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还记得咱俩当年说好的吗?可我现在,真的怕了……"王建军的声音在半夜显得格外颤抖。
外面寒风呼啸,雪花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披着军大衣开了门,看见王建军站在门口,肩上落满了雪,脸色苍白得吓人。
这是1985年的深冬,东北军营的夜晚冷得刺骨,温度计显示零下30度。
"快进来吧。"我把他让进屋,掀开暖水瓶给他倒了杯热水。
王建军的手直发抖,热气在他眼镜上蒙了一层雾。
屋里的火炉子烧得正旺,炉火映红了他的半边脸,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忧愁。
记得1982年,我俩一起进的部队。那会儿王建军可是出了名的开朗,嘴特别甜,去哪都能说上两句。
新兵连训练时,他总是一边擦着汗一边给大家讲笑话,那爽朗的笑声至今回荡在我耳边。
野外拉练,他背着我走了十多里,就因为我的脚磨出了血泡,连长都夸他有当政委的料。
可去年他爹突发心梗走了,他妈受不了打击没几天也走了。
这小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闷不乐,连说话都变少了。
我曾撞见他半夜在操场上抹眼泪,那次他跟我说,做梦都能看见他爹妈坐在老家那个破旧的堂屋里等他。
"咱连要裁撤了。"王建军紧握着水杯,指节都发白了,"刚才我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要回老家,我就害怕。"
"你怕啥呀?"我点了根烟递给他。
"我怕回去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家。"他深吸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迷茫。
"李兄弟,你还记得咱俩去年休假回家时,路过那个废弃的砖窑吗?我现在就觉得我家跟那砖窑一样,又冷又空。"
我默默听着,想起那个砖窑,确实荒凉得令人害怕。
当时王建军站在那儿看了好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抽烟,烟头的火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这些年在部队,风里来雨里去的,啥苦没吃过?记得咱俩守边防那次,零下40度,睡觉都得轮流叫醒对方,怕把人给冻死。"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我真没想到,最怕的是回家。"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这些天,连队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大裁军的消息一传开,战友们都在打听复员政策,议论着回去后该干啥。
有人说要开饭店,有人说要做生意,还有人说要去南方闯荡,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不同的期待和彷徨。
"要不你留队吧,听说咱们连还留几个名额。"我说,"你条件不错,立过功,还是党员。"
王建军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你呢?"
我摇摇头,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我得回去,我爹前几天中风了,我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那封信已经被我翻看了无数遍,纸都快烂了:"这是我妹写来的信,说爹整天念叨我,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窗外,值班的哨兵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过,哨音在寒夜里格外清脆。
我和王建军都沉默着,各自思索着未来的路。
炉子里的火渐渐小了,王建军起身添了两块煤。
火光照着他的脸,我发现他的眼角有了皱纹,虽然才三年时间,我们都变了许多。
"李兄弟,"他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咱俩刚入伍时的誓言不?说好了要在部队干到退休。"
我苦笑着说:"可我现在也怕了,怕爹等不及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离别那天。
1986年初春,站台上挤满了复员的战友,有人唱着《告别军营》,有人抹着眼泪。
我远远看见王建军站在留队的那群人里面,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的二等功奖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李兄弟,"他突然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信封,"这是我的工资,你拿着,给叔叔看病用。"
"你疯了吧!这可是你半年的积蓄。"我推辞道。
"拿着!"他硬塞给我,"你要是不拿,我这心里过不去。等你爹病好了,我去看你。"
火车缓缓启动,我看见王建军的身影渐渐模糊在站台的人群中。
春寒料峭,站台上飘着细雨,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打湿了我的脸。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回到农村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苦。
爹的病一直不见好,家里的地也荒了。
我白天在镇上的砖厂打工,晚上还得去医院照顾爹。
干着又脏又累的活,一个月才挣两百来块,看着爹日渐消瘦的脸,我心里像刀绞一样疼。
每天清晨五点,我就得骑着破自行车去砖厂,风雨无阻。
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脸也晒得黑黢黢的,可我不敢停下来。
乡亲们背后指指点点:"你看李家那小子,当了几年兵,还不是得回来种地。"
"听说人家王建军都提干了,这李家小子可真是没出息。"
我咬着牙忍着,心里难受得很。
每天晚上,我都会对着那张和王建军的合影发呆,想起在部队的日子。
有时候实在撑不住了,就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偷偷抹眼泪。
1989年春天,我在厂门口遇到个当兵的,一打听才知道,王建军又立了一次三等功,已经是个营级干部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想给他写信,可又怕给他添麻烦。
就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王建军找到了我。
那是1992年深秋,我正在给爹换药,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一抬头,看见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院子里,腰板挺得笔直。
"李兄弟,你可真能躲。"他脱下军帽,额头上已经有了深深的抬头纹。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
月光从破旧的窗户照进来,院子里的老枣树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说起这些年的艰难,说起东挪西借给爹治病的事,说起媳妇带着闺女改嫁了。
王建军听完,眼睛红了。
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叠钱:"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本来想买房的,现在给你救急用吧。"
我推辞不过,最后收下了钱。
临走时,他说:"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去南疆了。那边缺人,组织上让我去。"
"那边多危险啊。"我急了。
"怕啥,咱当兵的,哪能挑肥拣瘦。"他笑着拍拍我的肩,"等站稳了,我就调你过去。"
又过了五年,我的小厂子终于有了起色。
1997年春节前,我琢磨着找个时间去部队看看王建军,可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天,我收到一个来自新疆的包裹。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我们刚入伍时的合影,背面歪歪扭扭写着:
"李兄弟,对不起,可能要食言了。那天夜里我跟你说害怕回家,其实是怕看见老房子倒了,怕看见爹妈的坟头长满了荒草。在部队,我至少还有个家。这些年,多亏有你这个兄弟。"
"替我照顾好我那个远房侄子,他爸妈在矿上出事了,就剩他一个人了。我想通了,也许这就是命,咱们谁也躲不开。"
信是他牺牲前两天写的。
执行反恐任务时,他为了掩护战友,永远留在了那片戈壁滩。
今天是清明,我站在他的墓前,想起那个严寒的冬夜,他在我门前发抖的样子。
无垠的戈壁滩上,黄沙漫天,寒风呼啸,就像那年东北军营的冬夜。
命运让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可战友情谊,却永远烙在心里,像那年的军装一样笔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向我走来。
他的眉眼间有几分王建军年轻时的影子。
"叔叔,"他轻声说,"我考上军校了,就像我叔叔当年一样。"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坚定的眼神,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王建军。
拿起那张泛黄的照片,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轻声说:"建军,你放心,这个家,我会替你守住。你的侄子已经穿上了军装,就跟当年的你一样优秀。"
戈壁的风掠过墓碑,远处传来嘹亮的军号声。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冬夜,年轻的战友推开我的门,说着怕回家的话。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他再也不用怕了,因为他找到了永远的家。
在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有我们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