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快些回家,封城了。”在码头负责清点船舶货物的衙役朝席沐儿挥了挥手,“这几日没事不要出门,好好在家呆着。”
“真的要封城吗?蒙古人打来了?”
席沐儿疑惑地望着一艘艘靠岸入港的船只,灰白的帆布徐徐落下。苍茫天地,只剩桅杆高耸入云,与沙鸥为伍。
没有船舶入港,她便没了营生,没了入账的银两,回到家中迎接她的将是婆婆的刁难和白眼,还有一如既往的残羹冷炙……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垂眸轻扫身上单薄的男装,灰败的色调已经看不见最初的颜色,脚上的鞋子已经破了几个洞,海水微渗,冰冷彻骨。在凛冽海风的吹拂下,她已经忘记脚指头的存在。
这身衣裳是她相公出海前留下来的,大抵是显小穿不上,可穿在她身上还是大出几个身量。一晃三年过去,她还是穿不了他过去的衣裳。
相公走的时候,她才十一岁。如今,她已经十四了。学会了在码头上抢生意,也学会了不把自己当成姑娘家。
而他,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衙役赶着她从城南通淮门进了泉州城,急急落锁,小心吩咐道:“可别大声嚷嚷,从海上来的可不是蒙古人,那是宋军,听说小皇帝也在船上。”
“为何不放他们进城?”席沐儿不解地问。虽说蒙古大军骁勇善战,所到之处已尽归其所有,但当今天下还是赵宋之天下,城中的大小官员乃是皇上御笔亲点。难不成守城军要降?
“这小老儿就不晓得了,是田大人和蒲大人下的令。”衙役也是听命行事,乱世之道保命是为上上之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席沐儿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那可不行,快开城门啊,叔。我听说蒙古人的铁骑每到一城无不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若是泉州城被夷为平地,还会有谁会停船上岸贸易。快把他们放进来一起守城啊,叔!”
“你这娃儿真是掉钱眼里了,你命都不在了,还要银两做甚?”衙役摇摇头,对城南大门做最后的检查,“快,快回家去。”
席沐儿急得眼泪直掉,“不行,我不能回家。我要是没钱拿回家,娘会把我卖掉的。”
自她八岁入邱家当童养媳,公公出海一去不复返,婆婆便视她为扫把星,认为是她带给这个家不幸。三年后,相公邱少卿也出海谋生。同样是有去无回,婆婆在一年前便找了牙婆子要将她卖掉。要不是她靠着在蕃学学到的南洋土话,为各国靠岸的商舶跑腿,换取微薄的薪酬来堵住婆婆对她的厌恶,贴补因失去唯一的劳力而日渐衰败的家业,婆婆早就把她扫地出门。
封城的这日,正值冬节。
家家户户沉浸在过节的忙碌之中,舂米为丸,享祭祖先,祈盼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谁也没有留意到城中衙役往来盘查,路人不无躲闪避让,人人自危,听到风声的商铺借着冬节休铺之机早早地关了门,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凄冷的北风擦着脸颊呼啸而过,她打了一阵寒颤,倔强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城门,眼里盛满不服输的渴望。
她一定要守在这里等到少卿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半个月后。
盘亘多日的宋军在市舶使蒲寿庚和泉州知府田真子的拒城不纳中,耗尽粮草,只得扬帆转向广州。
宋军离开后,蒲寿庚痛杀城中的宋室三千余人,彻底与赵宋绝裂。
这一日,湛蓝的海水变成腥红的血水,释放出令人作恶的腥臭味,滚滚向东流逝。
宋军走后,泉州城依旧城门紧闭,往日繁盛的港口处于禁闭的清冷状态。海水依旧湛蓝,海风依旧微咸,似乎那一日的屠杀只是一场可怖的噩梦。梦醒,一切依在。
靠码头讨生活的百姓只得到知府领取足够的粮食,等着来年春暖花开,港口开放。
席沐儿混在领米的队伍中,一袭杏色小袄满是补丁,满脸的污渍好似哪家烧火砍柴的卑贱丫鬟。
她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尖,微抬眼皮打量四周的人群。井然有序地排队领取各家各户所需米粮,脸上没有半分不悦之色,却也看不见喜色。似乎这样的结果与他们毫无干系,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朝代的更迭也改变不了他们谋生的手段。
席沐儿叹了一口气,领了米粮,慢慢走回家中。
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一位穿着大红袄子的中年妇人正与婆婆严氏低声交谈,瞥见她进了屋都打住不语,目光直勾勾地在她身上打转,仿佛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席沐儿低着头,轻声唤了声“娘”,便捂着那袋米朝厨房行去。
在邱家,她根本不是什么少奶奶。说好听,是未圆房的童养媳。说得难听点,她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下人倒还好,有月银可支。可是她却要赚钱贴补家用,还要被婆婆严氏拳打脚踢。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去官府领救济的米粮,指不定又是一顿棍棒相加。
邱家历代经商,祖业颇丰。自席沐儿的公公邱良善接掌后,因经营不善而日渐败落。他不得不变卖产业还清债务,依附于城中巨贾残喘度日。巨贾为拉拢人心,将其与丫鬟所生之女送入邱家当童养媳,借此说服邱良善远赴重洋。
沐儿过门后,邱家父子先后出海谋生,杳无音信。这六年间,严氏已将她视为丧门星,恨不得将她扫地出门。
诚然,席沐儿不如婆婆的意是铁一般的事实,但严氏却还要倚重席家,不敢对她太过放肆。加之沐儿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又上过几年蕃学,在码头上也能赚得不少银两,支撑起邱家的花费,严氏也才没那般苛刻以待。只是偶尔叫牙婆子来家估个价,也好让沐儿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不,那红衣妇人正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牙婆子,娘家姓曹,中年丧夫,都喊她曹嬷嬷。
估摸一年前,席沐儿的父亲病重,家业被长房把持,兄长远赴长安行商,以沐儿母亲一个通房丫头的身份,也只有被欺负的份。严氏为了巴结长房,已是铁了心要把她典给别人为妾。这曹嬷嬷更是邱家的座上客,隔三差五都会来串串门验验货。
“死丫头,过来!”严氏自幼家中殷实,衣食无忧,嫁到邱家后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是邱家盛况不再,她依然是高高在上地使唤这个名义上的媳妇。
席沐儿把领来的米倒入缸内,瞬间填满空荡荡的米缸底部。看这个样子,应该能撑过这个冬天,要是她少吃一点,能熬到立春也说不定,那么婆婆也不会急着把她卖掉。
“娘。”席沐儿长睫微抖,垂了眸子走上前。
“去哪了?”严氏双手在身前交叠,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式,“没瞧见家里来人了吗?去倒杯茶过来。”
席沐儿顺从地退了下去,没耽搁多久便端上浓香四溢的茶汤,“曹嬷嬷请慢用。”
曹嬷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上茶,虽是低垂着头,那仪态却是端庄大方,没有半点小家子气。不管是为婢或是为妾,都是上好的货色。只是这席沐儿还是个未开||苞的雏儿,还是要当美妾出手才好些。
“哟,沐儿又长开了些,愈加的楚楚动人。我看这泉州城只怕没几个姑娘能及得上你家沐儿的,可惜少卿没这个福气呀。邱家婶子,你可别耽误沐儿一辈子。”
“哪能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中年守寡也就算了,怎么能让她小小年纪也跟着孤独终老呢。”严氏抿了一口茶,“沐儿啊,快去洗把脸,好好一张小脸可别糟蹋了。”
“那可不。”曹嬷嬷收了帕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来,沐儿,这是上好的芙蓉玉露,好好梳洗涂在脸上。这姑娘家的脸面可是最重要的。”
席沐儿听得心尖一颤,一言不发地收了瓶子,默默地退了出去。少卿生死未卜,而婆婆却盘算将她卖掉,不管她如何尽心尽力地养家。
这一日,冬雨连绵,寒意侵骨,漫天的乌云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整个城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傍晚时分,市舶使蒲寿庚被刺客所伤,泉州城陷入恐慌之中,各个重要路口都设卡盘查,禁止行人往来。
深夜,一阵人马自蒲府倾巢而出,朝蕃人巷的方向追去。
次日一早,蒲家棋坞的三十二名棋女陆续被送出蒲家,有些送出去嫁人,有些则从此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几日来,因城中戒备森严,席沐儿寸步难行,不得不呆在家中。家中的米粮还能撑一段时日,无奈岁末已近,她已再无银两置办年货,满足严氏的欲望。
*
这日午后,天刚放晴,曹嬷嬷喜笑颜开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身材魁梧的男子。
“邱家婶子,大喜啊。”
严氏正在前院打水,连忙放下水桶,双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快步迎了上去,“曹嬷嬷,这喜从何来?”
“你可知蒲家棋坞的棋女都被放出府去,如今棋坞空缺,蒲八官人下令广纳本城的女子入坞学艺。你家沐儿……”曹嬷嬷边说边屋里扫了一眼,“将你家沐儿典进蒲家三年,可是一笔不少的银子呢。”
“蒲家棋坞?前阵子不是说那些棋女都被……”
“邱家婶子,可不许胡说。”曹嬷嬷连忙捂住她的嘴,“那些女子已入府三年,都已到了嫁人的年纪,蒲八官人开恩,趁着年底都放了回家,可别道听途说。”
“你家沐儿过了年就十五了,再不把她送出去,难保她红杏不出墙。到时候,邱家婶子,你可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严氏目光如炬,狠狠地瞪向正在打扫庭院的席沐儿。都是这个丧门星,要不是她,邱家岂会潦倒破落。如今,正是她以身抵债的好时机。
“我听说这棋女并不只是供人观赏那般简单,可有此事?”
曹嬷嬷暧昧地一笑,“要是哪家爷看上了,也是沐儿的福气。邱家婶子,这可是好事一件。”
“还是曹嬷嬷了解我。”严氏与她相视一笑,“事不宜迟,请曹嬷嬷快些把事办了吧。”
蒲家是大食回回人,当家老爷蒲寿庚又兼市舶使一职,把持城中海上贸易十余载,富甲一方,人称“蒲八官人”。此番宋军途经泉州,正是为了蒲家的船队而来。万万没有想到,蒲寿庚竟拒城不纳,变节投降。城中各种反元势力蠢蠢欲动,欲置蒲寿庚于死地,重夺大宋河山。
前几日,蒲寿庚被刺客所伤,疑为抗元女将许夫人之妹乔装混入棋坞。为此,蒲家不得不将豢养数载的棋女悉数放出府去,以免再生枝节。
在蒲家花园西侧,僻有一方东西长约三十丈宽敞空地,命人画成棋盘的样式,着三十二名棋女各着异色衣裳,在弈棋时头顶写着“将士相车马炮卒”字样的竹笠充当棋子,按对弈双方的口令在这张宽敞的“棋盘”上移动。
因而,这些棋女是弈棋时绝不能少的棋子,少一个都不行。
席沐儿早已听闻蒲家的棋女不仅仅是的“棋子”这般简单,若是蒲家接待的贵客看上,当夜就会被盛装打扮送出去。有些得了客人的宠,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些在不同的客人之间游走朝迎夕送。
她从未曾想过,自己也会变成她们中的一员。
她顺从地跟着曹嬷嬷进了蒲家,没有反抗,没有怨言。她甚至默默看着婆婆在典书上按了手印,收了五十两银子。
这就是命!从八岁被送到邱家当童养媳,她便已经明白,她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以为只要乖乖地听话,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便能安然此生。但是,老天爷并没有厚待她。
“平嬷嬷,快看,我把人领来了。”曹嬷嬷兴高采烈地上前打着招呼。
平嬷嬷是棋坞的主事,凡是能上得去棋盘的棋女,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谈举止更是端庄娴淑,不落人后。
她淡淡地扫了席沐儿一眼,精明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这就是邱家那童养媳?”
“就是她。”
“席沐儿……”平嬷嬷接过典书,脸色倏地一变,低声喝道:“席家的人你也敢往这带?”
曹嬷嬷吓了一跳,“席家上下不是已经……”
“荒唐,你竟没打听清楚,就敢把人带来?”平嬷嬷把典书用力拍上,斜挽的堕马髻抖了一抖。
“嬷嬷恕罪,老身不知啊,这席沐儿自幼被送入邱家,与娘家人没有往来,又怎会……”曹嬷嬷吓出一身冷汗,沐儿姓席这件事她委实忘得一干二净。
“罢了,如此标志的人儿,我见犹怜,只是这一百两银子委实多了些,要是有个万一……”平嬷嬷叹了一口气,把典书递给她,一个弱质女流,量她也没有这个胆子,“要不你送到别家去吧,我这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别啊,嬷嬷。您看最近这光景,还有谁家敢要典妾。要不是您这急着要人,老身哪敢不惜血本给您带人来。要不这样……”曹嬷嬷堤防地瞥了沐儿一眼,低声说道:“嬷嬷,这典书我可是按典妾造的,我听说您家六爷尚未婚配,要不送过去伺候爷,也是值当的。您看这如花似玉的,泉州城可找不出第二个。”
平嬷嬷沉默半晌,才道:“曹家姐姐,你看这丫头身上没几两肉,叫爷如何尽兴。这脸蛋倒是极标志,但灯灭了,哪家女子不一样啊?要说将养将养也还能长些,就是这价钱嘛,您看八十两如何?”
席沐儿冷眼旁观,看着她们最终以八十两的价钱成交,不由地扯开唇角,无言地笑开。
不知从何时起,民间兴起一股典妾的风潮。大多是娶不起媳妇的人家花少量的银子从别人家典来一个妾室,生下一儿半女之后,在契约时限内再把人送回去。如此一来,双方各有得利,一家延续香火,另一家则赚取银两,银货两清,各取所需。
如她所知,蒲府如今已是富可敌国,根本不需要靠典妾来延续香火。府中的几位爷都是严格按照回回人的习俗,取四名回回女子为妻,妾室通房更不必说了。蒲府这位六爷却迷恋蕃人巷的酒娘瑞羽,迟迟不愿娶妻,愁煞府中上下。
“周管家,带这位姑娘去六爷那儿,梳洗干净等爷发落。”平嬷嬷平白多赚了二十两银子,仍不敢掉以轻心。
如她这般出众容貌,当棋女未免大材小用。送到六爷的雅园,是平嬷嬷所能想到最好的处置。那里有蒲家最出色的影卫和最冷酷的主子。
*
席沐儿沉默着,将平、曹二位嬷嬷的谈话记在心间,这才想起已有三个月未尝到席府向母亲问安。
母亲莫娘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大奶奶进门三年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其他姨娘也都没有生下男丁。为了保住正室的位置,她便给自己的三个陪嫁丫鬟开了脸,留在房中,确保生下子嗣。
一年后,三个丫鬟各有所出,唯莫娘一举得男。大奶奶便把这个孩子收在身边,将莫娘打发到厨房干活。谁知,席放言与这个通房丫鬟藕断丝连,几番云雨,莫娘又生下了席沐儿,排行十七,也彻底激怒了大奶奶。
趁着席放言出门在外,以席沐儿命中多劫难,需在幼年成亲为由,将年仅八岁的沐儿嫁入邱家。次年,母亲居住的偏院无故起火,如花的容貌在大火中变得面目全非,从此避居一室,不见生人。
她和席家并不亲厚,大奶奶自幼便对她百般苛责,比起严氏有过之而无不及。离开席家对她是一种解脱,只可惜仅限于邱少卿未离开前。
她出嫁之后,与母亲之间疏远许多。是该寻个时日去看看母亲……
席沐儿跟着领路的管事行至偏离蒲家正中院落的一处寂静小院。这处院落不大,四周古榕成荫,参天而立。屋前庭院干净宽敞,并无多余的盆景花草,可见其主人并无此闲情逸志附庸风雅。
“这是六爷的雅园,你以后就在这里伺候。”
六爷?席沐儿打了一个激灵,蒲家的六爷是蒲八官人与东瀛女子所生,不被蒲家宗室接受,身份甚是尴尬。
但是这位爷却是蒲寿庚最器重的儿子,他文武双全,才能卓越,掌管着泉州城的执业牙人,为蒲家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六爷喜欢清静,不喜欢被人打扰,没事你不要总在他面前走动,爷若传你,你伺候好就是。”周管家担忧地吩咐着,“这个月爷已经赶走了七个丫鬟,你好自为之。”
席沐儿在心里偷笑,怯怯地问道:“管家大哥,不知道那些丫鬟因何被赶走?”
周管家知道她的遭遇,小小年纪便已经辗转流离,命运多舛,见她容貌姣好,态度谦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回道:“爷不喜欢半夜有人打扰他,但是这些丫鬟都是送来当通房的,谁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摸进爷的屋子勾引爷是在所难免的。这却是六爷最忌讳的。你是被典进来的,受宠与否都是要过完三年才能回家去。你若是安守本份,顺顺利利过了这三年,便能平安回家。总比当棋女强,还不知要伺候什么样的贵客呢。不如乖乖在六爷这里伺候,总比被人看中糟蹋了强。”
“谢谢管家大哥提点,沐儿谨记于心。”席沐儿欠了欠身,领了别人的好。
“小息,带沐儿姑娘下去,好生安顿。”
小息是她在这个院落里看到唯一的下人,和她一般大,眉清目秀,唇角始终挂着明媚的笑容,眼角微扬,如沐三月春风。只可惜,这般美好的女子却是个哑巴。
她引着沐儿进屋,灵动的眸眼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但她很快垂眸退下,掩门离去。
席沐儿无暇多想,进了屋也没来得及细想,便把包袱往地上一摔,转身扑进那张无人的四柱大床。
在邱少卿离家后的这些年,她提心吊胆地讨好严氏,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她一直在避免被典为妾,想尽各种办法讨好她,可最终还是逃脱不掉。
这或许便是最坏的结局,既是最坏,便已无所畏惧。
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从长计议。
*
亥时三刻,蒲师蘅裹着一身寒气进了门,甫一进屋,一股不属于这间屋子的气息钻入鼻尖。
泥土的芬芳,带着被雨水浇灌后的清爽,渗透皂角的柔滑质感,如同风吹过阳光曝晒的海滩,带来海水与沙子混杂的粗糙,让人畅快轻松,似乎这一日的奔波劳累都被一扫而空,心无繁杂。
那双棕色瞳仁倏地一沉,“澈也!”
守在门口的黑衣人小松澈也如同鬼魅般钻进屋子,护在主人身前,犀利的眸光在屋内快速掠过整间屋,最后落在四柱大床上那处凸起……
“少主……”小松澈也自幼与他同在东瀛长大,仍保持着儿时的称呼。
“退下吧,今日也乏了,让小息把东厢房收拾一下。”蒲师蘅面有倦色,冷眸淡扫,唇角浮现一抹复杂的笑意,“明日一早,查一查这又是谁往我这送的人。”
“属下遵命。”小松澈也领命离去。
少顷,蒲师蘅拾起地上的包袱,摊开一看。
一件杏色小袄洗得发白,二套粗布棉衫打满补丁,还有二件破旧不堪的肚兜,以及一支色泽细腻的桃木簪……
唱的又是哪一出?难道忘了他最缺的便是同情心。
宋军扬帆远去,各路反元势力集结,蒙古大军离此仅余十日路程。泉州城危机四伏,蒲府更是众矢之的,朝不保夕。
可是在这个时候,父亲还是不忘往他房里送人。在他拒娶四个回回女之后,每隔一段时日,他的屋里都会被不同的女子光临。
诚然,在告别各色娇艳美貌女子之后,终于有所改变。
他的眉蹙得更深,卷起包袱转身离开。
*
席沐儿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残阳如血,铺满天际,一如被血水浸透的海,蜿蜒流淌,北风卷地而起,发出呜咽的悲鸣。
她自嘲扯起嘴角,闭上眼睛深深一个吐纳,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三年的典妾生涯不会太过漫长,只要像在邱家那般乖巧顺从,应该不会太难熬。
她理了理发髻,四下寻找她随身带来的包袱,那是她的全部家当,里面有少卿送给她的桃木簪子。
屋内宽敞明净,一案一榻,皆为乌木所造,光泽如漆,未见木质肌理条纹,可谓是上等的名贵材质。
蒲府之浮华奢靡已是人尽皆知,不曾想竟是这般奢华豪阔。若非她亲眼见过蜀地乌木,委实无法辨认。
案上摆放着一方香案,一缕翠烟浮空,结而不散,香而不腻。应是她常为大食商人代为贸易的龙涎香。
连这间小屋都燃上这等珍贵的香料,蒲家豪富之名可谓是名不虚传。
想来往后的三年,不至于艰难度日,食不裹腹。
她不求别的,但求温饱,平淡过活。
席沐儿定了定神,继续寻找她的破旧包袱。
未几,紧闭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小息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二个粗使丫鬟,一个手捧热水,一个手捧衣物。
“这是……”饥饿感顿时被勾了起来,席沐儿迎上前,看着盘中可口的饭菜咽了咽口水,“给我的?”
小息笑脸迎人,用力点了点头,将盘子搁于案上,指了指那叠衣物,又指了指她身上单薄的衣裳。
“这也是给我的?”席沐儿有些受宠若惊。
不是说这位六爷脾气古怪,十分不待见被送到他屋中的通房丫鬟。怎会对她以礼相待?
小息还是点了点头,朝两个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伺候沐儿梳洗更衣。
沐儿也不推辞,没有问包袱的去向,顺从地任由她们摆弄。
小息立于铜镜之侧,不解地目光在她脸上打转。
她被留下了,少主甚至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