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仓颉的灵感探讨汉字的起源与发展

摩登语言学 2024-10-19 15:00:08

Portrait of Cangjie

这篇文章探讨了仓颉这一汉字创始人的传说与影响,强调他的造字过程不仅是个人的创造,更是整个汉字文化的起点。作者通过分析仓颉的历史背景和与其他文字传说的联系,指出汉字的起源和演变是一个群体的共同努力,反映了人类观察自然、记录经验的智慧。文中提到仓颉的名字及其与“仓”字的关联,强调文字不仅是符号,更是文化和思想的载体,最终表达了对汉字美的深刻感悟和对仓颉的尊敬。

奇美汉字如轻舟,能渡我们回溯时光大川。常常会想起仓颉,他是汉字神话传说的主角。

说来也是奇怪,作为汉字原创人,仓颉造字无数,可是,词典里关于他的介绍性文字,却是寥寥。沉思中,网上音频放出歌声来。那是由“五月天”歌手阿信填词的《仓颉》,十年前的文艺青年在发抒疑似世纪末的情绪,但对古汉字神的秾烈思念,却糅在了整首歌里:“想穿越/想飞天/想变成/造字的仓颉/写出/能让你快回来的/诗篇……想逆转时间/回到/最开始/有你的世界/想穿越/想飞天/想变成/造字的仓颉/写出/让宇宙能重来/的诗篇”。末尾是“天雨粟/鬼夜哭/思念漫太古”这一句,作为副歌殿后,漫漶成千古情思。在网络也在记忆里搜索,关于仓颉与“仓”,有几种说法:一是说他复姓侯冈,陆仓人,故称仓颉。介绍平平,无关乎事迹。二是传说仓颉总管仓库“结绳计数”之务,直到黄帝授命其造字,建立事功,享有盛名。前些年读《人类简史》,见尤瓦尔·赫拉利说到苏美尔遗址的考古发现,有块泥版留存仓库收物记录,是具名“库辛”的字据。因“库”与“仓”字义相近,便很自然地想到仓颉。觉得能把中西文字史上的各类传说,拼组互照,也蛮有意思的。当然这纯属我个人的联想,不必觉得当真有联系。仓颉管仓库,人名带个“仓”字,应该说是顺理成章的。在已经发布的一千多个甲骨文字里,我看到有“仓”字,列了四种写法,可是没有“颉”字。到《说文解字》“頁”部去查,有“颉”(许慎释义为“直项也”,吉声。徐铉加注“胡结切”),但没见有“颃”。按说应该会有“颃”字,我们读《诗经》时那首《燕燕》有“燕燕于飞,颉之颃之”句,意指鸟上下翻飞(古人以“颃颉”表之)。说这是作为一对“关联字”一同创制出来的,也是合逻辑的事。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汉文典》里虽然收得比较全,引了《诗经》同一句例,分别诠释这两个字(其中“颉”的今音是标“xié”),但只是注了“扬脖”、“引颈”之义,没细说朝上飞或往下飞的区别。

三是有传黄帝赐姓“倉”,取“人下一君,君上一人”之意。但仓颉说自己乃一介草民,要给“仓”字加一个草字头,易为“苍”。这样的传说变得生动起来。“苍”实际是“仓”的后起分化字,“仓”才是正字。几年前,我曾到“知乎”发起讨论:“仓颉的名字是谁给起的?”众说纷纭,当然也不会有结论。后看到前辈学人钱大昕所言:“昔仓颉制字,黄帝正名,各指所之,有条不紊。”照此说来揣想,仓颉也许是按职位和喜好为自己造了个名字,然后黄帝又给其“正名”的吧。这跟上面说的“黄帝赐姓”倒是可以衔接的。无论如何,是脍炙人口的传说,铺垫了我们最初的文化记忆。仓颉是一直印在我的母语文化底版里的。我们都知道,最早论及仓颉的先秦思想家荀子有言:“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这“壹”,不是指“一个”,是说他专心做一件事,而成为创作群体的传承人代表。包括倕作弓,奚仲作车,“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精者也。”此话语强调的也是“壹”的意思。韩非子是第一个拿仓颉造的字举例写进文章的先秦思想家,他在《五蠹》里说:仓颉早就知道了“公私之相背”,造了个“自环者”的“厶”和背“厶”的“公”。如此“以形释义”,许慎显然是相信的,他在《说文解字》里引韩非的话来支持自己训释“厶”字,“仓颉”的名字也因此而在正文闪现。到《吕氏春秋·君守》,依然是说“奚仲作车,仓颉作书,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此六人者所作,当矣。”西汉刘安著《淮南子》时,把仓圣造字“语出惊人”的事,编了两个“桥段”,所谓“天雨粟,鬼夜哭”。虽说,史家是不予采信此等渲染的,但还是挡不住数千年来一直流传。浏览相关网文,还见有人想让司马迁也来“加持”,传《史记》中有“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是也”之言。我便疑司马迁怎会说这么一段断续不明的话?翻《史记》而未得见。后读《论衡·对作》见有此语,那是东汉王充说自己的书“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这段话解释了“作”,连带着也指出了作、述、论三者的明确分际,并列举了三位有“作”之先驱(包括仓颉)。后世摘引者,删去了“奚仲作车”四个字,加个省略号,就“截”出这么一段张冠李戴的话。对此不可不明底里,否则就误以为真的是司马迁所言了。

两汉魏晋直至有清一代,文人写到仓颉,用语用意不一。刘勰《文心雕龙・练字第三十九》说“苍颉造之,鬼哭粟飞”,用词最是简约。李渔《闲情偶寄》(器玩部)写坐具(凛冬用暖椅,盛夏用凉杌)的发明和自赏的心情。但笔锋一转,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仓颉——“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灵秘之气泄尽而无遗也。此制一出,得无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忧乎?”由此例可知,不仅东汉刘安,而且还包括清代李渔,视仓颉造字是“技伪饰巧”时,内心依然是恐慌的,看低的(这有点像是麦克卢汉评《西方的没落》时说的“新媒介取替旧有模式时产生的间接压力”)。不然,怎会是时轮驶过千余年,文人心态还有此种反应?到龚自珍那里,起了变化,他认为许慎见古文少,特据商周彝器秘文,补147字为《说文》弥补缺憾。在《己亥杂诗》(六十二)写道:“古人制字鬼神泣,后人识字百忧集。我不畏鬼复不忧,灵文夜补秋灯碧。”透露出的是不畏不忧的心理。换个视点,看书法家的态度,他们对仓圣基本上是崇拜的。东汉大书法家蔡邕在《篆势》中说:“字画之始,因于鸟迹。仓颉循圣,作则制文。体有六篆,要妙入神。”他以书法家的眼光和尺度,极力赞誉了仓颉的造字之美!还说史籀、沮诵这些书法和文字创造大家见了也会拱让搁笔的。西晋卫恒《四体书势》道:“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照他说来,除了仓颉外,传说中还有伏羲氏作景龙书,神农作穗书,黄帝作去书,祝融作古文,少昊作鹜凤书,曹阳氏作蝌蚪文,曹辛氏作仙人书,帝尧作龟书,大禹铸九鼎而作钟鼎文等等,可见好书作书者众,绝非仓颉一人。这同荀子之说是能接轨的。文字肇始刚露端倪时,先是作为人与神祗沟通的产物。字符稀有,先作巫用,还处于远未被人类普遍使用的原创期,它们一个个地被发明,但常人罕见,最初不会有普遍关注,以后才渐渐扩大传播面,提示人类要学着用视觉方式掌握语言了。造字师或有搭档合作,单干颇为不易。它们被试验出来,或被攒起来,或散失掉了。但确凿无疑的是,其中有生命力的文字,是物理的昭示,情思的记录,文史的传承,会引领人类穿越蒙昧,抵达开化。我们的母语文字,最初像“豹变”前的稚拙崽样,一些字的雏型并不好看,离美丽的方块字还有几千年的发育成长期呢。需从古旧的滥觞期,经过漫长曲折的历程,不断进化,才成就如今方块字的风格和地位的。远观整肃端庄,近之蔼然可亲,身姿风流倜傥,真正独一无二的中国气派!无论是宣纸上的书法体,机器印制的仿宋体,还是白纸上的钢笔铅笔手写体,或黑板上的粉笔字,都各显其美。随着字节跳动在电脑手机屏上逐字呈现,更是又快又好地展露风采,人见人爱!对于仓颉,我是宁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以这无数原生态美的汉字为由为证。若是一个完全“虚拟”的人,不可能给我们如此这般无尽量的大实在。可是,在极简的传说里,没有再多叙仓颉造字的事迹。更没有仓颉的话语记录(如果有,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读过朱大可先生的神话小说《字造》后,佩服他的心能向远古驰想,对仓颉颇多想象,故能用生动笔触展开仓颉同沮涌之间那一场场“光明系”与“暗黑系”的争斗(后者造出“魑魅魍魉”字,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有用妖字乱世的恶效应)。读之而发想:仓颉给了后人用之不竭的好字,还有谁用这些字述说过仓颉创字的更多不朽故事?或可仿孟子的话语再问:用其字,颂诗读书写文章,不知其人,可乎?

仓颉造字,久负盛名。但汉字不是一个人的“王国”。稳妥点说,谁创制了汉字,谁就是“仓颉”!仓颉是曾经的造字师们的“共名”,是领衔造字团队的主创。理不清这一端绪,后嗣文明便突兀不明。吾国吾民,是由汉字先祖络绎不绝地创造诸多符号(八卦卜辞,甲骨书契,天干地支,五行六合,绘画有五色,书法有“永字八法”,音乐有宫商角徵羽,等等)才得到开示。从结绳记事到口语到字符,是一程程一阶阶的重大媒介变革,加之后来包括“隶变”在内的一系列书法革命,方块字遂成主流。在接受“文字创生”这笔难以说清来历的遗产时,我们会感恩仓颉,又惑于是否确有其人,但不应也不会无视这套用线条表达的视觉符号的绝妙和管用!文字是人类文明的足迹,特别是起步阶段那些带原始设计感的创造品,也是人类阅历、经验和思想的承载物。这些线条及其组合,携带了创造者的视觉表达,间接传告人类感知的丰富信息。当然,也布下许多文字迷阵,给后人暗藏许多启示,同时也允许我们可以探讨无数种可能。仓颉靠观察,用智慧和想象启动手工劳作,用造出的文字说话。他的灵感体现在一个个字里。按仓颉的造字生产机制,其文字产品最初似乎是按视觉信息加工而成,不像是由声定义赋形(这是跟表音文字生成的一个区别),创制出来主要是供我们认读和记录。而文字面世付用,后来也是可以视听转换着去说的。倒转回去想,倘若有时根据听觉信息转换成视觉图像符号锲刻出来,也不排除此一途。许慎在著《说文解字》时,是按“分别部居,以形定声”操作的。按章太炎的说法,《说文解字》里有的是“仓颉之文”,是“独体字”的“初文”,还有“准初文”。这么看来,作为承载音义表现的关联阶段,其范畴就不仅在文字,还在语言。那也需考语音,探求彼时究竟如何发音?“仓颉之文”除了得之于形启,是否受到“音韵”的影响,也曾经历过“言文转换”的环节?虽然高本汉“构拟”了一些上古发音,但更多的,还有待发抉和考证。尤其是古文字家在训诂时,基本不考虑“仓颉造字灵感”,以及解字、用字时的“二创”可能。所以,还有着值得想象和研发的很大空间。我曾揣想,仓颉最先造出的是哪些个字?最有可能的是源始物语,是日月星辰山水这些“天工开物”的大字,还有人、手、口、目等仿人的形体器官的字。仰观垂象,俯瞰大地;近看人本身形貌,能够观察到的首先是这些基本相,象形转换为文字符号,是合乎逻辑的事。也悬想过,仓颉造字会留下哪些个谜?遗留给后世文人去用,在用之中丰富其意,还会学习着也创造出一些字来,给词的产生提供配件,给人的思想情感表达提供更多原材料。“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余光中先生的这两句话,道出了汉语文字永恒的美,符合仓颉时代的创造者投身创造并且有了最早的文创产品的“先谛”!我一直喜欢这金句,它精粹得无需再锤炼,又丰富得任由延展。我曾把它印成宣传海报张挂在学校文化长廊的墙上;还把它衍生开来写成诗,当作文考题让学生畅想畅写。此刻,又用它来命名本篇题文。

用“草创”来说仓颉,比称诩他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创造”更适合些。这么说丝毫没减弱向仓颉肃穆地致以敬意。仓颉的草创期,实情究竟如何,是模糊甚至混沌的。看许慎《说文解字·叙》,是先说伏羲仰观垂像作易八卦,再说仓颉“见鸟兽蹏迒之迹、知分离之可相别异”而初造书契。当绝大多数初民还蒙昧着呢,仓颉已先得了天启,有了悟性。

这跟后来张躁(唐代画家)说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同一机杼,得启于视觉形象的感受,便可模拟转换去赋形创字。看字形,即可推想其采用堆叠、拼合、倒置、微调、渐变、去重等技法。堆叠,可选“零部件”来堆,也可择字叠合。“去重”就是去除有可能重复的字。还有对比思维,把面对面的或两端的方位搞全了——譬如,汉字里的颃颉,轩轾,遐迩,明暗,忐忑,凹凸,公厶,都可以相反相成地发明出来,可见造字师是懂得辩证观照事物两端的。

扩展至左右,前后,上下,里外(再联想到英语里的南方北方——收尾字母组合都是 th;东方、西方和首先、最后——尾部都以字母 st收煞),都能说明造字师懂得方位的相对性,创字伊始就在形态上有设定,有体现。造字师不只是用来创想一个两个字,而是踵事增华,会一批又一批地创制!有单就有合,有左会有右,能上就能下,拼,拆,叠,倒,一个个、一组组地创制成型。

没有先例,皆是原创,他们有足够的形制把戏可玩。未末、彳亍、己已巳等先行字、后起字、衍生字,举一反三,不断孳乳,肯定是经历过创意勃发、灵感来袭的激动时刻。从“口”和“目”,“耳”和“鼻”,再到“面”,造字者模拟自己的脸部五官创生文字,从器官到功能的直觉感知和分类迁移,就有了“看”和“説”,还有“闻”和“聽”。孪生字、对称字、镜像字,一组组地创造出来。

譬如,上面例举的“彳”“亍”二字,许是把“行”字拆开而造出来的吧。由此想到戴望舒写《雨巷》,以“彳亍”入诗,没用“踟蹰”。这字形,我曾跟学生一起观摩过,也想象过,看起来很像是窄巷中两人相向而行,各撑着一把伞,擦肩而过时,其中一把伞还仄歪了一下。我们用这个例子,交流各自的观感,把造字、用字和赏字的形象思维糅合在一起了。

“诗无达诂”,不必顾虑作者措辞时是否如此想,而欣赏者自可任意畅想!王国维曾分析过造字的各种情形,他说:造词之始,“有取诸其物之形者,有取诸其物之色者,有取诸其物之声者,有取诸性习者,有取诸功用者,有取诸相似之他物者”。能放出这样的眼光,一类类地观察,一面面地涉及,一部部地归纳,心思是细密的,方向是多维的,结论是准确的。

依我进一步看,因仓颉事功刀契,我们也可接着讲他的创新故事。我在《“创”字新识:创意写作人自述》一文中写过:一个“创”字,很像是仓颉对自己的写照和纪实造型,那是在“仓”字右边加上“刂”,便成个“创”!如此创意赋能、解字,附丽于仓颉,不在许慎轨范内,难被接纳的。但我以为,这与仓颉文字创造的伟绩正相称。

得心应手一把刀,造出千千万万个字,里面尽是古汉大秘。他不能像后来的陶瓷工匠在碗底落款留下印记,只能暗暗在“创”字鋆刻上代码信息。我是想象着去看才看出来的,不然就不会有此发现。字的生机和活力,真的是在造,在用,也在赏,换一副眼光看,才见出新意。是为可试一试的“二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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