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妻非妻,夫非夫,靠风尘下的纯情和自然找回的人性

心言聊历史 2024-03-29 23:47:09

谈及沈从文的小说,直接反映在人们面前的就是湘西的“风俗”,他以一个“乡下 人”的身份,着力构筑了湘西世界的风俗人情。其文没有传统与理论的束缚,只有自我生命意识的自由,从而讴歌了人性之美。

《丈夫》的故事很简单,他不是写一个丈夫的担当,而是写一个妻子的“担当”。“来自穷乡僻壤的年轻女子“老七”,为了维持生计,去到城里的烟船上“做生意”;作为男人的丈夫无法抗拒社会的压力,竟欣然接受了,利益的驱使,让人性的尊严慢慢被蚕食。然而,当探望妻子的丈夫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所见所闻后,他对妻子的遭遇又有了从细微感伤到无法忍受的心理变化,直到最后毅然带妻子回家。这是一个觉醒的过程,是沈从文笔下人性的复苏。

沈从文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作家们都在深耕自己的人道主义。老舍笔下的妓女都是深陷囹圄、无奈抗争的,无不展现着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现状。比如:《月牙儿》里面的母亲和月牙儿,就在妓女的悲苦生活中轮回,看不到希望,直接勾起人们深深的同情。柔石笔下的妓女更为悲惨无奈,挣扎无门,诉说着女性地位的渺小卑微。如《为奴隶的母亲》里,母亲被荒唐的丈夫卖给别人,成为生孩子的工具,如此凄凉的境地更会让人拍案而起。然而沈从文却与他们不一样,他的军旅生涯让他执念于人文理想,始终追求真、善、美的生活品格。

所以,沈从文植根湘西,用他独特的审美眼光去观察泥土里平凡之人的生活,将他们的勤劳、善良与多情都一 一摄入笔下。他笔下的妓女俨然就是美的化身,完美地结合了人情美与人性美,她们不是风流淫荡、见钱眼开的烟花女,也不是忍辱含羞、被迫卖身的青楼妹,而是诚实本分、有情有义的“良家妇”,因为要维持生计、拯救家庭而卖身。所以,这些人骨子里还保留着乡村的纯情和自然,终归会让自己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沈从文的作品《丈夫》

| 来自农村的已婚“船妓”是人性复苏的最初设定

沈从文对于自己出生成长的湘西有着柔软的感情,他热爱那里的淳朴,又怜悯其中的愚昧不堪,所以《丈夫》有让人感到沉重而无奈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人性美的一面。

小说塑造的妻子“老七”是一个来自湘西农村的已婚“船妓”,她兼顾了“城市妓女”和“农村妻子”的双重身份,在湘西的世界里,像“老七”这样的妻子还很多,她们的责任,已经不再局限于生养孩子了,而是走出乡村,进入城市,凭借性别上的优势去赚钱养家 。 结果让本已为人妻子的自己活得却不像个妻子,而是处于“妻”与“妓”的角色互换中,让读者去体会人性的沉沦和挣扎。

“生活实在艰难,乡村的农民尽管日日土里刨食,却依然衣食难保,倒是将妻子送到城里的妓船上“做生意”,就可以轻松地改变家里的窘境。利益的所在,这在当地已经是一种正当的谋生手段了。所以许多年轻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心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从表面上看,这与古代的“典妻”制度极为相似,妇女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鲁迅曾在他的《灯下漫笔》中说到:“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显然,这是一种社会根源,二者的动机都是因“贫”而典,但又有着实质上的不同。古代的“典妻”是直接买卖婚姻,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丈夫》里湘西世界的“典妻”是送妻子去”做生意,妻子的名分还归丈夫,生养的儿子还归丈夫,挣的钱有一部分也归丈夫。

如此一来,这个妻子就并没有陷落到沦为妓女的悲哀中,而是仍旧富有了生命的流动感。在小说中,无论是妻子在船上给丈夫送烟、塞糖、做红绫胸褡,还是她去庙里烧香回来的路上得了琴送给丈夫,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风尘下的妻子,骨子里却保留了纯情和自然,这样一个平凡的、充满生命活力,并且生活化的妻子形象,正是沈从文力图通过湘西本真想呈现给读者极具地域特色、充满人性美的湘西世界,这无疑是为小说里一男一女两个主人翁的精神蜕变和尊严复归作出的设定。

湘西的吊脚楼

|金钱与夫权的博弈下,逐渐明白了妻非妻、夫非夫

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是老七的丈夫,作者并没有赋予他明确的名字,也许他的命运和其他妓女丈夫的命运差不多,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作为20世纪30年代的农民,他们都是资本主义入侵湘西大地造成自给自足自然经济解体的受害者,为了生存,让他们失去了作为丈夫的本真。

在古代,古人们早就给丈夫下了定义:丈,是古代的长度单位,一丈十尺。夫是有地位,有身份的成年男子。两字一组就成了丈夫,就成了以伟岸身躯撑起一个家的主人。为人丈夫,文以为官、武以为军、商以为贾、民以为农,无论以哪一种形式存在,都是为了维持家庭所必须努力经营的。因此,小说中的丈夫早已经名存实亡了。他为了金钱选择放弃了夫权,甘愿用妻子“做生意”挣来的钱安稳过日子,这明显是一种畸形的婚姻状态,矛盾一触即发。

在《丈夫》中,为了铺排故事的矛盾冲突,作者就特意选择了丈夫前来探望妻子的几个场景,作了绘声绘色而又淋漓尽致的描绘,从而刺激了丈夫麻木的神经,促使他展开了一场金钱与夫权的博弈。

一开始,老七的丈夫并没有要把老七领回去的意思,只是进城像走远房亲戚一样来看看自己的妻子,没想到妻子来到城里,远离了乡村,就学会了城里人才需要的恶德,这就是当时社会女性思想被蚕食的过程。于是,初次站在妻子面前的丈夫的心境就发生了变化,他觉得妻子已经不再像自己的妻子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

妻子的这身行头,让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无所适从,跟原来的妻子相比,已然是个城里人了,在这样的一个女人面前,丈夫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卑微。从这里开始,丈夫的心境第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到了晚上,来了客,一个船主或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戴发亮的银链,那势派使丈夫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的女子和忠厚的男人。女子出乡卖身,男人皆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

一个“钻”字道尽了这个男人的万般无奈,面对“城市化”的妻子,他只是略感有点自卑,但如今面对妻子的客人,他却感到了淡淡的迷茫和失落,感觉自己的丈夫地位突然被人给取代了,丈夫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丈夫了,于是他产生了想回家的念头。这是老七丈夫面对现实后产生的第二次心理变化,已然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湘西的水

《丈夫》的背景交待是极为克制的,每一批客人的到来,都是一类人的代指,河水涨了,巡官和水保才会顺利来到船上。水保来访后就大声吆喝,但由于老七等人烧香去了,丈夫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接待,正当聊开了,将彼此当成朋友时,水保又撂下一句话:“告诉老七,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水保的霸道给了丈夫重重地一锤,他越想越不对劲儿:“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说这个。”他的心里增添了烦恼和愤怒,感到作为男人的尊严被践踏,他觉得不爽,特别不爽。他心底在呐喊:“我才是老七的丈夫,你凭什么来占有她?”这是老七丈夫面对现实后的第三次心理变化,在金钱和夫权的博弈中,他偏向了夫权。

在大街上,老七劝回了因气愤要离开的丈夫,并送了他喜欢的胡琴,丈夫的心情略有好转,正高兴地与她们拉琴唱歌,却被两个醉醺醺的士兵搅了他们的欢愉,强迫老七接客,至此,丈夫的愤恨在心里不断地积聚膨胀,越来越在乎自己的夫权而忽略了金钱。

可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容易侍候完两个兵爷,水保带着巡官半夜查船,最终毁了丈夫的迷梦。丈夫要求与老七独处本无可厚非,但老鸨却暗示:“巡官就要来的。”这一切又重重的给了丈夫一击,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这一次,丈夫和妻子的尊严同时被蹂躏,丈夫目睹了妻子所做的“生意”的可悲之处,任何强势者都可以欺侮他的妻子,甚至不用支付生活必须的交易金。这一切都是对作为丈夫的男人的彻底侮辱,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竟不能为家庭撑起一片祥和的天空,颜面何在?如此这般,已经超过了丈夫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的麻木,在丑陋现实的冲击下,在夫权战胜金钱的当下,人性开始慢慢复苏。

就因为沈从文一直着笔于这些小人物的磕磕绊绊,将美好寄托在他们身上,受到了当时文坛代表的批判,认为他写的这些东西偏离了主流现实,毫无意义。可是沈从文并不认同,他对生活、对文学、对情感总有自己的用心,他认为文字就应该落在这些平凡的人身上。

于是,沈从文一笔一笔,把湘西那贫困压抑下的小人物的生活、心理、无奈、心酸和人生的艰辛,全部挤在一只船上,放在一堆妻非妻、夫非夫的平凡夫妻身上。一点点将他们的痛与苦展现出来,以极大的温情与怜悯,以及理解,把他们身上本来存在的纯良人性找了回来。

湘西的民居

| 心灵压抑下情感大爆发之后,找回了人性

沈从文一再宣称:“我实在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如此一来,《丈夫》中的乡下人的道德面貌和人生形式就自然与过去的世界紧密相连。老七和丈夫都是来自湘西农村的乡下人,尽管他们的做法都有悖于人类的天性,但骨子里仍然不失人性。

为人妻子的老七虽然做了妓女,但是在她与乡下人的眼里,那纯粹就是一种“不与道德相冲突”的普通工作,丈夫的支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根本不具备人性扭曲的属性。

然而,这样的工作却触碰了人性的底线,伤及到灵魂深处,让老七倍感无奈,让丈夫尊严尽失。就在老七将自己卖身的钱交到丈夫手中时,丈夫终于在内心压抑下,情感得以大爆发。

“丈夫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住自己的脸孔,像小孩子一样莫名其妙地哭了。”

丈夫的这种行为,说明他的愚昧意识被夫权的苏醒给打破了,这时的丈夫的内心应该充斥着耻辱、愤怒、绝望,干出一些让人想象不到的事,可是,他只是决定第二天一早便要上路回去,沉默得一句话也没说。这个时候,沈从文对人的价格尊严、生命价值的极大关怀就体现了出来。在沈从文的人生观里,生命是人生价值至高无上的尺度,所以,丈夫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无论老七和大娘怎么规劝,他都无动于衷。最后,丈夫人道主义传统的复归,人性的彻底觉悟,让他终于带着妻子离开了城市,回乡下去了。

沈从文最爱虎耳草

这样的结尾过于简洁却令人惊诧,丈夫一直没有发声,但是,在他带回妻子的一刹那,彰显着他收回了话语权,收回了人性,让妻子还原,让丈夫归位。

这平凡的丈夫和妻子,回到了湘西大山的深处,回到了他们的土地,回到那个有栗子和小猪的村子里去了。故事结束了,沈从文也完成了他的人物,他就是那样轻描淡写的,把大山里千千万万人身上的纯情、自然、人性,找了出来,摆在读者面前,叩击着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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