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在位九年的匈奴乌维单于去世,其子乌师庐继位,由于年仅15岁,故号“儿单于”。儿单于即位后,将单于庭西移到了云中北至酒泉敦煌以北的阿尔泰山之间,如此匈奴人便可以就近穿越阿尔泰山口进入准格尔盆地,经乌孙役属西域诸国。这预示着匈奴帝国也将战略重心,转向了西域方向,与汉武帝争锋相对。而在西域商路的持续输血下,匈奴帝国的实力也有所回升,颇有一点中兴的气象。
然而,这儿单于毕竟年纪小,不够稳重,喜怒无常,杀伐无道,结果弄得国内民怨沸腾,因此匈奴左大都尉谋划欲取而代之,便派人与汉朝联系说:“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我即发。”
刘彻巴不得匈奴大乱,于是不惜血本,派公孙敖在阿尔泰山与大漠戈壁南缘交界的绿洲间修建了座受降城(注1),驻兵在此,准备接应左大都尉。
图:受降城遗址
可左大都尉还是觉得受降城离匈奴单于庭太远,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这事儿就这样一直拖了一年多,刘彻心急,便决定推左大都尉一把,汉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武帝以猛将兄赵破奴为浚稽将军,率精骑两万,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至漠北单于庭附近的浚稽山(位于阿尔泰山脉中段),策应左大都尉政变。
但是很可惜,左大都尉谋事不密,东窗事发,儿单于先下手为强,将其诛杀,然后引左贤王部兵马八万,追杀赵破奴。赵破奴临危不乱,且战且退,斩捕首虏四千人,终因寡不敌众,在离受降城还有四百里的地方被匈奴八万大军包围。适时汉军缺水,主帅赵破奴竟以身犯险,率亲兵趁夜出营寻找水源,却不慎被匈奴斥候擒获。
儿单于闻信大喜,遂命大军猛击汉军,汉军群龙无首,立时大乱,诸将士害怕回国后因战败获罪,竟无人肯行突围,结果两万大军,或死或降,全军覆没。投降者里有一位匈奴缑王(注2),还有一位叫虞常的,后来在汉匈间掀起滔天巨浪,这里先卖个关子,不提。
接着,匈奴大军以战胜之威,南下进攻受降城。公孙敖率将士拼力死守,顽强反抗,终保金城不失。儿单于乃绕过此城,进犯汉边,大掠一番,扬长而去,不料回程途中突然暴死,其子尚在襁褓,不堪为君,匈奴贵族遂共推儿单于之叔父、右贤王呴犁湖为大单于。我们前面就说过,匈奴的惯例是以左贤王继任单于之位,然而当年霍去病重点打击了匈奴左部之后,左贤王的势力大减,反而右贤王随着匈奴势力侵入西域而势力大增,这次竟抢夺君位成功,可见匈奴各部的势力均衡已被打破,更大的内乱已在萌发之中。
而赵破奴之败,不仅使得汉匈之间关系再次紧张,和平终结,而且也让汉武帝认识到,光以传统长城防备匈奴是不够的,于是他开始谋划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件,修筑外长城。
汉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武帝遣光禄勋(注3)徐自为出五原塞长城(内蒙古包头)数百里,在阴山北麓修筑了一条漫长千里的亭障堡垒线,竟把长城修进了蒙古高原里,史称光禄塞。我们知道,秦汉的长城一般是依山畔水而建,直接在草原与戈壁上修长城,这还是前所未有的,然而汉武帝铁了心不计成本、不听规劝非要这么干,他甚至还派了强弩都尉路博德(此时已因犯法被夺去侯爵,从将军降格为都尉)屯兵在河西走廊的居延,筑遮虏障,东北与光禄塞相连接,从西线一路往西域方向修起了长城(注4)。这样一来,刚刚走出戈壁的匈奴抢劫犯,在得到不充足水草补给的时候,就会遇到外长城汉军的强力抵抗。即使他们能够突破这道防线,内长城防线也能够得到充足的预警时间了(而且突击至内长城的匈奴人,还会被外长城的守军抄后路)。
此外,汉武帝还在受降城设立了一支常驻军,置受降都尉,以接收匈奴降者,并接应此后出塞的远征部队。2009年,蒙古和俄罗斯学者联合对该城进行了发掘,出土了不少西汉时期军用文物,包括青铜器、陶瓷、生铁、弩机、铜镞、盖弓帽、五铢钱等等。其中附近最大的土丘,被断定为汉受降都尉的墓葬,死于公元前71年。
匈奴人也意识到,汉武帝这一招,乃是一步步为营、铁阑困兽的狠招,所以,趁着外长城还没完全修好,他们决定赶紧跑去搞破坏;是年秋,匈奴呴犁湖单于率军大举南侵,将定襄、云中等郡的太守郡尉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杀掠数千人,然后又掉过头去大肆破坏光禄塞。当然,他们无法长期待在这里,等他们退回漠北,汉军就会回来接着修好这些前沿据点。
与此同时,匈奴右贤王也率军攻入河西,破坏汉之屯戍,杀掠数千人,好在汉军的烽燧系统还是起到了作用,军正任文及时率领救兵赶到,一举击退右贤王,夺回了被掳掠的人口与财物。大臣邓光等人遂上书劝谏,说不如停止西域的折腾,专心对付匈奴。
但汉武帝还是想把大宛的天马战争继续下去,第一他丢不起这人,第二在战略上,他也一定要让大宛和西域诸国,真正感受到汉军大棒的威力。否则的话,汉朝在西域列国中的威信将彻底破产,西域就会完全落入匈奴手中,匈奴就会更加强大。所以他决定两线作战,匈奴跟大宛一起打,一定要打出汉朝的天威来!李广利上次败了又如何?胜败乃兵家常事,老鸟也是从菜鸟一步步走出来的嘛!邓光等人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全都给朕下狱治罪!
再也没人敢说话了。
于是,武帝展开了一场自漠北之战后,最大规模的全国总动员。
首先被征调派往玉门关补充给李广利的,是大量被监狱里放出来的服刑期囚犯,以及部分无赖子弟恶少年,还有少量边骑正规军。人数共计六万余,领军校尉共五十余名,但六万这个数字并不包括自带装备从军的志愿兵,加上的话李广利远征军人数恐怕有十万之众。
这帮大多由亡命徒组成的新兵部队,战术素养可能不行,但祸害性挺强。刘彻或许是觉得与其留着他们滋事扰民祸害百姓,不如让他们去祸害西域人,战死了那就是烈士,活下来也可锻炼成悍卒。哈,多绝妙的主意!
而另外十八万汉军主力边防军则被安排在了酒泉、张掖以北一带,防备匈奴趁火打劫。
为了吸取上一次征伐粮食短缺的教训,汉武帝接着又征发了十万头牛、三万匹马,以及数以万计的骆驼,甚至连拉磨的驴都派上了,这些牲畜将帝国各地的粮草与军器源源不断的运往西北,以支援汉军万里远征。另外,汉武帝还特意安排了两位精通相马的技术人员为执驱马校尉,就等着攻破大宛后负责挑选好马回来。看来汉武帝此次是志在必得。
另外,武帝还征发全国各地的七种谪徒(七科谪),包括犯了法的小吏、流浪汉、上门女婿、贾人(流动商贩)、原有市籍者(固定商贩)、父母辈有市籍者、祖父母辈有市籍者,全部拉到前线去运粮草辎重。一时间,天下骚动,每个帝国臣民都被绑上了对宛战争的战车。李广利这等于是买了最牛装备去打网游,再失败就不是他会不会打仗的问题了,而是他是不是蠢猪的问题了。
为了帝国的荣耀与尊严,所有臣民都必须牺牲自身的幸福来顾全大局,这就是汉武帝做皇帝的准则。谁违背了这个准则,谁就是叛徒、汉奸,帝国的罪人。
汉武帝并没有派李陵去打大宛,而是让他率五校兵跟随在李广利大部队之后,以为接应。倒是“五小龙”中的上官桀,以搜粟都尉(大司农的副手,职掌农耕及屯田等事)负责部队的后勤工作。
当年,但凡大兵团作战,李广总是被安排去跑龙套;如今,这个命运似乎又要在李陵身上重演了。没办法,谁叫你们不是武帝的舅哥呢?总结汉初的经验教训,武帝的用人原则便是:外戚从来比功臣要好用的多,也安全的多。
我想这时李陵的心中肯定是很不爽的,但他还是忍下来了,就像李广第一次当后将军也忍下来了一样。忍就一个字,他只干一次,等到忍无可忍,他就干傻事。果然是李广的孙子,脾气一模一样。
于是,李陵与他的五校丹杨精兵,在边塞冷眼旁观了一场并不怎么光彩的胜利。
李广利率大军浩浩荡荡开入西域,跟着大部队的,除了牛马车队,还有弥漫在空中那极不和谐的蝗虫大队。《史记》载在此处,是这么说的:“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短短十一个字,看似平平淡淡,其中满是百姓的血泪。
看到李广利军团的巨大声势与可怕的蝗虫大队,西域诸国一时大为震恐,全都改头换面成了乖宝宝,纷纷大开城门,热烈欢迎大汉军队去教训贸易保护主义刺头大宛,并遣使犒师、谢罪,贡献粮草以示臣服,惟小国轮台(今新疆轮台东南玉古尔地)竟闭门不纳,李广利大怒,即率军猛攻轮台,轮台军民拼死抵抗,一时竟未能下。
但这次汉军兵精粮足,志在必得,数日后,轮台终被攻陷,李广利下令屠城。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轮台国从此种族灭绝,不复存在。直到三十年后复国为乌垒,但人口只有一千二,连个小村都不如。
中国人总是颂扬外战诋毁内战,然而,内战不一定就不正义,外战也不一定就正义。
之后,李广利大军兵临大宛首都贵山城下(今乌兹别克斯坦国卡散赛城),攻城四十余日,又未能攻克。
李广利焦急之下,便遣工兵部队切断了贵山城的水源,打不死也渴死他们。此时西域人尚未学会打井,这下子可急坏了,无奈,只得割了他们国王的头,开城投降,并献出所有的汗血宝马,任由汉人挑选。李广利让相马师仔细挑选,最后选了上等宝马几十匹,中等宝马三千余匹,搭配好雌雄比例,送回汉营。李广利随后又扶立了亲汉贵族昧蔡为宛王,志得意满,罢兵东归。从此,大宛每年都向汉朝进贡汗血宝马两匹,为汉军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种马,并一直持续到了曹魏时期,而且中原朝廷相当重视,每次都要派官员到边地迎取(注5)。
同时,上官桀也率领一支部队打败了郁成王,斩其首而归,算是为汉使被杀一雪前耻了。
显然,这场战争不是在比战略斗战术,而是在拼经济耗物资。谁撑的久,谁就是胜者。没有任何技术难度,更奢谈军事艺术,兼又血洗西域,残暴不仁,就算胜利,亦全无军人之荣耀。
何况,这只是一场惨胜。据《汉书》记载,汉军回到玉门关时,超过六万的战斗人员再加上三万匹马,最后只剩士卒万余人,马千余匹。惨胜,惨胜如败啊!
又据《汉书》记载,此次伐宛之战,粮草军备充足,直接战死在沙场上的士卒也并不多,造成这么大伤亡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将吏虐待士兵,自己搞死了自己至少五万人,悲剧啊。
一个人的死是一个悲剧,五万人的死就是五万个悲剧。古道西风、绝域天涯间激荡着五万个野鬼孤魂;小桥流水,断肠人家中传来五万声凄惨的哭号;更可悲的是,他们还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当汉军带着惨胜凯旋而归,李陵接到了汉武帝的命令,要他率军去接应贰师将军。这是因为刘彻收到可靠情报,匈奴人正计划偷袭汉军后路。李陵得令便立刻率五百轻骑赶至盐水(即今新疆吐鲁蕃东之孔雀河,其水注入盐泽),迎李广利入塞。有了熟悉地形的李陵引导,汉军一路有惊无险。
做完这件事后,李陵受令继续屯守张掖,而李广利上官桀等,则得意洋洋回长安受赏
按照汉朝军法,李广利损兵数大大超过斩首数,不责罚已经算是开恩了,为什么还能受赏呢?
汉武帝的理由很简单:李广利带领中国军队首次翻越葱岭,万里而伐,大大提升了大汉在西域的威信与国际影响力,又带回了大批优良马种与异域珍宝,功劳还是很明显的,于是下诏:“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积,士大夫径渡,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李广迷个路都要死要活;李广利屡败屡战、丧师糜饷,前后花了足足四年(太初元年至太初三年)的时间才打下大宛,丢人丢到极点,居然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反而升官发财、平步青云(注6);这同样都是姓李,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这种弱智的问题请不要问我们伟大的汉武帝,因为——朕之大私,即天下之大公,汝知否?
李广利之事,也让李陵终于看透了这个世道。这个世道没有公平,也没有天幸,既然不是皇帝的亲戚,那凡事就只能靠自己。
啥也别说了,总之李广利就是封侯了。真正的一将功成五万骨枯。差不多二十人换一匹汗血宝马(注7)。
一个负责押送郁成王的骑士赵弟,由于自作主张斩杀了郁成王,故封新畤侯。
军正赵始成功劳也很大,拜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乃光禄勋之副职)。军正者,掌军法也,查探将吏有否虐待士卒,自然也在他的职掌范围内。
“五小龙”中也冒出头了一个。上官桀为搜粟都尉,力战深入,率军击败并俘虏郁成王,提升为少府,主管宫廷皇室之财政,位九卿之列,秩中二千石。
校尉李哆有计谋,擢升为上党太守,秩二千石。
其他还有很多封赏就不多列了,总之此次刘彻在这些有功将吏中共提拔了三位九卿,百余名二千石官,千余名千石官,自愿从军远征者得到的官职都超过预期。就连地位最低的囚徒恶少年,他们也被免除了罪行,并且每人平均分到了四万钱的赏赐,这在汉武时代,已经是半辈子都花不完的巨款了。
我们来算一笔账,活着的1万士兵每人4万钱奖金,共4亿钱。
另外还有凭空多出的100多个省部级干部,1000多个厅局级长,以及鸡犬升天的家族。且不提别的奖金,光这群莫名其妙的高官的俸禄就要花费多少??
滥赏,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滥赏,长安城内一片沸腾,一片和谐,一片的狂欢盛宴,一片的歌功颂德。至此,汉武帝终于用自己的强势豪赌,创造了一个与之前卫霍集团几乎没有关系的新军功集团,这就让他对于自己的继承者之位,除了太子刘据外,还有了更多的选择。
只不过,“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活着的人,加官进爵歌舞升平;死了的人,尸首枕藉弃黄沙。
盛世的骄阳之下,堆积着累累白骨。历史的欢呼声中,夹杂着阴魂的鬼哭狼嚎。英雄的史诗凯歌声里,全是民众生离死别的痛苦悲吟。
冷漠的人心,残酷的世道,烧钱的天子,变味的战争,和谐的封赏,孤儿寡母的哭泣,这个时代怎会如此?
这一切,李陵完全看不懂了。他习惯的世界正在崩塌,他的前路无比迷茫,他觉得卑鄙的人正不断取得成功,他们好喜欢别人看自己不爽又没辙的样子。于是李陵的一声叹息,只能在四面凯歌中细不可闻。
这个可怜的家伙,到底太幼稚,他始终不明白,在这样一样时代,没有人能用青涩对抗世界无可抗拒的坠落。脆弱而纯真,不肯宽容,不肯饶恕,这只是死路一条。
注1:位于今蒙古国南戈壁省瑙木冈县巴音布拉格古城址,“巴音”意为富饶,“布拉格”意为山泉,可见此处乃戈壁中的绿洲,足以支持大队人马驻扎,当年卫青由高阙七百里奇袭的右贤王王庭,就在这一带。
注2:缑王,是浑邪王姐姐的儿子,当初与浑邪王一起投降霍去病,成为汉朝属国将军。
注3:即郎中令之更名。勋通阍,即宫门之意;“光禄”即“大麓”,即山门之意;故光禄勋,就是皇帝门房总管的意思,换言之,禁中一切安保、护卫与传达,都由他管。
注4:这些城塞的目的,不仅是推进防线,同时也是为保卫河西地区,隔断匈奴与西域、羌人的联系。至此,汉代长城已一路从新疆轮台、外蒙大漠再修到辽东朝鲜,绵延2万里,不仅远超秦始皇,且为中国历代长城之最。
注5:见敦煌悬泉汉简:“元平元年(前74年)十一月已酉,□司□使户籍民迎天马敦煌郡,为驾一乘传,载奴一人。御史大夫广明,下右扶风,以次为驾,当舍传舍,如律令。”及西晋张华《博物志》:“大宛国有汗血马,天马种,汉、魏西域时有献者。”
注:6:据《史记 外戚世家》记载:“李夫人早卒,其兄弟皆坐奸,族。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不及诛,还,而上既夷李氏,後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说当时李夫人的兄弟们因秽乱宫廷而都被族诛了,只有李广利因远伐大宛而未被牵连,汉武帝很怜悯他这位最后的大舅哥,所以才多多封赏。其实,武帝给自己的儿子刘髆只留一个功侯舅舅,或许是他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注7:汉武帝的眼里没有这五万条人命,他的眼里只有汗血宝马,他甚至高兴的亲自作了一首《天马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