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驰而过,犹如中划过的一阵旋风,留下遥遥的车辙印。
空中炸起一声闷雷,顷刻间一场暴雨无情来临,黑压压的厚重云层仿佛随时都要压下来。
“尚书大人有令!谁若能追回少夫人,重重有赏!”
贺府的追兵依旧穷追不舍,女子哆哆嗦嗦地裹着披风,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手止不不住的颤抖,她抬起目光,下意识看向那坐在车头,身形硕长的黑衣背影。
“阿丑……”
这名字是爹娘将他捡回来后,她亲自所起。
男子的面孔被铁质面具遮着,他回过眸,被雨淋湿的墨发尚未干透,沙哑的嗓音只说了两个字:“别怕。”
“我不想留在贺家,但我更不想拖累你。”
“我说过的。”他答非所问,话语低沉,“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带你走。”
箭矢猝不及防地从后方射进马车之中,断了江缨的一缕青丝,她瞳孔骤缩,眼睁睁地看着它无情地贯穿了阿丑的身躯。
鲜血飞溅,阿丑痛得闷哼一声,却没当即倒下,顷刻间爆发出巨大的意志力,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加快了马车的速度。
正是因为这份垂死之志,他终于甩开了后方穷追不舍的贺府追兵。
马车行进山林,后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远,逐渐的再也听不到了,而马车停下来的同时,阿丑从车上沉沉栽了下来。
江缨眼含泪水,她几乎是失了魂一般跌下马车,扶起这个承诺带自己逃离深渊的傻子。
只剩下一口气的阿丑,血抑制不住地涌出嘴角,她崩溃大哭,可一切早已回天乏术。
都是因为贺家……她才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对不起。”阿丑没有说太多,竟是气若游丝地说道:“对不起……”
他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心躺着一个镶着金边的红梅吊坠,江缨陡然想起阿丑之前说过,待他们逃出生天,他便送她一个礼物。
大雨磅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山顶黑压压的泥石流滚滚欲来,她循声看去,面对接下来的死亡命运,眼眸里是一片漆黑的死寂,光芒全无,已是绝望至极。
逃不掉了。
这一生,入贺家守寡,受人欺凌,猪狗不如,最终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原来走错了一步,竟是这样万劫不复。
愿能重来一次……
愿能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与贺家……
与贺重锦,有任何瓜葛。
紧拥在一起的男女,就这样被百年难遇的泥石流彻底淹没,尸骨无存,魂不安宁。
*
晴雪初霁,万物沉眠。
江缨猛地睁眼,脑中一阵嘶嘶的耳鸣,她急促地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她额角的发丝,聚焦入目的景象是镶嵌云锦床帐。
她坐起来,掀开被子恍恍惚惚地下了塌。
屋中陈设精致,正对面的屏风上画着栩栩如生的金色牡丹,贺夫人喜爱牡丹,贺府中的牡丹图案随处可见。
贺府?
自己竟然活着,还在贺府,在汴阳城。
追兵......阿丑......泥石流......难道刚才发生的一切,竟都是一场噩梦吗?
推开房门,入目的是熟悉的庭院,晶莹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一片又一片。
江缨瞳孔一震,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瞬间消散:“此刻不该是夏天吗?为什么会下雪!?”
突然,一名侍女抓住她的胳膊,一边拉着江缨走,一边急道:“小姐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棺木就要下葬了,要抓紧赶到正厅,兴许还能赶上送姑爷最后一程。”
侍女的面颊上生着点点雀斑,皮肤稍许黝黑,眼睛大大的,模样有些可爱。
她是白芍!?
江缨一时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竟然看见白芍了!?白芍不是已经被贺府的家丁乱棍打死了吗!
“你方才说,我们要去送谁?”
“送姑爷。”白芍急着往前走,答道,“小姐莫不是摔跟头摔得糊涂了,昨日原本是小姐与姑爷的大喜之日,喜轿刚到贺府,姑爷就突发病症,当场没了气。”
大喜之日......
江缨记起来了,她与自己已经故去的夫君贺重锦,便是在一场落雪之日成亲的,同时,久病缠身,足不出户的他,也是突发疾病暴毙在了这一日。
那时,不少人明里暗里都说她是个克死夫君的丧门星。
此时的贺府,竟非彼时的贺府。
没想到,上辈子她临死前的心中所愿,成了真。
她重生了,重生在贺重锦的棺木下葬这天,他们成亲后的第二日。
正厅之内,纸钱在铜盆中被火焰肆意吞噬,贺尚书贺正尧和身边的贺夫人蒋娴正头系白绫,立在棺木前身后生得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是妾室窦三娘,旁边那两个是窦三娘的两个女儿,一个叫贺秋儿,一个叫贺怜儿。
面对贺重锦的死,本该悲痛欲绝的一家人,却是异常的平静。
江缨记得,上辈子的这一天,贺重锦的家人也是像这样冷漠地为他办完葬礼,后来听说,她这个已故夫君生前家人都不喜他,嫌他是个病秧子,尤其是贺重锦的生母贺夫人,连正眼都不肯看他。
以至于后来,她嫁入贺府做寡妇,理所应当地被他们一家人欺辱厌恶,为这一大家子当牛做马了整整十年。
身为一个女子,一生年华能值得浪费多少个十年?
想到这里,江缨袖口下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尽管贺尚书和贺夫人不知前世之事,可她真的很想逼迫他们偿还。
江缨走上前,朝贺尚书和贺夫人行了一礼。
张妈妈见状,提醒贺夫人道:“夫人,少夫人来了。”
贺夫人转头冷淡地扫了一眼江缨,而后道:“重锦已死,身为做母亲的,我便也不同你遮掩,昨日的花轿已抬到贺府,贺府上下无一不唤你一声少夫人,由此可见,我们贺家是认你这个媳妇的。”
窦三娘狠狠一拍贺秋儿和贺怜儿的后背,两姐妹齐齐地叫了一声:“嫂嫂。”
江缨:“......”
前世这两姐妹没少欺负她,在她们眼里,哥哥的遗孀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当牛做马的寡妇罢了,所以这一声嫂嫂,江缨当真担不起。
“若为重锦守寡,你不仅有贺少夫人的头衔,更能享受贺家的荣华富贵,这是当下于你而言,最好的选择。”贺夫人拨动着挂在虎口上的佛珠,并未准备等江缨回答,“张妈妈,去给少夫人整理房间吧。”
“是,夫人。”
结果,待张妈妈还未走出正厅时,江缨突然叫住了她:“不必了。”
贺夫人拨动佛珠的手顷刻停住,贺夫人起身,慢慢转向她,阴暗的目光带着一丝出乎意料地诧异:“不必?你这又是何意?”
江缨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贺重锦已死,按律,新妇可留在夫家为夫守寡,也可自行断了这门婚事,另嫁他人,与贺重锦合离,再无瓜葛。”
前世她已踏入深渊,追悔莫及,如今重活一次,又怎会重蹈覆辙?
为贺重锦守寡,冠上他的姓氏,一生操劳,最后死于泥石流不得善终。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的贺尚书突然威严道:“江缨,既然你要和离,与贺家再无瓜葛,那么便将我父亲贺老太爷当年借给江家的五千两银子,一并还回来。”
五千两.....
江老爷在汴阳城经营的十几家商号,被手底下的王掌柜算计了去,如今他们一家人沦落在城郊的小院里,江缨知道,自己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江缨倒也没被吓到,答道: “爹爹说过,这五千两是贺老太爷赠与祖父的,是因为祖父曾救过贺老太爷的性命,交情至深,尚书大人如果要这五千两,岂不是太不厚道?”
窦三娘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大人,若妾身没记错,这门亲事正是贺老太爷和江老太爷定下的吧,江家小女娘当众退亲,却又说我们不厚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贺怜儿想着帮贺正尧为难江缨,便嘀咕一句: “自家夫君死了,你连哭都未哭一声,还好意思提什么交情,白眼狼,走在街市上也不怕被人吐口水。”
此话不假,江缨心里清楚,若就这样退亲,议论江家之人不在少数。
那是因为,江家的生意之所以在汴阳城赚的盆满钵满,除了祖父本就是经商的好苗子,大多靠的都是与贺家的交情,若非贺家,很难有现在的江家。
而现在,贺重锦死了,她二话不说便解了婚约,在下葬之日又对夫君的死无所动容,很难不遭人非议。
正当贺府众人以为江缨必然会认栽时,只见她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在厅堂所有人的目光下,在贺重锦的棺木前。
不是说江家忘恩负义,不是说她是白眼狼吗?
那就亲身向你们证明,江家有多么重情重义,江缨有多么令人感天动地。
她一连朝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抽抽涕涕道:“虽然我们未曾见过一面,你也未曾拖人给我送过一封书信,更没件像样的珠钗首饰,但我江缨还愿意嫁你为妻,想你至深,不成想你竟就这样走了。”
厅堂瞬间安静的可怕,似乎是在她说完这句话时才突然戛然而止。
说着说着,江缨奋力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落下的泪珠,不停哽咽,布料磨红了女子白皙的面颊,好似躺在棺材里的不是贺重锦,是她的生身父母一般,这哭相让另一边的窦三娘看了都自叹不如。
若是江缨不为自己的夫君难过,显而易见并没有,甚至有点用力过猛,可这话仔细品着,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重锦......我们本应该是白头到老的夫妻,岂料天人永隔,尽是遗憾,今生我不得已另择良人,愿来世与君共携手。
重锦这二字,没成亲个十年年半载,一般的小娘子是绝不好意思叫不出口的,这很难不让人误以为二人私通已久才叫的如此亲切。
人已经哭成这般样子,还没哭完,贺夫人几乎颜面尽失,手中一用力,断了弦的玛瑙珠便咕噜咕噜地滚落到了地上。
“张妈妈……”她咬牙道,“江缨灵前失仪,带她下去。”
张妈妈大步上前,扯着江缨的衣袖就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最后没能把江缨丢出去,却只撕碎了衣袖上的一片布料。
只见江缨径直冲到了金丝楠木棺旁,伏在棺上又是阵阵有气无力的哭着,仿佛难过到不能自己。
此时,前世的那些怨恨与痛楚,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少女放在棺木上的手紧了紧,江缨悲伤的目光里暗中凝出一道锋芒。
贺府如此对待她,她偏要搅得贺重锦的亡魂不得安生,更何况,前世之所以落得那样的一个结局,说到底就怨这个死去的贺重锦。
棺木还未彻底封死,金丝楠木又很轻,江缨双手狠狠使了一把劲,棺盖便应声推开了。
待江缨看清里面的人时,她不受控制地呆愣了许久。
男子静静地躺着,乌黑墨发散落在肩头以及身体两侧,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衬得他更加单薄,面颊瘦削,五官如粉雕玉琢般,就像一块璞玉,尤其是那双凤眼,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这就是贺重锦,她至死都未见过一面的夫君。
外人不知他的美丑,只因贺重锦是病秧子,没有寻常的男子强壮,瘦的弱不禁风,便打消了汴阳城所有女子嫁入贺尚书府的念头。
可她们若见到他这张脸,是不是能够抵得过所有?
两个家丁上前,一个架住白芍,一个要把江缨从棺材旁拉开。
“把她们给我扔出去!”
贺夫人已然是怒极,本想让江家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头,没想到江缨却装起了苦情戏码,被反将一军,还故意掀开了贺重锦的棺木,谁给她的胆子?
江缨奋力抓着棺木的边缘,今日进了这厅堂,贺夫人定然不会让自己有好果子吃,谁叫她不给贺尚书府做牛马使唤?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不会就这么轻易向贺家低头。
哪怕心智再坚定,一个女子的力气终究抵不过一个强壮的家丁,她的右手终于撑不住被迫松开了棺木边缘。
“小姐!”
可也就是在那一刻,棺木中突然伸出了另一只手,轻巧地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江缨身子一震,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瞳孔猛地放大:“!!??”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那确确实实的棺木中的手,是贺重锦的手。
诈尸了?
家丁惊呆了,贺家老小也惊呆了,站一旁的连翘顿时脸色变得苍白,被从棺木中坐起来的吓得瘫在地上。
在成亲之日那天,他们都亲眼看见贺重锦突然重重倒在地上,一口浓血吐了出来,大夫又是把脉又是探了鼻息,才告诉众人贺重锦急病发作去世的消息。
“你……你……”
自家儿子活了,贺夫人却并未见得多欢喜,她用手指颤抖地指向贺重锦,眼睛瞪得老大,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棺中人没有过多的举动,他只是转头望着江缨,眸中好似藏着一片泛着涟漪的湖泊,倒映着她的脸。
“此话,我能否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