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的期末，当和我一起外出监考的同事都一踩油门，回到自己城区的家，而县城没房的我只能独自呆在陌生乡镇校园等待第二天的监考时，我的心情跌至低谷，又一次对自己的这份工作产生了质疑。
2020年，大学毕业四年，在西安几个小单位来来回回挣扎地半死不活的我，终于在多次失败后考上了商洛老家乡镇上的初中，也是我的母校，虽然工作地点在农村，但是对于当时在不稳定中辛苦讨生活的我，这份工作无异于救命稻草般，把我从迷茫中拉了出来。
我至今都记得，那年九月，我坐车从老家去学校（我家距镇上学校有11公里）报到的情景。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多年，从小学走到了中学，再延伸至高中、大学，其实再熟悉不过，但是这次在路上，我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复杂。开心的是从此之后，我有了一份邻居、父母眼中体面的工作，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已经不易。难过的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重重大山。
■《少年班》剧照
那时我谈了四年的男朋友留在西安工作，虽然网上说的，考编不异地，异地不乡镇，但对于经历了四年社会毒打的我而言，一份稳定的工作真的太重要，感情排在生存之后，况且我坚信，只要我们感情深，距离将不是问题。
工作的第一年，我被任命为七年级语文+班主任（后来才知道，语文老师大部分都是班主任），而恰巧我带的这个班级在小学已经被全校认为是最难管理的班。虽然已经熟悉情况的同事提前向我透露了这个信息，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极有热情，干劲十足，并信誓旦旦地认为：只要我努力，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现在想想，这种盲目的热情可能也只有人刚刚进入体制时才有吧。
正式上岗后，我牢记之前老教师的经验之谈：要让学生爱你，先要学生怕你。所以刚刚开始，我表现的很凶，前几周学生也表现的比较老实，没有犯什么错。我还自信地以为，这个班级不过如此嘛，肯定是以前他们的老师不够凶。事实很快打脸，没多久，班里学生的劣习开始逐渐暴露。
首先是成绩，我带的班里四十多个学生，学习方面一言难尽，语数英小测试几乎一大半不及格。学习态度和我们过去学习的那种劲头简直没法比，也不明白为啥他们成了这样。为了提高他们的成绩，除正常教学外，我还针对各个层次的学生制定了计划，中午吃完饭专门给他们补习一下。和我一起入职的体育老师当时不幸带了数学，为了日后学生不被调侃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他下了晚自习还给学生去补数学。
坚持了一段时间，学生的成绩仍旧差的稳如泰山，我俩反而心力交瘁，一脸疲态，遂放弃。三年后，我俩再说起这事，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傻的可笑。当然，这是后话。
■ 《女教师》剧照
如果说成绩不好，学生乖也还能接受，问题是这帮学生很捣。后来我才意识到，开学那两周的乖巧是他们的伪装，随着时间推移，装不下去了才开始暴露本性：不交作业、上课说话、互相打架、装病请假，更有甚者辱骂老师……各种意想不到的现象出现，反馈学校，和家长沟通谈话，一番折腾下来，最后发现，孩子顽劣的背后是常年缺席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辈的忽略和纵容，老师的力量实在有限。
那两年，作为班主任，我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午觉，哪怕我前脚刚出教室，回房子刚躺下，就有人砰砰砰砸我的门，说谁又把谁打了。甚至晚上半夜10点了还有学生来敲门，说住宿生谁谁又惹祸了。
成天和这群精力旺盛的孩子斗智斗勇，我身心俱疲，半夜偷偷摸了好多次眼泪，辞职的念头在我心中反复徘徊，但是又不知道辞职了干什么。回家给父母倾诉，作为农民的他们，除了陪我叹气抹眼泪之外，只能劝我忍一忍，工作考上不易，熬过去就好了。后来我干脆也不给他们说了，说了除了让他们白担心也没其他用处。
工作的第三年我被这届学生折磨的实在难以支撑，学校这才让一位经验丰富、长相看起来比较有威慑力的男教师接手了班主任，我才得以解脱。讽刺的是，那两年和我一起进入学校的还有另一个女老师，带了半学期班主任后，因为管不下学生，因此摆脱了班主任这个职责，成为了学校仅有的、年纪轻轻就享受退休级别的人，让我们其他累死累活却拿一样工资的年轻人心中羡慕且不忿，但不忿归不忿，最后实践证明人家是最轻松的，我们后来总结，还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只要你足够癫，疯的就是领导。
没有当班主任后，我的心情这才逐渐好转，再后来因为怀孕请产假我没有当班主任，不过班主任就像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道啥时候会落下来。但现在的状态比起我刚刚来学校时情况还是好多了，虽然学校各类交差式的检查颇多，但是相比城市，乡镇还是稍微轻松些。当我对工作内容慢慢趋向满意时，个人生活又受到了异地上班的考验。
■《西小河的夏天》剧照
前文说了，回到商洛工作的时候，我有男友，虽然一到单位就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但我考老师前就想的很清楚，不就是异地嘛，我周末去西安就好，反正还有寒暑假（后来才知道寒暑假是用来疗伤的）。抱着这种想法，我无视了亲友的分手劝告，信心十足的熬过了异地恋，最后步入婚姻。
原以为异地考验不过如此，但当结婚有娃之后，才发现过去的自己还是太天真，生活中的很多困难并不是一下就袒露无疑，而是随时间逐渐浮现。
口罩期间，我怀孕，滞留商洛，周内在学校上班，周末在城区当时租的房子生活。一个人产检、洗衣、做饭，难免沮丧孤独，但当时尚可接受，直到小孩子出生。没当妈之前不能理解，当了妈之后，那种想每天回家陪宝宝的心情，让我觉得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是那么难熬。但是寄宿制初中晚上一般都有晚自习，加上距离远，我只能周末回家。
孩子太小，我不想错过她的成长。带到身边呢，路上颠簸，学校住宿条件也不太好，只能把孩子交给婆婆和老公。平时还好，但孩子生病的时候那种无力感，真的让人抓狂。而且我老公还说，缺少妈妈的陪伴，怕孩子出现心理问题，有了孩子，我们两个也有了争执和矛盾，但更多的都是心疼孩子。有一次，周五我回到家，小孩看到我的表情，稚嫩清澈的眼神中带着那么一丝惊讶和不可置信，待看清楚确实是我之后，激动地喊着向我跑来，我都惊讶于孩子有这么多情绪，所以啊，别看孩子才一岁多，她就是表达不来，但真的什么都懂。那刻，我感觉很心酸。
当然，这一切的根源其实就在距离。我工作的单位距离我西安的家大概有111公里的路程，加上学校在乡镇，一般没有正规大巴车直达西安。每次回家我都是通村客运下城再坐大巴\黑车+地铁+公交/出租，开始地铁还换乘三次，后来纺织城附近6号线开通了好点，我只需从头到尾坐29站，在颠簸中我领悟透彻了古人口中的舟车劳顿是什么意思，累就不说了，关键最少得3小时才能到。当然，回家后我还不能给我老公抱怨路上辛苦，因为他会说，谁让你不开车呢？虽然我学了驾照，但是胆量不足，至今不敢上路，所以路途的奔波，又是一个大问题。
■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回西安还好点，毕竟到了西安可乘坐的交通工具就多了，但返程麻烦，我得出租/公交+大巴（直达县城）+通村客运（从县城回镇上，时间不固定）。而且我们的星期天总是不完整的，周末晚上要开会，所以周天下午我三点多就得出发。
有时候我嫌换乘麻烦，也会坐顺风车，贵是贵，但起码速度快点，反正交通成本已经让本不富裕的工资雪上加霜了，索性不去在乎。在坐车期间我也遇到过很多事情。
有一次我约了一个三点多的车，结果到点了司机取消单子，还不打电话告诉我，害我耽误了坐大巴的时间，当时欲哭无泪，因为不熟悉约车平台规则也有没有追责，现在想来还十分后悔。还有一次，坐顺风车，结果一上车司机就给我说，我得一直和他讲话。我本来嗓子就疼，加上周末哄娃，只想休息。结果司机说，我不和他说话他容易瞌睡。爱打瞌睡你干嘛还要当司机？我搞不明白了，简直是对自己和乘客的不负责，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一路和他尬聊。而且这个司机突然又说要带我体验一把漂移，我阻止无效，眼看车子在高速上时速飙到170多公里，我想，完了，遇到个二愣子，那刻真想骂人，但是又怕这个司机发疯，毕竟方向盘在人家手上，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路上的故事真的太多太多，以至于，每次车穿梭在秦岭大大小小的隧道，蜷缩在车座上的我，在忽明忽暗的不确定中，都觉得自己的未来也并不光明。
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为了编制跨城上班的人很少，直到我在小区遇到了分别在延安、安康上班的两个女老师，我才发现，原来为了一份所谓的稳定，困在围城的人不仅是我。
这几天又认识了一个和我情况相似的小妹妹，她还给我分享她单位另一个女生的故事：这个女孩是西安人，当初在西安一家银行上班，为了追逐考回商洛原籍的学弟，为了爱情毅然决然辞掉西安的工作考到商洛，后两人结婚生娃，结果男生服务期满又考到西安，让女生也往西安考，而她也30多岁了。听完我沉默良久，只能说有时候男的比女的更务实，工作比爱情更可靠。
我们这些异地编常常会互相吐槽距离带来的不便，我知道其实都是想在彼此身上寻求那么一丝安慰，以此来证明，这条路上，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我们都想在相似境遇的共鸣中，稀释对家庭的愧疚，寻找对辛苦奔波的认同以及对自己当下回不到西安的一种自我安慰。
都说宇宙的尽头是编制，为了追求这个尽头，我们曾曲线救国避开省城汹涌的人潮，在稍微偏僻的异地乡镇上班，最开始我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合适的路，但只有上路之后才明白，还有更多问题堵在路上，你逃不掉，躲不开。
■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还有两年多我就35岁了，有了娃之后老公经常催促我，趁35岁之前赶紧再考回西安。公务员太难考，我自知无望，想考老师呢？我学的又是非师范专业，西安前几年几乎没招过，现在到开始招，但是名额少且竞争更大，加上可能我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考试的状态，总觉得自己考不上。干其他工作呢，自知现在的自己可能也胜任不了。总之，就是不想再吃考试的苦，距离的苦吃的又不甘心。
可是，环境又逼人。多少次，在同事都回家的寂静乡村夜晚，我望着周围的黑黢黢的崇山峻岭，想到了不能常回家的孤独，想到了周末的奔波，内心总是倍感煎熬，时而奉劝自己接受现实，时而痛恨自己无能，时而又想买书再战。这时我总会想起上学时读的那句：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的生活。最初我以为好好学习就会抵达理想的生活，但在学历有限的现在，我距离自己理想的生活已越来越远。长大后我才知道，我努力求学的最终，不过是为了能成为一个有份普通工作的普通人。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内心的挣扎，不过是为自己逃避或者躺平找的借口罢了。我也知道，不是我选择了围城，而是体制包容了我的平庸。但，想想往后几十年光阴还得这样奔波，我都提前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倦意。跨城上班真的太考验人了。这次不用老公在催，我自己都想明白了，趁还有机会，总要拼一拼。考不考的上另说，但是不能不行动，让自己以后后悔。
回顾自己的考编之路，或许就像网上说的，考公考编，只有考上的那刻是开心的。跨城上班就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它记录着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人前行的姿态，纵然疲惫，我们也不敢轻易离开。现在我只希望，35岁之前，再次上岸。
作者 | 小熊猫 | 陕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