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历史人物,甭管是巨公伟人,还是奸佞恶棍,都是可以放到显微镜下来观察透析的“标本”。无论面对的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必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基本盘”
在孟子和荀子之间选边站,似乎无多少意义。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至今无解,还是需要对具体个案作具体分析。判断某人是善人还是恶人,还是要看他的“基本盘”。有缺点的战士与完美的苍蝇,有本质的不同。伟人可能有阴暗的角落,卑鄙小人也可能有一些亮点。
先说秦桧。他的“基本盘”很清晰——恶人、奸人,臭气熏天。他的恶名污迹,即便抽干太平洋的海水,也洗刷不掉。仅仅一个冤杀名将岳飞的举动,就足够让他永远臭下去,直到整个人类在宇宙消失。
所谓“不杀士大夫与言事官”的“赵氏家规”,在秦桧执掌朝政时,几乎荡然无存。北宋惩治大臣,尚有一块遮“杀”布,多以贬黜流放为主。秦桧则嫌那块布太碍事,除了贬放、除名、编管,更大开杀戒。连誉满朝野、令金人恐惧的大将岳飞也敢杀,那还有谁不敢杀?甚至高宗都恐惧为其所杀。秦桧死后,高宗对杨郡王云:“朕免得膝裤中带匕首。”此说还有王夫之所记为证:“故高宗置刀靴中以防秦桧。”可见秦桧“奸威”之盛。
自秦桧掌权,塞言路,凡有异己者,必下狱治,或流贬,或杀之。秦桧死前,其案几上有欲诛杀53位官员的文牍,他提笔欲批,手却握管颤抖不已,“竟不能字”。其妻王氏在屏后摇首曰:“勿劳太师。”“桧尤自力,竟仆于几,遂伏枕数日而卒。”于是狱事大解,那53人幸免于人头落地。
蔡京有奸的一面,亦有雄的一面。蔡京的人格构成,远比秦桧复杂得多,无法以一“奸”统之。
宋徽宗不像高宗那样,对同样位极太师的蔡京有警惧感。岳飞死后,秦桧在相位十八九年,党羽遍布朝堂,高宗根本不敢动解除其相位的念头。而宋徽宗则因天象异变,三次罢掉蔡京相位,待天象正常又恢复其位。蔡京归来时,宋徽宗常常设盛宴接风,似乎蔡京不是官复原职,而是出征大捷、班师回朝。蔡京遗存的诗文中,有多篇写皇上宴请的盛况。
蔡京虽然权重,但从未对皇权构成威胁。他与宋徽宗艺术趣味相投,徽宗甚至在内宫专设一阁,收藏了蔡京所有上呈的墨迹。此种特殊待遇,在两宋艺术家中绝无仅有。蔡京经常在宋徽宗创作或收藏的前人画作上题跋。他的书法作品,在靖康之难后大部分被毁,或毁于金人战火,或毁于南宋官方,能够流传下来的部分,大多与宋徽宗的艺术交往有关。
宋徽宗将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转赠蔡京,蔡京在图上题了一段话,而今人所知的有关这幅画的信息,就全部来自蔡京的笔墨。蔡京与宋徽宗还是亲家,徽宗女茂德帝姬下嫁蔡京之子蔡鞗。宋徽宗还曾轻车小辇,七次幸临蔡宅私访……关系如此亲密,家事国事搅成一团,乃至有大臣冒诛杀之险,批评皇上不应如此,以免令百官心寒。蔡京八十岁遭贬逐,已是钦宗登基之后了。
蔡京对苏轼兄弟及书法家米芾等名士,态度尚算友好,尤其对米芾,算得上予以特别关照了。
苏轼逝于北归之途时,蔡京尚未登上相位,想迫害苏轼也没有机会下手。而苏辙活了74岁,病逝于政和二年(1112),正是蔡京权高位显,重拳捶击元祐党人之时,但蔡京并未对元祐更化时,曾狠狠弹劾蔡京政治投机的苏辙施以报复性打击。苏辙去世后,其子孙也得到善待。
蔡京与书法大家米芾可称为挚交。
米芾别号“米癫”,是一个有神经质、不拘小节的人。他在雍丘当一个地方小官时,某次出游,竟然将自己下榻的处所装饰得花里胡哨,自号“天临殿”。好家伙,真是胆大没魂了。这天下是谁的天下?除了当今皇上,谁敢自称“天临”?此事被巡察官员发现,上奏一本,称其擅自“创殿立名”。皇上如果知晓了此事,治他个不恭之罪,不掉脑袋,恐怕也要让其到瘴疠之地“发癫”去,能否活着回来都难说。恰巧奏章落到了任翰林学士的蔡京手中,蔡京将此事压下,米芾因而躲过一劫。米芾后来官至书画博士,相当于今日的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也得益于蔡京的举荐。
蔡京的“奸”名,主要来自靖康之难导致的北宋灭亡。
北宋灭亡有其复杂因素,王夫之也不认为蔡京应该为此负主责。《剑桥中国宋代史》既对宋徽宗和蔡京任相时期操控的“崇宁党禁”给予严厉批评,认为“它确实代表着北宋历史上最为恶毒的党争冲突”,也认为“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蔡京毋庸置疑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他“垄断了相位,并且开创了一个政治稳定的时代”。蔡京延续王安石变法,推行了许多变革措施,涉及理财、商贸、兴学,建立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因此也不宜用一个“奸名”便将之全盘抹杀。
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此二人政治主张的推行,皆获得圣意许可、支持。
蔡京在第一次被罢相后,“令其党进言于上,以为京变法度者,皆禀上旨,非私为之。若学校、大乐等数事,皆是绍述神考美意。今一切皆罢,恐非绍述之意”。秦桧在力主与金和谈时,也曾反复征求高宗的意见。绍兴八年(1138),当高宗表态接受和议时,秦桧请高宗用三天考虑这个问题。三天过后,高宗表示朕意已定,秦桧请高宗再考虑三天。当高宗再次表态后,秦桧要求让他全权负责排除一切阻碍和议的干扰。
因此,在那时皇帝的眼中,京、桧可不是后人诟骂的“奸臣”。宋徽宗对某些大臣弹劾蔡京表示不理解。秦桧死后,高宗亲题神道碑额:“决策元功,精忠全德。”评价之高,堪称“贤相”了。
渐变与突变
无论是蔡京,还是秦桧,其人格形象都有一个渐进的演变过程。当然,演变达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因某个因素驱动产生突变。
蔡京、蔡卞兄弟皆为饱学之士,同年考中进士。蔡京在学童时,曾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倒背如流,对忧乐天下的士人境界颇为崇尚。在入仕前,也曾趁蔡襄回乡省亲的机会,倡修木兰陂,引木兰溪水改造莆田沿海的盐碱地,造福于民。
蔡京任相,是他人格形象转变的重要节点。立“元祐党人碑”,奉行“丰亨豫大”的极端享乐主义,奢靡之风盛行,皆在他登上宰辅高位时。由此我们可知,权力对人的异化,常常是隐形的,不可抗拒的。
而秦桧的突变,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那就是南归(从金人处逃回临安)之前与之后。靖康元年(1126),当金人军马抵达黄河岸边时,遣使要求割地赔款,举朝惶恐,有数十人弃官而逃。而秦桧此时上呈奏札《上钦宗论边机三事》,建言“不宜示怯以蹙削”。当金人欲立张邦昌为傀儡皇帝时,秦桧表示异议,主张应在赵氏家族中选人,可谓有气节之臣。
对于秦桧是如何从金国顺利回到南宋,史学界一直有争议。秦桧自称是“杀监己者奔舟来归”,这怕是只有鬼才相信;但说他是金人派遣潜回的内奸,也无直接证据。只能说他的政治主张,在回之前与回来后,发生了180度翻转。
秦桧和其子秦熺,“伪造或消灭了许多关于他(秦桧)在1131—1132年第一次拜相期间的档案资料”。为了控制私家著书、印刷和公开谈论与秦桧主张不同的声音,秦桧“鼓励百姓告发那些在他们的私家札记、通信甚至谈话中表达反朝廷观点的人”。御史台成了秦桧清除所有政敌的工具,他排除异己的手段,比蔡京要凶残一百倍。这与他做贼心虚,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总之,同为“奸”,蔡京之“奸”非秦桧之“奸”,秦桧之“奸”也非蔡京之“奸”——可谓各有其“奸”。
蔡京可能是那个时代最有趣的人物之一,秦桧不是。
秦桧之“黑”,如锅底的灰,不用手摸,就知道有多黑;蔡京之“黑”,如锅里的水,是清是浊看上去很模糊,倒出来才知是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