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五年秋
粉、白相叠,两道轻薄如蝉翼的纱幔自榻顶泻下。
鎏金香炉顶端飘着袅袅青烟,烛火掩映,衬的帐帘之内更加迷离朦胧。
男人紧掐玉腰,着力生猛,声音疏离低沉。
“跑什么,嗯?你看到鬼了?”
少女素手掩面,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不,不要了...”
“小姐?”
“小姐?”
空灵的声音自身边传来。
窗外柳枝随风摇飏,发出“莎莎”轻响。屋中幔帐缓动,一名婢女候在床边,连声相唤。
沈颜汐从睡梦中突然惊醒。
她额际汗湿,呼吸灼急,青丝松松堆至颈肩,一双水盈盈的美目噙泪一般,现着惊慌,唇瓣不受控制地微微嗫喏,纤指紧攥被衾,原是一副受惊的模样,小脸上却现几分暧昧的绯红,身子亦是灼烫的很。
婢女青莲卷帕为她擦拭额头,急着开口:
“小姐,又梦魇了么?
听得耳边再度传来声音,颜汐方才从错乱中彻底还神,也方才反应过来。
刚刚...又是梦...
这梦她已做了有一阵子,每次都是惊醒过来。
梦中男人颜面模糊,她看不清楚。
原若这只是一个梦也便罢了,要命的是......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颜汐出身名门,家世显贵,祖父沈伯丞战功赫赫,是当朝六大开国元老之一,太-祖皇帝亲封的万户侯。
爹爹沈勋官拜从二品镇军大将军,便是年岁不大的叔父沈渝也是曾经的工部侍郎。
祖母贤惠,祖父正直,沈家家教森严,父亲与叔父都是澧兰沅芷,白玉无瑕的男子,曾几何时,名冠长安。
然这一切在六年前改变了。
太康七年,先是祖父病逝,后是父亲战死沙场。与父亲的死讯传至长安几近脚前脚后,叔父沈渝惹怒了天子,城墙坍塌、工部亏空、贪墨渎职,数罪并罚被判以抄家流放。
大难来临,母亲与姐姐阴差阳错同她走散,失踪至今,生死未卜。而她,若非父亲的故友宁国公好言收留,还不知会是何种样子。
入陆府那年她刚满十岁。
虽然陌生又刚逢变故,思亲至甚,但好在宁国公对她疼爱有加。日子虽与从前大大不同,但陆家高官显爵,论富贵,比她沈家还要更胜一筹,吃穿用度倒也没亏待了她。
哪知将将过了大半年,意外再度来临。她从小便体弱多病,一次着了风寒,头晕目眩,竟是失足跌进了湖里。
彼时素秋,湖水冰冷,纵然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她也丢了半条命一般,生了场大病,久久不愈,只差一点怕是便殒了。
后续,命是捡了回来,她也因此落下了病根,畏寒至极,一旦到了冬天,就是连门都出不得了。
此番之下,宁国公只好将她送到了气候温和的江南养着,这般一晃就是六年。
话说回来。
便是从这场大病之后,她就做起了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梦。
何止是奇怪,更是,荒唐至极.....
她梦到自己入了皇宫,成了帝王皇妃。
梦到几年之后大雍皇权更迭,天下易主,有人谋逆,兵变篡位。
败局之下,帝王李胤以不想她被叛军侮-辱为由,亲手给她灌了毒酒。
死去弥留之际,耳边响着长剑划地之声,冷冰冰的肃杀气息笼罩天地。
来人玄色铠甲,昂藏桀骜,不可一世。
她看到了那个篡位者...
后续更是荒唐匪夷。
她死而复生,竟是重回到了呱呱坠地的婴孩之时,将从小到大所历一切又经历了一遍,直到去年。
如若这荒诞的梦就此结了也是谢天谢地了。
岂料数月前起,她开始梦到了那个男人。
虽看不清脸面,但颜汐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人,正是梦中前世的那个乱臣贼子!
要命的是,近一年来梦中所现种种,如同她能预见未来一般,接二连三变为现实。
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先,她也只当是巧合,可越来越多,越来越分明,就算是再不愿承认,她也已不得不信,那梦预示未来。
就是因为如此,颜汐方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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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心口跳的越快,身子越没力气,小姑娘眼中噙着一层水雾似的,有些微微的喘,不觉间,青葱纤指更紧攥了被衾。
青莲自后抱着她,兀自为她擦着汗珠,柔声安抚:
“...梦而已,都是假的,没事了没事了,小姐不怕,不怕啊...”
婢女一边哄着,一边甚是心疼,心里头暗骂这该死的怪病,吃了多少安神的药也不管用,可是苦了她家小姐。
小姐胆子小,自幼身子骨就弱,六年前还生了场大病,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实在是禁不起折腾,禁不起吓了。
青莲越想越挂心,此时人近在眼前,瞧着她那张小脸,怜香惜玉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小姐生的极美,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似的,水嫩白皙,周身上下都透着股子仙气,尤为此时一袭雪色薄衣,云鬟如绸,恍惚一眼,甚至给人一种不甚真实之感。
可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却偏偏身子骨不好。
颜汐也很烦。
她倚靠在婢女肩头,早没了睡意,脑子甚是清醒,奈何身子软的很,不仅烦这不大争气的身子,更烦那可怕的梦。
脑中,男人赤-裸着臂膀,模糊的画面犹在,挥之不去。
按照过往,这些,都将变作现实!
只消想想,颜汐便心肝乱颤,如何也从思绪之中走不出来。
正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小姐...”
来人是她的另一个婢女,唤名桃红。
人有些急躁,气喘吁吁,几近是跑着而来。
青莲隔着纱幔叮嘱:“远着些,小心带了凉气,过给小姐。”
桃红应声,赶紧止了脚步,旋即急着开口:
“小姐,那边...那边的人到了!”
颜汐与青莲闻言皆是一怔,显然都未料到。
桃红口中的“那边”便是京都的陆家了。
此番来人的目的正是将她接回。
这事半个月前照顾她衣食寝居的宋嬷嬷就与她说过,不过没想到,这般快人就到了。
青莲接口:“已经到竹苑了?”
桃红点头:“宋嬷嬷正迎着,去了堂厅...”
青莲嘴唇微抖了两下,眼眶渐渐泛红,万般情绪最后化作一句,愤愤地道:“她乐死了吧!”
桃红气道:“可不,笑的嘴都合不上了!”
青莲继续:“苛待小姐这么多年,银子怕是早捞够了,这不,半年都不愿再等了!小姐前阵子还身子不适,她不比谁都清楚?!”
桃红:“她哪里关怀小姐的身子,巴不得马上离开这穷乡僻壤,回长安去!若是张嬷嬷还在,咱们也用不着她!”
桃红这话一出,比她年龄略大一点的青莲心微微一颤,被激起的怒气抚平几分,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身旁的小姐,缓和了语气。
“行了,别说了。”
颜汐感到了她的目光。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她并未插口。
婢女言语之中的张嬷嬷是她沈家的老嬷嬷。
六年前那场劫难之下,她身边就剩了屈指可数的四人。张嬷嬷和她的儿子阿秦就是另外两个。
十一岁那年,她生病到了江南,身边原是有张嬷嬷陪伴照顾的,但嬷嬷命苦,四年前病逝,离开了她。
彼时她不过十二岁,又生着病,青莲、桃红与阿秦和她年龄相仿,也都是孩子,久而久之钱财自然都握在了同来的宋嬷嬷手上,何况那本也是陆家的钱财。
竹苑所在之地确是半个乡下。
起因此处靠着给她医病的神医住处,穷乡僻壤虽有些夸张,但与长安钟鸣鼎食,富贵至极的陆家相比自是云泥之别。
四年来宋嬷嬷表面唱着好,暗地里苛待她为真,数番寄信回陆家说她早已痊愈也为真,被她几人知道了,也丝毫不惧。
她一介孤女,本就是寄人篱下,自然没人把她当回事。
“回吧。”
须臾寂静之后,屋中响起小姑娘软糯的声音......
“小姐...”
两名婢女目光都朝向了她...
颜汐有自己的心思。
扪心自问,眼下她也没什么闲心理会宋嬷嬷,满心满脑都是那些个梦。
那个男人——她不知他是谁,人在哪,亦不知自己是如何与他产生了瓜葛。
唯知,既然自己有如此机缘,能识破天机,就绝不能让它变作现实。
她无依无靠,事到如今,能倚靠的怕是也只有陆家了.....
陆家权势熏天,堆金积玉,无疑是她最好的避风港。
思及此,小姑娘羽睫轻颤,秋眸缓缓流转,眼神清澈又稚嫩,微攥着柔荑又重复了一遍:“回...回吧...”三日后
清晨,远山绵延千里,竹林碧碧翠翠,白云流动,几只鸟儿结伴飞过。
竹苑门外停就一大两小三辆马车,皆尽奢华,尤其首辆,引得路人时而驻足,三三两两称羡私语。
几名带刀护从言笑晏晏。
院门四开,小厮、婢女来来去去搬着东西。
少倾,一位中年妇人笑着从院中走出。
她一身翡翠色缎面衣裳,其上绘着璎珞图,发髻利落,四五十岁的模样,唇上有颗黑痣,整个人瞧着稳重端庄,带着身后的两名端茶婢女朝着护从走去。
“东西就快装妥,沿途还得劳苦几位大人。怕是就快启程了,各位大人先喝些茶吧。”
说着回身端起茶碗给几人一一递去。
“有劳宋嬷嬷。”
护从共计八人,相继道谢接过。
为首一人姓郑,有礼回语与她攀谈。
“此番回长安,少说也要半个月,眼下正值初秋,京畿方向越行越冷,嬷嬷提前准备。”
“是。”
宋嬷嬷笑答,抬头只将再说些什么,却见那郑姓护从突然双眸定住,本来颇觉沉稳之人竟略显失态。
不仅是他,周围另外几人如出一辙,空气瞬时凝结了一般,鸦雀无声,人人视线都朝向了一处。
妇人微顿,但转念了然,垂下眼眸也泯了笑意,慢慢回转身去。
果不其然,朝阳照落处,朱色大门下,两名婢女一名小厮拥着个姑娘走出。
那姑娘纤腰玉骨,青丝如墨,娇娇弱弱的,一袭无澜白色披风,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容颜半遮只露了一双清凌凌的美目,然就是这幅模样也引得人丢了魂儿一般。
宋嬷嬷不屑地抽动了下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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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先一步到了车前,弯下身子,由着小姐踩着他的背脊。
青莲、桃红扶住颜汐,一点点送她上去。
小姑娘纤足踏入,美目流转,慢慢扫过车中陈设,香枕被衾样样不少。
她拿起一条绒毯,回身叫住刚刚起身的阿泰,柔声:
“拿着,外边坐着小心着凉,阿泰记得多添衣服。”
“多谢小姐,小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小厮笑着温声接过。
青莲桃红亦满目关怀,跟着叮嘱阿泰几句。
沿途赶路要好些天,她三人可待在车中,但阿泰终究是个男子。
沈家眼下唯剩她四人,这些年来四人相依为命,感情不浅。
一切就绪,马车缓驶,颜汐轻轻掀开窗帘,朝外望去。
天空蔚蓝,如茵青草翠绿欲滴,万物祥和,唯她心中惴惴,不知自己是否已在远离那梦,更不知来日会是何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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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渐渐颠簸。
另一辆车中,婢女为宋嬷嬷垂着腿,笑着提及适才之事。
“这沈小姐可真是国色天香,小时候就够美了,没想到大了之后还能更美,嬷嬷可瞧见适才那几个护从看到她时的样子了?魂儿八成都没了吧!”
宋嬷嬷目露鄙夷,良久方才语声缓缓地开了口。
“生的再美又如何?还不是个没福的!那般高贵的出身,落到这般田地还有什么好说。往昔她沈家是何其风光,与当年的晟王又是如何交好。如若按部就班,想来她应该会嫁给那晟王独子,来日做个尊贵的王妃吧。可谁能想到晟王与她父亲皆这般短命,相继战死。”
“...现在,她还能有什么出息,婚事都成问题,哪还可能高嫁?就算她父亲是个干净的又如何?他叔父之事,沈家这辈子都要蒙羞,永远也别想翻身,谁会愿意娶一个罪臣的亲侄女做妻。
“...也就是咱们国公爷仁慈,念着那点旧情,收留了她。可这么多年过去,时光最能冲淡一切,那丁点情分怕是也早就消失殆尽了。终归是个外人,谁还能多把她挂在心上?所以我方才想快着点回来,夜长梦多,陆家是何等高贵的人家,你怎知那边会不会把咱们给忘了。”
婢女连连点头:“嬷嬷说的是,我也怕极了呆在那穷乡僻壤一辈子,再也回不来。”
宋嬷嬷轻呵一声,眼睛慢慢瞟向一旁的木箱,笑容渐渐荡开了些。
她倒是也没白伺候那个没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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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朦朦胧胧,耳边的声音却仍异常清晰。
“跑什么,嗯?”
低沉的嗓音犹似就在她身边。
男人臂膀健硕结实,大手上的温度也仿佛还在她的身上,揉捏着她的腰肢。
热浪一层翻涌过一层。
颜汐浑身烧烫,又一次猛然惊醒。
“小姐?”
马车滚滚朝前,耳边是风声雨声与马蹄之声。
青莲将盖在她身上的绒毯往上拉了拉。
“小姐,怎么了?又梦魇了么?脸怎么又这般红?”
颜汐半晌没从梦中抽离,腰间仿佛还留有那男人手上的余力与温度,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才得以缓解。
“嗯...”
她点头承认,然亦如往昔,没过多说什么。
“小姐到底梦了什么?”
青莲好奇,也不仅一次询问。
但颜汐自是从始至终都未相告,这次亦然。
桃红本也睡了过去,这时醒来,为小姐拿来水袋,拧开,给她递来。
“小姐,喝点水,压压惊。”
颜汐接过,脸上的绯红未消,娇艳唇瓣微启。
“到哪了?”
转眼她们已出苏州十日有余。
青莲答道:“晨时启程那会,郑大人说今晚能入淮南道,再有十多日便可到京畿了。”
颜汐紧攥着手中的水袋,羽睫轻颤,娇娇糯糯地开口:“可知这附近有无恶霸?”
“恶霸?”
闻言,青莲与桃红皆是一怔,转瞬两人都笑了出来。
青莲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小姐的小脑袋中在想些什么?哪来的恶霸?便是有,咱们也不怕他,郑大人几人是国公爷亲派的,不可能是等闲之辈,必然能护小姐周全。”
桃红掩唇“咯咯”地笑。
“小姐该不会是梦到被哪个恶霸抢回去做压寨夫人了吧?”
颜汐缓缓转了眼眸,朝桃红看去,自是未答。
青莲收了笑意,瞧出了她是真的害怕,正色道:“别瞎说。”
转而耐心安抚:“梦就是梦,都是假的,小姐莫要过心才好。我瞧着郑大人等人都很是照顾小姐,赶路也未急,宁可多跑出几十里,生怕小姐颠簸劳苦。想来除了他人心善,怕是也有国公爷的事先交代。国公爷待小姐还是很好的。小姐可还记得咱们刚来陆家那会子,国公爷说过要收小姐为义女,还说会对小姐视如己出......”
颜汐当然记得。
但彼时她刚丧父不久,唤不了别人父亲。
陆伯伯似乎也正是因为此,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只提过那一嘴,后续便没再相提。
再后来,她就落水出了事,去了江南养病。
虽然六年来,他没来看过她,陆家无一人来看过她,但颜汐知道,那边没少往她身上花银子。
扪心自问,她已知足,更心存感激。
何况即便是她小时,沈家与父亲都尚在那会,其实她和这位陆伯伯也并不甚熟悉。
她熟悉的是...晟王...
马车突而轻颠一下,将颜汐的思绪扯了回来。
青莲、桃红俩人一起扶住她。
乘车本就乏累,颜汐也不再多想什么,由着婢女扶着躺在了香枕之上。
再度入睡前,她只想了一件事,便是快些入京畿,快些回到陆家。
似乎只有真的到了陆家,她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马车昼行夜宿,又走了十几日,终是在十月初抵达了京畿。
颜汐沿途一路压在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尤其在进入皇都的那一刻,瞬时感觉人都轻盈了不少。
她掀开窗帘朝着流水游龙,喧嚣繁华的街道瞧望着,一股子熟悉之感袭上心间,明显欢喜了不少。
十月初六下午,她终于入了宁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