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斌散文:故土五味(之五)

杨弘环球经 2024-12-08 19:20:36

故土五味(之五)

走人户

作者:刘光斌

小时候,眼中的世界是在走人户时发现的,世界的大小就是走人户活动半经的多少。所以,格外喜欢随大人一起走人户一一穿得好、吃得好、见的是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人和事、感觉奇怪新鲜的事儿往往要在嘴上津津乐道许多年。比如我有一年在徐家坪大姨家住了半个月,听大姨说二月有个“土地份”,我回到家里给家人说成是二月有个“拄路棍”,这个笑话一直被我大嫂二嫂说到现在。“土地份”是南方信仰的土地爷的生日,时间是农历二月初二。

舅家在一座大山下面的小山上,除了母亲嫁到号称坝下的地方外,包括舅舅和三个姨妈加上我的姑姑的家都分布在沿山一带三个公社的地盘上,我在这些亲戚家作客,可以在山林里感受大自然绿意盎然的蓬勃力量,欣赏阳光在密林中投射出的斑驳光影,以及淙淙泉水声与从未听过的怪异鸟鸣声的混杂交响;我可以背着背篼穿梭在林中拣拾松菌、青杠菌、鸡枞、大红菇、火烧菌,找寻斑竹、水竹、苦竹的笋子,还有八月瓜、岩豆、葛根等大自然的美味馈赠;我可以赶着亲戚家颈子上挂着铃铛的牛羊进山自由放养,待牛羊儿吃饱了又寻着铃儿声赶到回家的羊肠小道上;我还可以在林中砍枯萎了的树,拣已经干了的柴,挖大树的桩蔸……

我们全家大小走人户都喜欢往靠山或山里的亲戚家去,即便是走几十里路也挡不了我们的匆匆脚步,因为那里既有不一样的大山呼唤的感觉,还有大块大块的腊肉和野味飘香,更有每次回家都带有坝下人稀缺的“战利品”,包括木柴、或干或鲜的菌子和竹笋、打家具的木头、竹篾藤条等,可谓是难得走一趟,去了就扫荡。

母亲没有文化,但有超强的记忆。因为走人户是要有由头有精准时间的,这样才有仪式感热闹劲,也不至于让对方唐突无准备。凡是我们刘家的兄弟妯娌、大姐夫妇、娘家的兄弟姐妹夫妇、甚至来往比较亲密的侄辈、干儿干女的生日、结婚生子和农历数节的准确时间如数家珍,还随时提醒家人担心忘了有失礼数。母亲常说“人皮难披”,大概说的是兑付礼尚往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节衣缩食也要打点好方方面面。

走人户要靠走,亲情越走越浓烈,感情越走越深厚。在通讯不发达、交通不便的那时,几十里山路就是山重水复,几年不串门就杳无音信,再亲的人就像与世隔绝。

老百姓、农村人盼望的是太平盛事,风调雨顺,政策利民,走人户身上有好穿的,手上有好提的,心不犯难,一路踏歌;接客的心头是喜的,脸上带笑的,桌上有摆的,谈笑风生,满屋喜气。人情(礼物)送得多少,既看家庭条件,又看彼此关系;既看礼尚往来,又看人去多少;既看主人办事性质,又看住的时间长短。当时我家把握的标准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节气类、生日类一般是送一斤糖三把面,糖或白糖或红糖或酥心糖或古巴糖,用大火纸或报纸包着,用枯草或麻线套成三角形或方块形,面即干了的挂面,一把一斤;也有不加糖只送三至四把面的。另一种情况是婚丧嫁娶,比平时要送得重一点,一般是送五至十元钱,如再加强一点就外加一升米或几把面,去一至两个人,住上假三天(办事前一天去,办完事第二天离开)。以上两种情况按风俗习惯是要回礼的,一般是一把面或一斤糖。第三种情况是左邻右舍、生产队非亲非故办事,也要捧场式参与,一般送一至二元钱,只吃中午饭,如遇婚丧嫁娶,还要带些坛子里腌制的大头菜或胡豆酱或老盐菜,有时也用背篼背上一些地里的新鲜菜,表达对方客人多接待有困难相互关心帮衬之意。

极度饥饿、随时可能倒地不起的年代,是没有道德力量的;关乎生命,人性也会扭曲。那时没有亲情友情,也不走人户,一切服从肚皮争取活着的需要。五九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是川东地区三年困难时期最为遭罪的重要节点。有天下午,我唯一的亲舅舅到南坝场赶完场拐弯来到我家,我母亲给舅舅搅完一碗玉米糊喝完后,见舅舅并没有当天要走的意思,母亲满脸不高兴。二哥带着只有四岁的我则躲在门缝里怯生生地一起小声重复喊着“舅舅走”!这分明是在赶舅舅嘛!舅舅听到了,没作多大反应;母亲也听到了,但心里被良心啃食着、煎熬着,她在亲哥和自己一家人中做出痛苦选择,没有制止我们的无知和无理,也没有丁点挽留舅舅住上一宿的意思,即使舅舅倒在几十里的山道边,也要保护自家人活下来。望着舅舅疲惫的身影远去,母亲一下瘫坐在门坎上,心在滴血,泪在流趟,一定在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亲哥哥了。

赶舅舅走这件糗事在我心里恶魔般地存在了几十年。我都忘了自那以后还见没见过他老人家,就是见过也一定是躲在门缝里见的。当我们长大成人有能力孝敬他以弥补过去的过错失敬时,他已经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成为我和二哥的终身歉疚。有年前去扫墓,我跪在舅舅坟前多磕了几个响头,多说了几句忏悔话,多烧了几把纸,祈求在天之灵的原谅。

母亲很少有时间赶场,甚至不会花钱买东西。但在两件事上是家里的绝对权威,处于支配地位,父亲只有听着和掏钱的份。一件是量力而行地打理人情世故,按轻重缓急和关系亲疏安排走人户的对象、频次和礼物的多寡。另一件事就是每年要筹划一大家人包括媳妇孙儿们床上盖的和身上穿的,衣物添制要掌握平衡,要请裁缝到家加工制作。其实,缝新衣服与走人户有很大关系,不就是让人看着光鲜舒服吗?母亲常说:“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脸”,她最看不惯看不起那些赶场走人户衣服穿得脏乎乎、皱皱巴巴、疤上加疤的人,说他(她)们活得没价值,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

母亲有一手远近闻名的好针线活,即使给家人的衣服打个补丁也缝得周周正正的。到了晚年眼神不好后,我就喜欢按城里人的标准从头到脚“武装”父母,从西北买骆驼绒、二毛皮和布料寄回缝制大衣和棉衣棉裤。母亲的脚比较小,但比三寸金莲要大一点,母亲说那是小时候和舅舅一起放牛羊扯猪草捡干柴时,舅舅心疼她脚被外婆缠得太紧疼痛,偷偷把裹脚布放松了的。我在天水、宝鸡、酒泉当兵时,总是打听寻找老人特供鞋店,总是一次性给母亲买二、三双布帮胶底防滑鞋。母亲说哪些鞋做得恭见(好看),脚尖连个皱纹也没得,还不湿脚底。听说她平时都舍不得穿,只有走人户、偶尔赶场和家来客人时才从箱子里拿出来穿一回。我家只有四个男丁没有姐妹,父母老了的穿戴得由我们管,大嫂和二嫂老开笑说我就像个三姑孃(娘),而我也倒喜欢这样的称呼。

父亲去逝后,母亲的状态大不如前,我怕她孤寂,多次写信鼓励支持她多走人户,见见熟人摆摆龙门阵,可不知是在世的同辈重要亲戚越来越少了,还是失去父亲这个主心骨后徒增生活压力而越发抠门起来,除了偶尔到她特别喜欢走得很亲近的姨侄女李明容、侄儿媳妇马太菊家外,很少出门作客但喜欢晚辈们来看望她。七十岁那年,想到母亲以后再很难爬坡上坎走几十里路回娘家看看,在我休假时特意陪老母亲回到只有两个侄儿在的老土屋住了三天,听她讲旧房子里、沟壑山梁、竹林松坡发生的那些有趣的陈年旧事,那是我见到母亲最开心的时刻,至今都为那次宝贵的时间安排而倍感欣慰,因为之后不久母亲便中风行动不便,以至生命的最后两年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

我及至暮年,旅居遥远异乡,而心依然澎湃,对走人户有着无限的向往,几十年来几乎每年都会冒出一些念头,希望重拾重温轻风轻拂的羊肠小道,领略清凉瓦屋的腊肉飘香,感受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再拾川人特有的文化习俗那该有多好啊!

作者简介:刘光斌,笔名:一支笨拙的笔。川东人,从军从政从文多年,暂栖厦门。殚精竭虑堆码的文字,散见从中央到地方的报刊网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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