”。
杨帆提到,最终,学科交叉建专业、学科交叉建学院,成了深理工一个重要的办学理念。“学科设置完全是按照前沿的科技方向和先进院基础,再加上一些交叉学科创新与产业需要设计出来的。”
杨帆举例,在其他综合类或是理工类高校,以往被视作“四大天坑”的“生化环材”专业中,材料专业往往偏好研究无机非金属、高分子材料,但在深理工,材料科学主攻电池、新材料,如环境材料与电子材料;同样,药学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通过配方化学合成药物的思路,而是“AI+药学”,通过计算机辅助制药。
具体到课程设置上,樊建平介绍,深理工的生命健康学院共设有四个系,分别是生物学系、神经生物学系、智能交叉科学中心、精神健康与公共卫生系,主要进行脑科学相关的人才培养工作,学生需要学的课程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工程等多个种类,“这在传统专业里几乎是不存在的”。
“我们希望建一所没有理学院、工学院的理工大学。”在樊建平看来,这一方面可以让深理工避免和已有理工科大学进行无谓的同质化竞争,“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能在学科交叉领域走出一条新路,在推动学校发展过程中,培养一大批国家所急需的复合型人才”。
“深理工首批设立的七个学院,正是与‘20+8’产业集群相向而行,可大力保障深圳亟需的人才供给。”樊建平说。
杨帆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深理工的办学目标有二,一是解决国家“卡脖子”难题,二是为产业尤其是战略性新兴产业、未来产业培养切实可用之才。
学院、书院、研究院一起培养学生对于任何一所高校来说,吸引人才、培养人才是最根本的使命。但这些都需要有高投入。
据杨帆介绍,在校区建设上,深圳市政府投入了56亿元建设资金,这还不包括人才引进、科研平台建设,以及基本的运行经费,“我们自己觉得,正是在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深理工才有了快速发展的机会”。
这一说法并不夸张。深圳市委市政府向来把教育放在优先发展的位置。2024年1月公布的深圳市财政预算报告中提到,今年深圳市财政支出中,教育支出达1033.7亿元,占比超过30%。
有充足资金做后盾,赵伟说,对待教师选聘,深理工的标准就是,“要找全球最好的人”。最终入选的近300名专任教师中,80%以上为副高及以上职称,88人为国家级高层次人才。此外,有73%的人具有海外学习或工作经历,其中41人还是拿到国外终身教职的长聘教授。
深理工的招生计划显示,建校第一年,采用大类招生方式,仅在广东省内招收120个“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的本科生。就读一年后,学生可以根据个人兴趣,在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材料科学与工程、生物技术、神经科学、药学等专业中择一。
从零开始建大学,宣讲会上,面对彼此陌生的家长和学生,赵伟解释,深理工办学依照三句话:“每一句都与其他传统高校不一样,首先是产教融合、科教融汇。其次我们的专业是交叉的。最后我们是学院、书院、研究院一起培养学生。”
担任澳门大学第八任校长时,赵伟曾在学校里做过几项改革,其中之一就是“住宿书院制”。参与筹办深理工后,赵伟将其带到深理工,改为“三院联动”的新制度。三院中,书院专注学生生活和素质教育,学院负责日常教学和学术教育,研究院则提供科研支持。
如今,这一特色也被移植到了深理工。以药学专业为例,宣讲会上,药学院院长陈有海明确提出,大四毕业时,学校为学生设置的毕业考核就是设计出一款药,“这个药可能不成型,不能治病,但要是以前没有出现的”。
更为重要的是,在深理工的人才培养计划中,学生在大三阶段还将获得又一个机会,在学术轨、工程轨、创业轨中作出选择。
“每一轨的课程会略有差异,工程轨的技术开发类课程会多一些,创业轨就会补充一些金融商业管理的课程,他们还会去到企业实习,或者双创基地进行企业孵化,学术轨就会侧重于在科研实验室做实验接受科研训练。”易仕岚表示,在反哺产业之外,这样的设计能够为学生提供更加多样化的人生选择。
在产教融合上,深圳先进院也给未来的深理工奠定了基础。目前,深圳先进院已经成立了超过1900家公司,其中自持股的企业有350多家,它们当中不乏由深圳先进院的科研成果孵化而来。
赵伟曾在多所不同类型的高校中担任管理工作。在他看来,世界各地的大学其实都是在一条路上前进,“无论是以科研为主的研究型大学,还是以教学为主的综合性大学,逐步演变,都会成为综合性的研究型大学”。
如果殊途同归,为什么还要独立建设新的大学?
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上海科技大学常务副校长印杰曾表示,建设研究型大学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转型,另一种是新建,但“转型在中国高校有相当难度,特别是受人事制度的制约,研究型大学和教学型大学的师资队伍不一样,压力巨大”。
而在樊建平看来,或许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学校能够走出高等教育发展的新模式,在国内高校中制造鲶鱼效应,最终达到全国高水平大学整体建设的目的。
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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