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正下起小雪。出了景阳宫的大门,更觉甬道里冷浸浸的。华莲道:“娘娘,咱们何苦来走这一趟,白叫人给些脸色看。”
林芙笑道:“我一是为躲皇上,二是为探探她的口风。谁诚心冒着寒风来与她说闲话来着。”
华莲道:“那娘娘怎么看?”
林芙道:“瞧今日这事儿,她娘家人进宫照应是八九不离十的了。皇上也是当真宠她。就她那个样儿,能看不出是装病来着?皇上也能应了她。”
华莲道:“皇上多半还是要看关家的情分与脸面——娘娘细想,咱们林家出来的做了皇后,关家本就不痛快。这会儿不多给关家些面子,怕是他们有得跟皇上纠缠呢。”
林芙叹了口气,将鹅毛领子又裹紧了些。细细绒绒的毛毛尖儿扫在脸颊下巴上,温软中带着些风的凉气,怪舒服的。正此时,见一小太监匆匆跑来,跪在轿辇前道:“皇后娘娘,皇上正到处找您呐!”
华莲“唉呀”一声道:“是鹤竹呀!是不是你师傅叫你来报信的?坏了——娘娘,您躲皇上可是躲出岔子来了。”
鹤竹的师傅就是万寿宫首领大监黎元。林芙听此,便有些酸酸道:“好呀,本宫也正有些话想问皇上呢。华莲,走快些。”
她正裹在鹅毛狐裘里,半眯着眼想皇帝允了关家入宫照顾贵妃,以及她那半幅梅花图的事儿,想得都快睡着了,这下又精神起来,催着轿辇快些走。积雪在宫人靴下吱呀呀地响,不过小半个刻钟,他们便回了万寿宫了。
皇帝正在正殿里,一样一样欣赏瓶器摆设打发时间。林芙匆忙忙进去,带着一身寒气向他行礼道:“皇上可久等了?”
霍泓装作没听见,继续看手里那件榴花银瓶。林芙又叫了声“皇上”,霍泓于是称赞道:“真是好瓶子啊。”
林芙道:“果真是好瓶子。皇上若喜欢,拿去就是了。”
霍泓终于舍得回头看她一眼,道:“这瓶子是朕赏你的。”
林芙道:“虽在臣妾宫里,可到底也是皇上的。莫说是一样瓶子了,就是这满宫里的人和事,又有哪样不敢不听皇上的呢?”
霍泓皱眉道:“大胆!你缘何如此向朕发这样的大牢骚!”
林芙道:“皇上不是说,向来不插手后宫之事吗?怎的贵妃病了,要请她娘家人进宫照拂,臣妾这个皇后竟浑然未知?”
霍泓道:“不是贵妃自己提的,是护国公听说她病了,跟朕上了道请安折子提的。难道你还要看朕的折子不成?”
林芙道:“那臣妾可万万不敢。臣妾只是觉得,这个皇后之位,臣妾坐得着实有些虚。”
霍泓脸色微变,看起来有些生气。可林芙也委屈得很。
自帝后合卺,这还是他们头一回正经拌嘴。下头侍奉的宫人都惊呆了,个个儿大气不敢出,早已经跪了个满地。华莲向林芙使了个眼色道:“皇后娘娘,听闻咱们回来前,皇上已在万寿宫等了许久了。娘娘出门前,不是还吩咐小厨房给皇上炖上参鸡汤吗?奴婢这就叫人去拿上来吧。”
霍泓道:“不用了。”说罢提脚就走。林芙仍跪在地上不起来,赌气道:“恭送皇上。”
霍泓紧锁眉头,冷哼一声。华莲立刻道:“外头路滑,奴婢为皇上引路吧。”她想着要趁机在皇上跟前多为皇后说几句好话开脱。可林芙不许,她道:“华莲,我脚痛,扶我起来。”
华莲只好去扶,又赶紧向一旁黎元使了个眼色。黎元即刻会意,为皇上打了帘子,跟了出去。
外头雪有些下大了。霍泓走了几步,在台阶下停住脚步,问黎元道:“皇后脚疼?可是方才在宫里头乱跑,给崴着了?”
他故意地声音很大,里头都听到了。黎元躬身道:“许是娘娘急着回来见皇上,就走得快了些。”
霍泓嗤笑道:“朕瞧皇后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急着见朕,她上赶着将朕撵出去还来不及呢!既如此,朕出去就是。”
林芙在里头听见他这番排揎,等他走远了,叫众人都退下去,自己坐下流了几滴眼泪。华莲叹气道:“娘娘这是何苦。在奴婢们跟前耍耍性子也就罢了,在皇上面前可使不得。”
林芙泪汪汪道:“他是我的夫君,我还不能跟他耍耍性子吗?他怎么就是不懂呢?”
华莲蹲在她膝下,握住她两手开导说:“难道皇上素日待娘娘不够好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尽想着娘娘。娘娘为何还要跟他置气?”
林芙掉眼泪道:“可是我不要那种好!好吃的好用的,这宫里头谁没有,我不稀罕。我气的是,他虽看着对我好,可实际上根本没把我当心里人。要不然,他明知道我跟关家不对付,为何还要将这种事瞒着我。”
华莲道:“我的好娘娘,不是奴婢多嘴——咱们这可不是嫁在寻常人家,能跟夫君做些无伤大雅的打闹。咱们是在皇家,在宫里,身边人是天子,是至尊。咱们不能奢求太多。娘娘,就像太后说的,您只要能做一个贤后,在皇上心里就会有位置。其他的,免不了多做多错,多说多错啊。”
林芙道:“想与他交心,就不算是贤后了吗?”
华莲道:“你不能奢求与一个帝王交心。咱们从前在家时看的那些话本,娘娘都忘了?帝王是没有心的。想与他交心的人,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娘娘忘了入宫前,老爷是怎么交待的了?”
她俩说这些话时,并没想到霍泓没走,而是正站在窗下听着呢。他原本出了万寿宫的门,气头一下过了,就觉得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若传出去,又要生出些针对皇后的流言。于是折返回去,想缓和一下。不料却听见这些。
霍泓听了这些,一言不发,默默地又走了。黎元不敢看他的表情,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宫门外,才恭声道:“皇上慢走。”
霍泓回头看了看他,背着手问道:“皇后进来常常这样胡思乱想吗?”
黎元答道:“皇后娘娘只喜欢华莲、水芝近身伺候,奴并不清楚这些,请皇上恕罪。”
霍泓皱眉道:“怎么说你也是万寿宫的总领大监,皇后竟这般对你。”
黎元道:“是奴办事不利,不如华莲那般称娘娘的心。”
霍泓道:“不是你不中用,是皇后心里并不信朕。她虽与朕……”
说到这儿,就停下来不说了。微叹一声,吩咐黎元道:“皇后素来有些脾气。她若不恼你,你小心侍奉着便是。”又向李谨谙道:“走吧。”
李谨谙是温德殿首领大监,也是从小侍奉皇帝长大的。他说话,在宫廷里可是相当有分量。此时他向黎元深深看了一眼,低声提点道:“今日这事,不必与皇后娘娘提起”。
黎元应声“是”,很是惊讶。他原以为皇帝会发怒,或是要他监视皇后言行,没想到此事竟如此轻描淡写地被带过了。但既猜不到皇帝心思,他只得赶紧回去万寿宫服侍,并不敢多置一词。
这厢林芙与华莲发完了牢骚,在好一番劝解下,终于平静下来。她向华莲道:
“你说得都对,不过我并不服气。太后与乃至全天下都盼着皇上做个明君,皇后做个贤后,可是却忘了我们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喜有恶。我厌恶横在我们夫妇之间的坏事,喜欢与夫君交心相处,这也没有什么错儿呀。”
华莲道:“您这样想当然没有错儿。可是皇上要不这么想,娘娘岂不是一厢情愿了。他若只情愿做个明君,而不肯承认自己与一般人一样,那也没办法。我劝娘娘还是放宽些心,咱们索性就顺其自然吧。因为一些不顺心就把日子过得闹腾起来,不是个聪明办法。”
林芙道:“莲嬷嬷,你说得对。现在我不生气了,你给我去做些酒酿元宵好不好?要多多加些红豆,甜甜的才好。”
华莲笑道:“是,我这就去。”
林芙既气过了,又有热乎乎的甜酒酿,就舒舒服服斜倚着美人靠,一口一个小元子,看着窗外落雪。没一会儿又上了晚膳,热乎乎吃了顿羊肉锅子,觉得既想开了,日子还是过得很舒坦的。
这对主仆的言行,黎元都看在眼里。他甚觉惊讶,沉思不已。
在过往宫中传闻里,皇后虽为六宫之主,天下所有女人的表率,可在皇帝跟前无一不是毕恭毕敬,事事顺从。别说是生病的嫔妃请奏要娘家进宫照顾,就是皇帝一时兴起要宠幸谁,皇后都是上赶着张罗,生怕落个善妒的名声,被皇帝厌弃。
像新后这般,尚在新婚中就与皇帝争吵的,真是稀罕。黎元提心吊胆之时,也暗觉佩服。他想,或许这也是皇帝没有向皇后发火的原因吧。
只是,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一向对皇后温和的太后,竟生了气。第二天一大早,便将林芙巴巴叫去重华宫,也不赐座,硬是让她立在地下听训听了小半个时辰。
太后拍案道:“皇后!你从前在水云阁训读宫规时,是除了唐家女外最为熟练的一个。你应当记得清楚,皇后在皇帝跟前第一条,就是要‘温恭德顺’!你细想想,你昨日与皇帝顶嘴,把他生生气走,你担得起这四个字吗?倘若皇帝再狠心一点,就要冷落你了!”
这是众人所见中,太后头一回对皇后如此发怒。太后觉得没训够,又道:“哀家当年看中你,是为觉得你性子够强,能压制住关昭妃一党。可这份强,你可不该用到皇帝身上呀!”
林芙当然不能将她与华莲那副大道理来跟太后讲,因此只能诚恳听训。等过会儿太后气消了些,又上前给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腿,总算给对付过去了。
太后不气了,又想起要林芙做事:“听说今晨宫门一开,贵妃的娘家人就进宫来了。他们倒是心急。你且留意着,贵妃既是装病,保不准是要与她娘家人商议些什么。”
林芙道:“是。”
太后道:“檀溪,送皇后出宫。”
檀溪将她们送出重华宫,劝慰林芙道:“娘娘,奴婢是侍奉您的,知道您万不是那种不知礼数之人。娘娘今后还是耐着些性子,才能与皇上长远。马上又是年节了,可不能再闹不愉快。”
檀溪曾极细心教养、照顾过林芙,她说这些自然是出于真心,林芙很是感动,道:“多谢您老人家提醒。”
檀溪道:“天冷风大,难为娘娘一早赶过来了。快回去罢,奴婢就不远送了。”
林芙吩咐起了轿辇,往万寿宫回去。这会儿风果然寒凉,且已裹挟着些细细的小雪。走至半路,雪势渐盛,宫道上头砖石都有些白了。抬轿的怕路滑,脚下行得慢些,林芙便阖目养神。突然,听见有人大声道:“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林芙一睁眼,见是个俊俏到有些嚣张的公子哥儿。身上穿着满绣金丝鹤纹圆领玄锦袍,发上簪着赤金掐丝高发冠,眼若春山,眉尖上扬。动作虽谦恭,态度却很傲慢。
林芙只觉他眼熟,一时却没想起,只隐隐将他与关昭妃的娘家人挂上了钩。倒是黎元在旁一声喝道:“什么人!敢在皇后娘娘跟前大呼小叫!”
这本是华莲要说的话。她朝黎元看了一眼,又补了一句:“你是哪家外男?”
这公子哥儿单膝跪地说道:“关家二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关宸是也!”
华莲道:“原来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人。”她记起从前与关家冲突之事,仍然记仇。
林芙此时终于记起了他这张脸。这个人,她一共也就撞见过两次——一次是偷躲在二哥马车里,听见他剐蹭了二哥的马车还强词夺理时;
一次是那回太后寿辰,她进宫,被这个人堵在宫墙下时。那时她狠狠打了这位嚣张公子哥儿一巴掌,还恶踢了他一脚,差点给人踢残了。现在回想,那时当真年轻气盛啊。
林芙倒不对他有什么仇恨,只是旧事翻涌,愣了一下,才发觉日子已过了这么久。如今再见,这小子那份不逊仍然厉害,只是不太外露,都藏在一双眼里了。
林芙笑道:“原来是关家公子。关公子如今在何处高就呢?”
关宸道:“不敢称高就,不过在工部谋了个闲差罢了。许久不见,倒是娘娘出人头地了。”
他这话有些讥讽的意思,是在报复林芙当年那一顿狠揍。华莲听了喝道:“这是怎么与娘娘说话呢!”
林芙止住她,高高在上微笑道:“关公子此次进宫,想是为了看望贵妃,定要尽心竭力才是,也算是为本宫分忧了。”
关宸原要逞口舌之快气气她,不成想反被她噎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还要去看望贵妃,臣退下了。”
林芙悠然道:“黎元,送送关公子。这宫中之大,又覆了雪,关公子可别迷路了才好。”
她也是话里有话,是提醒关宸切莫为了贵妃铤而走险,做出些什么来。
关宸不由瞅了她一眼,只见白盈盈雪花飘落在年轻皇后的发鬓里、眼睫旁,以及大氅毛领尖儿上,越发显得她脸颊小巧娇美。若不说话,当真是个巧笑倩兮的美人儿。只是那张嘴,那双眼,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