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绵绵的细雨下了一整日,屋子里闷得慌。
裴茵气若游丝的躺在病榻上,只觉得五脏六腑有一股蚀骨的痛在牵扯着她,仿佛要把她拽离这个世界。
她挣扎着伸手想去够那瓶师傅留给她的丹药,不料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将她枯枝瘦臂给拍下,将药给夺了去。
“裴茵,你命可真够长的,裴家人都死绝了,六叔也因你而死,你怎么就心安理得的活着呢?”
面前的男子是她的夫君程毓,素有京城第一公子美誉,如今的君侯府掌舵人。
他用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说着最噬骨人心的话
“程毓……你…”裴茵满脸惊愕望着他,却是形若枯槁说不出一个字来,
程毓手缓缓抬手,将那瓶药拿高,再松开,药瓶从他手中落下,哐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程毓满脸冷笑及鄙夷,
“裴茵,你早该死了,好给君如腾位置!”
“君如?什么意思?”
她话音一落,见她打小的手帕交郁君如扶着肚子满脸轻蔑的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堆丫鬟婆子,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
裴茵满目震惊。
“茵茵啊,我与七郎相知多年,若不是为了利用你牵制程明懿,还能让你进程家大门?”
“我把七郎让给你这么久,你是不是也该为我着想,我现在怀着身孕,若是被人发现肯定被人唾弃,你看在我照顾你的份上,成全我们好吗?”郁君如面容无害的眨着美目,
裴茵却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怎么都没法相信,一直以照顾她为由,住在君侯府的手帕交,居然早与她丈夫暗度陈仓!
她怒火攻心,黑血从她唇边溢了出来,她嗜血的目光死死瞪着郁君如。
“你们…可耻,恶心…..”
程毓在这个时候扶住了郁君如的身子,目光冰冷盯着她,
“你骂我们恶心?到底是谁恶心?裴茵,我问你,你跟六叔之间是怎么回事?为何六叔处处维护你,还愿意为了你而死!你是不是背着我做出有损伦理的事来!”
“胡说!”
“没有的事!”
裴茵满口血喷出,只觉得无边的窒息感朝她压迫而来。
怎么可能?
她与六爷之间清清白白,程毓怎可这样污蔑他们,怎可污蔑六叔。
程毓的声音跟恶鬼一样在她耳边游荡,
“裴茵,你知道吗?六叔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跟前,我告诉他,他的女人被我夺走,他的权利被我夺走,我享受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眼神,哈哈哈,裴茵,我这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活够了,现在,整个君侯府,整个大晋,都轮到我来做主!”
“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谢谢你呀裴茵,没有你,六叔不会被我算计,没有你,六叔不会这么照顾我!”
“哦,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与你打小有婚约的其实是六叔,不是我…. 而你和他就去地府当夫妻吧!哈哈哈,哈哈哈!”
程毓狰狞的笑着,搂着郁君如的腰肢渐行渐远。
裴茵听到最后一句话,整个人募地僵住,眼珠子霎时失了神采,身子彻底栽倒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怎么会呢?
原来如此!
难怪六爷一直不顾生死照料她!
她总算是明白了。
自始至终与她定亲的不是程毓,而是六爷程明懿。
她的祖父乃前朝太傅,幼时,程毓与她一块随从祖父读书,是为青梅竹马,祖父临终前说是给她定了亲,给了她一个雕了“程”字的玉佩,她一直以为是程毓。
十五岁那年,裴家二叔忽然下狱,她与弟弟跟着母亲王氏寄居到了外祖家以求庇护。
舅母逼着她嫁给长孙璘,意图给王家换取利益。
她被迫拿着玉佩去寻程毓,程毓瞅着那玉佩两眼冒光,他并没有否认,而是承诺她一定兑现诺言,还扬言要帮她二叔洗脱污名。
哪知道裴家最终没能躲过祸事,弟弟被没入宫中为奴,母亲病死王家,她则被下蝶充入官奴。
而这个时候,她所谓的未婚夫,君侯府程家的七公子程毓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是六爷,闻讯从沧州赶回来,连夜将她救走,把她带去了边关。
两年后,六爷立了显赫军功带兵回京,帮着裴家翻了案,派人将她接到了京城。
而这个时候,她再次见到了程毓,程毓满脸关切跟她述说当初被家族逼走的苦衷,说他一直在等她,还想与她再续前缘,她天真的信了。
如今细想,没准是程毓拿着那玉佩做了文章,六爷见自己身犯沉疴,以为她对程毓情根深种,便默默守护,成全她跟程毓。
而程毓呢,娶她并非是真的爱她,而是见位高权重的六爷维护她,想利用她得到六爷的看护。
再后来,他羽翼渐丰,设计一出将她掳走的好戏,六爷为了她亲自带人前往川蜀救她,不料半路发病遇袭而死。
没多久,她被六爷的属下长孙璘给送了回来,而他却成为了君侯府的掌舵人,将六爷麾下的将士全部收于帐中。
是她,识人不明,被年少的爱慕迷了双眼,才导致六爷为她丧命。
她该死!
无边的痛恨和懊悔将她整个人给淹没。
裴茵目光呆滞,如蒙了一层灰,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视线里他们二人交叠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她缓缓闭上眼,再也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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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晨曦微亮,一抹青白的光芒射在王家半月轩西厢房的窗棂上。
裴茵在朦胧的光线里缓缓睁开了眼。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梦里那股撕心裂肺的窒息感依旧笼罩着她,让她完全透不过气来。
她抓着胸前的衣裳,手心里全部是汗,月白寝衣湿漉漉的贴在后背上,冷热交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子微微颤抖着。
这是哪里?
入目的是一张黄梨木挂着葛布蚊帐的拔步床,床边上摆着一张普通的梳妆台,台上零星有些许首饰,可瞧着并不算珍贵,屋子里的摆设简单而朴素,陌生又透着一股子熟悉感。
难道这是回到了十五岁寄居在外祖家的那年?
裴茵茫然的望着朦胧的屋子,还处在前世那股悲伤懊悔的情绪中缓不过来。
她原以为的青梅竹马,却是包藏祸心的狼心狗肺,为了权力,对自己的亲六叔也毫不手软。
这一世,换她对他不要手软!
泪水不知不觉滑落,湿了前襟。
前世的种种如热浪在心头滚过,灼的她心口酸涩胀痛。
屋子里炭火烧的旺,又非是上好的银屑炭,而是普通的黑炭,烧的屋子里呛得慌。
裴茵捂着胸口细细咳了几声,惊动了屏风外守夜的丫头木夏。
“姑娘,您醒啦?”
木夏轻手轻脚披着衣裳进来,掀开床帘看到裴茵坐在榻上,一双眸子清幽幽的,跟水洗过似的透亮,哪里像个刚醒的人。
木夏吓了一跳,连忙坐了下来,用被子包裹住裴茵,
“我的大姑娘诶,您没睡好吗?”再一摸裴茵身上,发现汗湿透了衣裳,登时吓了一跳,赶忙唤来小丫头,温炉子烧水,取衣裳,待准备妥当,木夏又亲自用温水给裴茵细细擦拭了一番,等到重新换好衣裳,天已大亮。
裴茵穿戴好,刚坐在榻上喝粥。
便见母亲王氏身边的柳嬷嬷打帘进来了,柳嬷嬷满脸的忧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嬷嬷,怎么了?”
故去的身影一个个鲜活的在眼前,失而复得的欢喜在心中点点充滞,裴茵声音也跟着柔了不少。
柳嬷嬷望了一眼裴茵,
她今日穿着一件雪青色绣竹节纹短袄,一条月白色的挑线裙,早春的寒风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微微吹拂了她耳鬓的发丝,衬得她越发清丽无双。
这么娇美的小姐却要去给人做继室,柳嬷嬷心底一万个不乐意。
“舅夫人刚刚派人来过,说是长孙家的二少爷要与您议亲,姑娘,那长孙二少爷恶名在外,先妻便是被他所杀,府中奴婢死在他手里的不知凡几,老奴瞧着,王家二少爷如今在长孙都督账下当差,舅夫人怕是想拿你送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当继室,您可别答应!”
木夏也在一旁接话,
“姑娘,王家口口声声说您嫁给长孙璘,便可为咱们二爷的事提供助力,怕是为他们自个儿谋利,您可得擦亮了眼睛,别被蒙骗过去了!”
裴茵闻言竟是神色微微一亮,明悟了过来。
前世就是今天,大舅母带着她去灵花寺上香,目的便是与长孙璘相看,而她不想嫁给长孙璘,却偷偷派人去给程毓送信约他一见。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把定亲的玉佩落到了程毓手里,成为了他后来算计六爷的资本。
裴茵一想起前世程毓的所作所为,白皙的面容便浮现层层怒气,她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恰在这时,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碗药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大姑娘,王府给夫人熬的药送来了,现在要喂给夫人喝吗?”
裴茵心咯噔了一下,眼眸缓缓眯起。
前世她母亲以为投奔王家是避祸,哪知道是入了另外一个坑。
大舅母一心想利用她的婚事获取利益,而那个由妾室扶正的外祖母却伙同几位媳妇,想害死母亲,从而扣下当年亲外祖母留下的巨额嫁妆。
老太太先是成日送暗藏相克的汤药来,又安排人送了荔枝蜜饯和山楂等发物来,待母亲喝完药吃下这蜜饯,平日有事没事再喝点山楂水,母亲身子虚,脾胃虚寒,根本经不起这些发物的摧残。
真是一手好本事。
“母亲还睡着,把药放这里,待会我亲自喂!”
丫头不疑有他,便把汤药端了进来。
裴茵将其他人打发出去,只留下柳嬷嬷和木夏,当着二人的面把药倒掉,
“你们记住,这药今后不要给母亲吃了,柳嬷嬷留下照顾母亲,木夏将那荔枝蜜饯和山楂拿来,我要亲自给舅母煮一碗汤药送去。”
柳嬷嬷满目惊愕。
“遵命!”木夏领命而去。
不一会,汤药煮好,装入一红漆食盒里。
木夏上前伺候裴茵披了一件茜红色的大金地织红梅的斗篷,主仆二人拧着食盒,前往王府长房正院。
王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已不大理事,除了初一和十五,其他时候的晨昏定省都给免了。
府上都是交予大夫人梅氏打理。
木夏扶着裴茵穿过院门前一片细竹林的甬道,上了府内的游廊,不多时便到了王府中轴线上的抄手游廊。
前面高高的玉兰树下,屋檐开阔大气的院子便是王大夫人的住处。
王大夫人的后院有一处穿堂,穿堂左边是暖阁,右边是敞轩,也叫回事处。
大夫人理中馈,平日便在此处等着管事们回话。
绕过门口的云纹翡翠飘绿的座屏进去,便见一端庄瑰丽的妇人坐在靠北的紫檀坐榻上,坐榻上铺了一条紫貂绒的毯子,少针满绒一看便是上品。
王大夫人身着藕荷色的褙子,被丫头婆子簇绕其中,越发显得雍容华贵,
墙角的铜制鎏金熏笼里青烟袅袅,满室盈香。
其他摆设精致瑰丽,不一而足。
一间普通的回事处暖阁便是如此奢华装扮,主人正院内的繁华可想而知。
裴茵不动声色上前施礼,“给舅母请安。”
大夫人原本听着一婆子倾身细细回话,身子稍稍歪着,不知道听到什么,柳眉微蹙,似有不恁,乍然听到裴茵施礼,才立即抬眸,见到温柔沉静的外甥女,亭亭玉立,那浅浅的眸子淡淡望着她,蓦然一怔,随后丢开手中的帕子,脸上的严肃不见,笑着朝她伸手,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茵茵你来啦….”
大夫人梅氏笑容温和,四十来岁的年纪,保养的极好,肌肤白皙红润,除了眼角有些细纹外,是个典型的养尊处优的当家夫人。
可这样的人,却包藏祸心。
裴茵定定望了她少许。
前世六爷身犯沉疴,身边有一神医,名唤秦老爷子,她在边关两年,跟从秦老爷子学了一身本事,这其一便是面诊,其二便是手诊,一个人五脏六腑七情八脉与人的面相和手相息息相关,人体各处有任何病状,观其面相及手相便可得知。
“大舅母,您对我们母女十分看顾,茵茵心中感激,今日一早特地将外祖母赏赐的珍品给熬了汤药来,加了枸杞桂圆蜜饯,特别补身体补气血,大舅母一直为表哥表姐操劳,也该顾着自己身体些。”
裴蕴示意木夏打开食盒,将那碗蜜饯山楂汤水给端了出来。
大夫人一见便觉色香味俱全,心里想着要裴茵做的事,便给面子喝了一口,哪知道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极好,又连着喝了几口才放下。
“难为你有孝心…来,坐在舅母身旁来。”
裴茵双手合十覆在腹前,面色浅浅立在大夫人跟前,却并未真的坐上去。
大夫人似乎习惯了她的娴静守礼,伸出手覆在裴茵交握的手上,望着素净的面庞,叹着气道,
“茵茵,长孙夫人看上你了,说是为他们家的二公子来求娶你续弦,今日长孙家约了咱们去灵花寺相看,你可愿意去?”
大夫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满目忧愁望着裴茵,“如今裴二叔出事,茵儿你是如何考虑的?”
这是暗示她为了二叔的案子,委身长孙璘。
大夫人发髻上插着那支点翠步摇的南红八宝流苏轻轻碰撞,耀出一道亮光,摄入裴茵的眼中。
裴音神色平静,轻轻回道,
“舅母,我二叔的事怎么样了,舅舅可有帮忙打听?”
大夫人闻言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来,
“茵儿,你二叔的案子如今落在大理寺少卿李回手中,此人出了名的嘴严,你大舅百般打听,他也不肯漏口风,只说还在查…”
说到这里,大夫人神色忧虑,
“茵儿,大舅母不框你,此事怕是难以转璇,你们得早做准备….”
大夫人微微哽咽,拿着袖帕压了压眼角,
“茵儿啊,舅母何尝舍得将你嫁出去,可是如今裴家危在旦夕,一旦你二叔出事,你弟弟怕是保不住,还有你母亲哟,哎,你母亲真是命苦,幼年丧母,中年丧夫,万一你弟弟再出一点事…..那可怎么办哪!”
这是暗骂裴茵的母亲王氏克母克夫克子,还真是人面兽心。
裴茵笑容满面打断大夫人,
“舅母快别哭了,我母亲一定吉人天相,如舅母家里的老太太一般,享儿女的福!”
大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的母亲也是早年丧父,中年丧夫…..
大夫人脸色微微一僵,又笑着道,
“那茵茵啊,不若这门婚事,舅母就替你应了吧,那可是长孙家呢,万一那长孙二少爷学好了呢,那真是你天大的福气。”
大夫人话音落下,裴茵没有接话,屋子里落针可闻。
丫头给裴茵递过来一杯茶。
她接了过来,细嫩如葱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只蓝霁釉的茶杯,白皙的面容不见丝毫波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如秋水般的澄净,静若深潭,然后扯住唇角轻轻一笑:
“行,那午后我便随舅母去见那长孙璘一面!”
别人只当长孙璘是个恶人,她却知道,这长孙璘是六爷的跟班。
她要利用这次见面,破开一局,将二叔救出来。
这一世,绝不让母亲出事,绝不让弟弟入宫,绝不会让裴家断了香火!
裴茵打定主意后回到半月轩,先去正房看望了母亲王氏,王氏生下儿子后,血亏的厉害,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身子每况日下,到了这个时辰,还在昏昏沉沉睡着。
好在王家送来的汤药吃的时间不长,还有挽救的余地。
如今身在王家,还得谨慎小心些。
她得借着见长孙璘的机会,掩人耳目,去给母亲弄些药来。
弟弟允哥儿刚满九岁,年纪不大,却有些少年老成,今日清晨看望母亲和姐姐后,跟着府上的几位表哥念书去了,虽然裴家出了事,可允哥儿却是难得沉得住气,越发这等时候,他依旧笔耕不辍,夜夜勤学。
“你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不能辜负了裴家文盛的名头,不要丢了祖父的脸,其他事我来处理。”
裴茵便是这般告诉弟弟。
裴允当时端着一双黑亮的眸子静静望着裴茵许久,最终点了头。
裴茵回到自己房内,坐在窗下那张书案下,开始习字。
越是危难之时,心越要静。
她是个闺阁女子,不好无缘无故抛头露面去做什么事,先借着见长孙璘的机会探探虚实,她已经有了计划,一步一步来。
到了午后,大夫人那边便传来了消息。
说是不知道吃了什么,大夫人口中生了疮,不便去了,吩咐了一个叫何嬷嬷的跟着去。
裴茵轻轻一笑,大夫人嗜吃,又是虚火旺盛的底子,这荔枝山楂水一喝,那是立竿见影。
偏偏这些东西都是老太太送给她母亲的,大夫人作声不得。
大晋民风开放,信男善女爱去寺庙朝拜采风,许多世家都选择在寺庙里相看,方便掩人耳目。
裴茵吩咐柳嬷嬷等人对母亲缄口不言,决不能让母亲知道长孙璘求娶一事,王氏身子弱,经不起这些烦心事的蹉跎。
裴茵收拾了一番,带着丫头木夏出了门。
到了王府侧门口,何嬷嬷已经等在马车边,裴茵上了马车,何嬷嬷与木夏陪坐,并几个丫头护院家丁,一行人不紧不慢朝长乐坊的灵花寺驶去。
昨夜,前世的她派人给程毓送了信,约他今日在灵花寺见面。
正好,她便去见长孙璘,让程毓扑个空!
只是那封信,是她的亲笔迹,明问程毓可否记得与她的婚事。
不知道程毓毁了没有,若是没有,她得想个法子拿回来才行,否则落入他人手中,怕是会成为把柄。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王家后巷子口,有一人骑着马,目送她远去。
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这长乐坊便靠着东外郭城,毗邻东市,再往北过了道政坊便是兴庆宫,都是极为繁华的地带。
长乐坊住着不少贵人,除了灵花寺还有一个赵景公寺。只是长安城寺庙道观极多,这两处并不出名,平日香火也不是很旺盛。
车马粼粼过了长乐坊门槛,不多时停在了一处山门外。
灵花寺依山而建,山不高,却是错落有致,市井当中的寺庙并不是很大,抬眼望去,高高的黄色寺墙将庄严肃穆的殿宇笼住,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映射出寸寸金芒,飞檐翘兽隐在挺拔苍翠当中。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节日,灵花寺门口人并不多,两名知客僧在门口迎客,些许附近的小孩穿梭其中,添了几分热闹。
裴茵带了一白纱帷帽,将容色掩住,被婆子丫头簇拥着进了寺内。
入了寺,裴茵将帷帽取下交给木夏,沿着白玉石阶缓缓向上,先入了大雄宝殿拜了拜佛,再从后殿出来,穿过一种满梧桐的院子,折向东边。
王家的嬷嬷已经跟长孙家的嬷嬷碰了头,如今安排两个丫头领着裴茵去客院后面的小经阁,小经阁后面有一片桃花林,虽是树干还是光秃秃的,可已经能看出枝头上冒出的新意。
沿着白玉石台往上攀沿,到了小经阁侧边的长梯。
木夏便发现两个跟来的丫头面露瑟瑟惊恐之状,她一手扶着裴茵往上走,一边蹙眉问道,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那两个穿着绿袄的小丫头闻言顿时面露苦状,
“木夏姐姐,我们怕呀,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万一万一…..”其中粉面桃花的丫头说着垂下眸,有些难以启齿。
木夏明白了,这是担心长孙璘瞧上她们,再害了她们。
木夏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禁眼眶发红,心头涌上无数委屈来,正想说什么,前面的裴茵扭头过来平静吩咐道,
“你们俩就在这里候着吧,前面便是桃林,我们主仆自己进去便可。”
两个小丫头如蒙大赦,立即千恩万谢,点头如捣蒜。
裴茵看了一眼木夏,木夏无奈随着她上了台阶,再往上走了一段石阶,便到了桃林,桃林入口是一圆月形的砖砌门,门口立着一个年级五十上下的婆子和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
二人手里剥着瓜子闲聊。
“说来也怪,这位裴姑娘还真不是寻常人,竟然提出要见我们二爷一面,她可是京城第一个敢主动找我们二爷的人。”
“我觉得更奇怪的是我们二爷还答应了…”那仆妇满脸不可思议。
两人相视一眼,纷纷难解,
“没准瞎猫撞死耗子,我们二爷这一次碰上了跟自己一路的怪人。”
“可不是嘛!”
婆子咧开嘴还想嘲讽几句,侧后长廊下面的石径传来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粉绿色上衫,下套青绿色绣梅花长裙的秀逸女子朝她们缓缓走来。
一件雪青色兔毛的斗篷将她高挑的身子裹住,只留一张清丽绝伦眸若朝露的面庞来。
二人先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面前这绝色女子,怕是已故裴太傅的孙女裴茵,一时被她清逸的气质所折服,连忙施了一礼。
裴茵稍稍颔首,便问道,
“二公子可在里面?”
那婆子一边上下打量裴茵,见她神色宁和,没有丝毫惧怕和担忧,反倒是心生几分惋惜,
“回姑娘的话,二爷已经在里头了…”
裴茵带着木夏步入林内。
一条小溪蜿蜒在桃林内,昨日下了雨,里头还有些许积水潺潺。
鹅暖石铺好的石径直通到小溪上头的三角翘檐亭。
裴茵抬手拂开横在眼前的一枝桃桠,便见一身着黑袍墨玉而冠的男子悠哉游哉坐在石桌上喝酒。
不大不小的圆形石桌上摆着一叠小米花生,一盘水晶脍,一叠酸辣泡笋,再有一杯□□茶并一壶酒。
男子长眉入鬓,面容白皙而有棱角,唇角浅浅勾着一抹嘲讽,一口酒饮尽,再抬眼,阴柔的面相中透着些许锐利。
“来了啊,坐吧…”
长孙璘的目光在裴茵身上一闪而过,没有作任何停留,随手往自己对面的石墩指了指,示意裴茵坐下。
木夏警惕的上前将一蒲团放在石墩上,担忧的望着自家姑娘。
裴茵冲她安抚一笑,木夏退出亭子几步开外,一双眼眸灼灼盯着长孙璘,仿佛长孙璘一有不对劲她就要扑过去似的。
“长孙公子!”
裴茵微微含笑施了一礼,随后坐在了他对面。
长孙璘看都没看她,歪着身子取了一块水晶脍,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问道,
“见我做什么?”
满不在意,还有些许不耐烦。他懒懒的把袖子摆了摆,寒着脸看向别处,
“担心我如传闻那般弄死你,所以来试探我的态度?不得不说,你还是很聪明的,实话告诉你,娶你是我爹的主意,我爹他仰慕太傅当年风姿,又与你爹有几分交情,所以想拉你一把。”
裴茵闻言失笑一声,明润的面庞浮现一层淡淡的粉白,眸光狡黠盯着他,
“真的吗?难道不是你的嫡母怕你娶名门贵女,正好借机娶了我这个没落世族女,既能给你父亲一个交代,还能解决你娶不到妻的难题?”
长孙璘闻言脸色一变,剑眉挑起,这才正视裴茵,
面前的少女相貌出众,气质如兰,更难得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丝毫不惧他。
他哼笑了一声,略有几分牙疼,“裴茵,看来你把事情都弄的很清楚嘛,那我也告诉你,你的一位表哥在我爹手底下任职,你那位舅母想借此机会,让我爹提拔提拔,你可知这是两个女人达成的交易?”
裴茵微微失笑,他这嘴皮子总是这般厉害,从不吃一点亏。
今日之所以来见长孙璘,那是因为她知道,长孙璘并非世人口中那恶贯满盈之人,他名声之所以败坏,是他那嫡母一手炮制。
而前世,能当面跟程毓叫板的,唯有长孙璘。
“既然是长孙家和王家各取所需,敢问二少爷,你为何答应这门婚事呢?毕竟你一向不把自己的父亲和嫡母放在眼里!”
长孙璘闻言神色一顿,清白的面庞闪现出夙夜酗酒的病态白,眸子凉薄而冷淡,还有些许不屑和不耐,
“裴茵,我娶你,完成一桩任务,省得我爹和那个女人烦我,你嫁给我,免遭裴家之祸的牵连,咱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不好。”裴茵目视前方,神情平和而坚定。
“长孙璘,我没打算与你结亲,我准备救出二叔,洗脱冤情,还裴家清白。”
长孙璘闻言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随后撑在石桌上哈哈大笑起来。
“裴茵啊裴茵,你还真是不知好歹,你什么都不懂,怕是回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还是安分地跟我成亲,等裴家之事过去后,我羽翼丰实,能摆脱长孙家了,我们和离便可。”
“你不用畏我如虎,放心,我不会碰你。”长孙璘嘲讽的将酒壶里的酒灌入嘴中。
冰凉的酒水顺着他的领口滑入衣裳内,他也丝毫不顾。
裴茵看着默默叹了一口气,
“我不能只顾我自己,枉顾母亲和幼弟安危。”
“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长孙璘意外地盯着她,
“什么意思?”
“你的哥哥在大理寺任职,可否请他帮忙,照顾我二叔,不得让我二叔受刑,保证他在牢中的安危?”
前世她去探望二叔的时候,几次二叔都被打得鲜血淋漓,瞧着刺目惊心。
她必须确保二叔的安全。
长孙璘闻言满口酒瞬间喷了出来,洒满了石桌,溅在了裴茵的衣裳上。
裴茵却面不改色盯着他,眼神坚定毫不退怯。
长孙璘深深看了她一眼,抬袖擦掉嘴边的酒水,冷笑着问道,
“凭什么?我看着像个菩萨?”他指着自己,满嘴讽刺。
裴茵似乎早等着他这句话,唇角微微一抿,如同小狐狸般狡黠一笑,目光朝他右腿掠了掠,
“长孙璘,昨日下雨,天气潮湿阴冷,你的右腿应该很疼吧?”
长孙璘神情僵住,浑身的戾气霎时褪的干干净净。
而裴茵不知道的是,此刻程毓在他们约好的后山观音阁外面等了许久。
程毓捏着那一封信暗自嘀咕。
奇怪了,茵茵怎么还没来?
前世这个时候,她早就来了呀!
前世裴茵去世后,他这个君侯府家主也没当多久,在他跟郁君如大婚当日,郁君如联合他的亲信,扬称是奉了皇帝的圣旨,带兵铲除了君侯府,将君侯府的人当众斩杀,那郁君如更是亲手拿刀把他的肉一块块割下喂鱼。
他在那个时候才知道,郁君如肚子里怀的根本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皇帝的孽种!
他才知道,自己在算计背叛六叔的同时,那个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是别人安插在君侯府的棋子。
他所作所为,遭到了报应!
重生后,他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做人,要一点点挽回茵茵的心。
看了,原来是亲戚大乱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