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那日,我妹妹的坟塌了,而墓前却卧着一只狗,狗脸上有一块硕大的黑痣。

深宫计 2024-06-25 10:36:28

中元那日,我妹妹的坟塌了。

奶奶迷信,非要带上操办了我妹妹白事的那个神叨叨的道士。

道士走在前头,我们全家畏缩地跟在后头。

一路上没人敢说一句话,只听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

凌晨的荒滩上,只有一个低矮的墓冢坐落在那儿,唯一的光亮是道士点着的火把。

突然,近两米个头的道士突然尖叫一声,腿一软,栽倒在地。

我们闻声望去。

只见墓前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狗的脸上,有一块硕大的黑痣。

1

「儿子,你说咋办!」

奶奶密布皱纹的脸上是不大正常的青黑色,她端坐在炕上,神情阴翳。

我爸在一旁急得抖腿,面上看起来似乎还很镇定。

可我知道那只是假象,他夹着烟的二指早已抖如筛糠。

「妈,是不是你听岔了,坟才刚起来一个礼拜不到,怎么可能……」

「你放屁!」奶奶尖声打断我爸的自欺欺人,吊梢眼喷出火焰来,「老刘家媳妇亲眼看见的!我拿这破事骗你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的慌吗?!」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彻底吓瘫了我爸。

他整个人一屁股坐倒在水泥地上,烟头滚落在地。

我看见他满眼的恐惧,「……那咋办!我就说不要急,都是你,全怪你,要不是你说让我赶在中元之前把人弄掉……现在也不至于……」

大颗的汗珠从他头顶流下,奶奶还没来得及发作暴脾气,就听见厨房里我妈一声尖叫。

「快来看!这是什么!!」

我们冲向厨房的方向,还没来得及伸脚进去一探究尽,就被里头的景象吓得后退好几步。

灰尘密布的厨房顶上,爬满了蠕动的长虫,密密麻麻,它们四仰八叉,每一条看起来都长着几十只脚。

紫红色的身体渗出诡异的青绿色粘液,将它们牢牢粘在墙上。

忽然,我妈嚎叫着,开始剧烈扭动身体。

我后退一步,亲眼看着一只小孩子掌心那么长的虫子从她身体里掉了出来。

「……妈……你……」

我颤抖着抬起手指,看见她的颈侧,竟然冒出一个黑洞来。

2

有鬼!

真的不对劲!

我们头对头坐在炕脚,不敢说话,我看着我妈,我妈抱住我爸,我爸瑟缩颤抖着拉紧奶奶的手。

噤声之后的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我清晰地听见厨房里那些虫子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

我甚至无法自抑地开始想象,它们一个吃一个的模样。

我妈自打被咬了之后,就好像丧失了语言功能,她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撕扯住我爸的衣角,神情恍惚地缩成一团。

可那脖子一侧的黑洞,却缓缓地淌出液体来。

不是血,是黑色的浓稠的水,还有杂质源源不断地从洞中涌出。那个伤口仿佛不是长在人的身体上,而是一个容器,快要被塞爆了的容器。

我看见我爸悄悄伸手,试图从我妈的手中拽出他的衣服。

可我妈却不知从哪儿徒生出巨大的力量,硬是牢牢抓住我爸不松手。

「你……你干啥!快给我松开!」

我爸不敢大声说话,似乎生怕惊动了这一室的古怪。

可下一秒,他的声音就从低语变成了陡然扬起的嘶吼。

因为我妈突然双眼翻白,脑袋一歪,整个身体的重量砸向我爸。

我看见她脖子上的洞流出的液体溅向我爸的脸,犹如滚烫油锅里倒进去沸水。

他的脸上冒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点。

3

我和奶奶相顾无言,目眦欲裂。

我爸妈居然头对头双双昏死过去,留下我俩慌神。

我奶奶嘶声道:「快!快去请王道士!」

可我不敢,我的脚被我爸的身子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奶……我……我不敢!」

「小贱皮子!还不快给我去!」

她抡起立在炕边的拐杖,一头对着我爸的腰,手上一戳,我爸就像一滩烂肉一样转了个弯儿,我的双脚得以被拯救。

我奶奶吓白了一张脸,嘴上不停催促,「快去!就说屋里招了不干净的东西,拿上你爸藏在炕洞里的烟,切记要说屋里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平日里喧闹的村巷,不知怎的,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我喘着粗气奔跑在七扭八拐的小道间,寂静地只能听见几声狗吠,剩下的只有我宛如惊雷的凌乱心跳声。

王道士家的门大敞着,我冲进去,看见坐在院子里乘凉的他。

「王道士!」

他的眯缝眼睁开,「哟,这不是李家大姑娘吗,咋了,出啥事了?」

不等我调整呼吸,他突然从躺椅里起身,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正色道:

「不对,你家出事了!」

4

几日前,我亲眼看着王道士带着他的一众徒儿们在一个深夜进了我家的门。

甫一进门,跟在王道士屁股后头的一个岁数不大的小子突然连连后退。

「这屋里邪气好重!」

他一边口中念叨,一边手上做几个奇怪的手势,似乎在和空气中无形的东西相抗衡。

王道士环顾四周,问道:「人放哪儿了?」

我奶奶抬手一指。

「放偏房做什么?人都没了,得抬去正厢房搁着呀。」

我奶奶一皱眉:「搁正房做什么,不干不净的。」

我跟在道士们后头亦步亦趋,望着他们推开偏房,那是个平日堆杂物的小屋子,一进去灰尘呛鼻,电也没有拉,只燃着一支蜡烛。

门打开,我妹妹就静静地躺在那儿,神色安然,和睡着了没两样。

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天前我看见的那一身,只不过血印在上面,风干成了褐色。

「你进去干啥,当心染上东西。」

奶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阻止我想要跟着进去的念头。

于是大门拍紧,隔绝了我俩和一众道士。

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道士们念经的声音,低沉密集的语句从他们口中毫无情感地冒出。

他们在超度,送亡灵踏上阴间的路。

可我和奶奶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双双额头冒汗,从后脊梁骨处生起刺骨的寒意。

王道士推开门从里头出来,他面无表情。

奶奶忍不住了,抓住他的手臂焦急地问:「道士,咋样了?」

王道士眼皮耷拉着,看不起瞳孔里的神情。

可我奶奶是个急性子,她已有好几日没有闭眼睡过觉,她现下已躁动得不成样子。

「到底咋了你快说呀!」

「李家老太,」王道士抬起头,眉头紧锁,眼仁儿浑浊,「我记着你跟我说你家这个姑娘脸上有块大黑疤?」

我奶奶一愣,「是啊,咋?」

可王道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和奶奶汗毛竖起。

「里头那个,可脸上干干净净的,啥都没有。」

5

我和我妹妹相差两岁。

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出生的那天,电闪雷鸣,村子边上泄洪的大坝开了个口子,洪水从村东漫延到村西。

我妈躺在炕上嚎叫,奶奶站在边上也是满头大汗。

洪水已经进了我家院子,没过了我的小腿。我就那样淌着二月天里刺骨的水艰难地渡过去看我妈。

「再鼓把劲!看到脑袋了!」

奶奶胸口的衣服被血和汗染湿,她提手抹一把汗,将我妈的腿掰得更开。

我便听见我妈撕裂喉咙的一声尖叫,而后一个血淋淋的肉块便被奶奶提溜出来。

那肉块身上又白又红,黏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奶奶一巴掌拍在那肉块屁股上,等个三秒,屋里出奇的安静。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奶奶又抡起胳膊,啪啪几声响,我甚至觉得那力道快要将那坨肉块打散。

可依旧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奶奶慌了。

洪水一点点流进屋内,又是一声雷鸣。

闪电穿透天幕,刺目的白光灼伤我的眼睛,眼底的酸痛让我忍不住紧闭眼皮,再次睁开,我看见奶奶白惨惨一张脸。

而我随后也看到,那坨被她提溜着的肉块,五官不甚分明的脸颊一侧,黑漆漆的一块大疤。

6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王道士口中念念有词,闭着眼睛在我爸床头点燃一张黄符。

床头还放着一碗清水,,水中竖立着两根木筷。

符纸燃尽的瞬间,插在碗中的两根筷子双双倒下,清水瞬间变得浑浊。

我看见王道士分秒间阴下来的脸色。

「王道士,怎么了!」

奶奶焦急上前,生怕她的儿子出丁点儿差错。

可王道士沉默着,久久不做声,看看那浊水,又看看我爸昏睡着的脸。

随后一声叹息,「……唉,你们自求多福吧。」

王道士走出屋门,奶奶啪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拐杖咕噜咕噜滚到墙角。

阴惨惨的屋内,我爸昏睡着,我妈缩在墙角,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我在诡异的气氛里抖着两腿把摔倒在地的奶奶扶起来。

「你过去,看看你爸。」

奶奶的模样一瞬间苍老了不少,眼袋垂下来,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在口腔内磕磕碰碰。

「嘿嘿……嘿嘿嘿嘿……」

已有好久没有说过话的我妈,突然冒出几声笑。

我膝盖一软,栽倒在我爸的床边。

引入眼帘的,是我爸的侧脸,一颗又一颗黑色的痣陡然在他脸上冒出,密密麻麻,一打眼望去,居然连成了一整片。

那分明是一块漆黑的疤,我看见它,脑海中关于我妹妹的记忆就铺天盖地砸向我。

6

好女无痣。

我们村子曾流传一个故事,说村里上了岁数的一辈人在小的时候曾见过一个白衣女鬼徘徊游荡在山里,她平日靠吸食动物的血为生。

可只要活人出现在她眼前,必然会落个首尾分离。

「那个女鬼,脸上有这么大一块疤!」

老人们哪怕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还是对这个故事乐此不疲。

他们两手比一个圈儿,对着村里新生的孩子们说,「女鬼脸上的疤就这么大,你们要是看到脸上有大黑疤的人,千万不能靠近,鬼最爱吃小孩!」

所以我奶奶看到我妹妹脸上那块浓黑无比的痣时,恨不得手上劲儿一卸,将这邪物摔死在地。

在这山野乡间,可以不生下男丁,可最怕生下古怪的东西。

我妹妹的身子极不成比例,脑袋很大,四肢干瘦短小,最刺眼的还是她脸上那块从母体带出的胎记,将脸硬生生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正常人的皮肉,另一部分,则是似鬼般可怖。

诞下人不人鬼不鬼我妹的我妈,躺在炕上哀嚎出声,腿间的血流到地上,混入淌进屋里的洪水中。

那一日,雷电的轰鸣,我妈的哭嚎,我奶奶的阴沉脸色,还有我那刚刚出生的妹妹,在我的眼前,铺成一幕阴森可怖的图景。

7

我妹妹脸上那块黑痣,成了我们的心病。

它横亘在我们一家人中间,让我们心生邪念。

是我先发现我妹妹和常人不同的,她打小不爱哭闹,饿极了也只是蹬着干柴纤细的四肢,嗓子里嘤咛出几声短促的调子。

大人乐得不被烦扰,可这样的古怪,到了三四岁时,却不得不让人产生疑惑。

她不说话,反应也很迟钝,勺子放在嘴边,需要等个几秒,她才会张开嘴巴。

这让打小给她喂饭的我,每一次看她这副模样和动作,都会汗毛竖起。

她的一只眼睛被黑痣围住,因而眼白显得更加渗白,每当她蠕动着吞下饭食的嘴,抬起眼睛看我时,我都会猛地屏住呼吸。

那感觉真的就像是被鬼攥住了灵魂。

奶奶是我们全家最先表现出我妹妹厌恶的人。

最初她从不近妹妹的身,我妈恢复期间全靠我在她身边伺候,等妹妹能走路了,她也会拄着拐棍避开。

再到后来,我时不时会看见她坐在躺椅里,手中的拐棍像装着雷达一般,准确地瞄准路过她身边的妹妹,胳膊一抡,她便被我奶奶打倒在地。

「滚远一些,脏玩意!」

奶奶脸上的憎恶和反感是明晃晃的。

可妹妹从来不哭,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出神地望着腿上突然冒出来的伤口。

「赶紧滚!」又是一棍子打在背上。

妹妹抬起头,用生着黑痣的脸看向我奶奶。

「啊!你这个妖怪!不要看我,再看我我打死你!」

拐杖乱了挥动轨迹,奶奶挣扎着在躺椅里舞动四肢,可笑得像只受惊了的动物。

8

妹妹没有名字,家里的人总用「怪物」「妖怪」「那脏东西」来嫌弃她。

她像散发恶臭的垃圾一样被呼来喝去,游走在角落和黑暗里。

六岁时她生了一场大病。

没有任何征兆的,她在半夜发了高烧,烧得全身通红发烫,口中不断呻吟。

我睡在她的旁边,被她身上渗出的汗给湿醒。

我去我奶奶的卧房求助,半天敲不开门,只好硬着头皮找我爸妈。

深夜的炕上,我爸妈二人的鼾声此起彼伏,我推推我妈,「妈,妹妹发烧了。」

我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别找我,烧就烧去好了。」

可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抱在怀里养大的妹妹,我即使有时也会怕她,但终究狠不下心来。

我又推搡我爸,「爸,求你了,你骑着车带我俩去看看吧,再烧下去,人会出事的!」

我爸嘴里骂骂咧咧地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去找自行车。

我将妹妹裹在包袱里抱在胸前,她的脑袋耷拉着,滚烫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间。

可我和我爸都没想到,这趟下山看病的路,我们走得胆战心惊,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山路崎岖,本就歪歪扭扭,我爸那辆破旧的老自行车,还瘪了一个轱辘。

我爸在前头诅咒怒骂,我抱紧妹妹坐在后座,不敢吱声。

一个拐弯,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落,砸在距离我们五米的地方。

轰——

我爸一声惊叫,车头一个猛的打摆。

然后我就瞬间失去平衡,下一秒重重栽倒在地。

清醒时,我人在家中,我爸的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满是紫红的伤痕。

我奶奶和我妈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

「都怪那个脏东西!」我妈咬牙切齿,「要不是大半夜地领着她去看病,哪能出这档子事!」

我奶奶也附和,「就是!那石头早不砸晚不砸偏偏就在那一会儿砸在你们头上!奇了怪了!」

我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额头的纱布。

我爸的伤最重,人还昏迷着,一条腿断了。

我从炕上起来,朝我妈和我奶奶露出个难看的笑,眼神却在四处搜寻我妹妹。

不知道她怎么样。

烧成那样儿了,千万别有个好歹。

可我还是错了,她盘腿坐在角落,似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慢悠悠地转过身。

她安然无恙,丝毫没有发烧时的病弱,她甚至露出个笑来,朝我伸手,想让我抱。

不知道是我的眼神不对还是怎的,我忽然觉得妹妹脸上的黑痣颜色更深了。

顷刻间,一股凉意顺着我的脊柱游走到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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