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逸仙著,佟静译:《重审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红楼梦〉中的互文性》

古代小说研究 2023-06-06 07:01:00

《重审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红楼梦〉中的互文性》,吴逸仙著,佟静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版。

内容简介

该书将《红楼梦》置于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脉络中去考察,沉潜于小说文本,探寻《红楼梦》和前世文学及其他各类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关系。作者借助了法国文艺批评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该理论认为,任何一个文学文本事实上都是由其他文本以多种方式组合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通过自身与其他文本的联系才得以存在,而小说是一种经过了重新分配的符号系统。这是用以理解《红楼梦》的一个重要观念。该书共分七章。前两章主要讲述主人公的身体欲望和主体人格是如何通过与情色文学的互文性来建构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别通过戏曲阅读和表演来考察主人公的情感觉醒;第五章探究了主人公的塑造与前世文学中的名士传统和才子佳人小说的关系。第六章聚焦于小说中的灵石,借鉴比尔·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论,探讨了“物”是如何被历代文学作品赋予生命,因而成为中国文学传统的表意符号的,而《红楼梦》中作为“物”的石头是如何与前世文本关联在一起的。第七章审视了在小说的抄本和刻本系统里的文本变动,这种变动使得小说的各个版本之间也构成了互文性关系。

目  录

引言

第一章 神女的谱系

第二章  超越淫书

第三章 戏曲作为阅读文本

第四章 场上之曲

第五章 从名士到才子

第六章 文以造物

第七章  变动的文本

参考文献

译后记

引  言

不是我们创造了文本,是文本创造了我们。

——托马斯·施密茨:《现代文学理论和古典文本导论》

崔君沛绘《红楼梦人物图卷》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部备受青睐的名著,自其问世至今的二百余年里,围绕这部小说的文学批评和学术争鸣经久不息,从索隐派、自叙说、版本学直至后结构主义,对它的解读评论贯穿于人文学科的学术史发展,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研究领域——红学。

基于小说丰富的内容和前人的学术成果,并使用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互文性概念,本书旨在研究《红楼梦》与中国文学传统的对话,特别是在情色小说、戏曲、才子佳人小说和“叙事之物”这四个领域。研究目的不仅是探索《红楼梦》创作的背景,也是以《红楼梦》为透镜,重新审视和思考我们如何去理解先前的文学作品。

最重要的是,本书追问这样的互文性对话如何构建了贾宝玉的人生:广义的互文性定义认为,人类现实是文本和话语的产物,而贾宝玉的人生则戏剧化地体现了这个说法,正是《红楼梦》与前世文本的对话,推动着贾宝玉的人生。

克里斯蒂娃颇具影响力的互文性概念可以追溯到她于1969年首次发表的论文《编织的文本》(“The Bounded Text”),她在文中以安托尼·德·拉·萨勒(Antoine de la Sale)的小说《让·桑特雷》(Le petit Jehan de Saintré)为例来研究小说的文本构成。

《让·桑特雷》据称是历史上一个骑士的故事,不过,克里斯蒂娃认为,这个中世纪晚期的散文体小说记录杂散,容纳了各种文体,呈现一种多声部的马赛克样貌。该骑士小说中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偏离”性文字,这些“偏离”性文字可以分为两类:炫示和引用。炫示,或称“赞美性描写”,包括铺陈关于物体和事件的详细报告:衣服、礼物和武器;宴会、战役和军队开拔;以及偏离骑士传记叙事轨迹,反复出现于各处的商业活动。

至于引用,则包含教会的教义、经院条约、宫廷抒情诗和哲学著作,小说一并将其引入,“要么是直接引用——标以引号摘录或直接抄来,要么是凭借记忆转述,将它们原封不动地从自己的空间植入小说文本的空间。”

《主体·互文·精神分析》

通过观察这两种“偏离”性文字和它们带给骑士小说的复杂性,或者从符号学上讲,通过观察各种能指实践如何与文本相互作用,克里斯蒂娃认为《让·桑特雷》“可能是第一篇可以称为小说的散文体写作”,它是一个多声部的、对话的作品。

基于对小说的分析,以及将弗洛伊德关于置换(displacement)和浓缩(condenstation)的观念扩展——二者是被压抑的欲望和无意识工作机制的基本过程,克里斯蒂娃提出了第三个过程,进一步推进了互文性的概念化:

(在置换和浓缩之外),我们必须增加第三个“过程”——从一个符号系统穿行至另一个符号系统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是经由置换和浓缩结合生成的,但这不足以解释它的全部运作机制,它还涉及了主题立场的改变——破坏旧立场和建立新立场。新的意指系统可以由相同的符号材料产生,比如从讲述到文本,二者皆使用语言这一符号材料;或者借用不同的符号材料,比如从狂欢节场景到书写的文本。对此,我们考察了一个特殊的意指系统即小说的形成,小说可以视为狂欢节表演、宫廷诗、学术话语等不同符号系统重新分配的结果,互文性这一概念指的就是从一种(或几种)符号系统到另一种符号系统的转换。

为了将互文性概念与传统的源文本研究相区分,克里斯蒂娃随即强调第三个过程应该被称为换位(transposition)。在本书中,和该领域的许多学者一样,我使用了互文性这个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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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必须提醒读者注意,克里斯蒂娃强调小说是一种重新分配的符号系统,这是用以理解《红楼梦》的一个重要观念,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各种符号系统的转换,很多情况都颇类似炫示和引用渗透于《让·桑特雷》的方式。

的确,《红楼梦》因具有百科全书的性质而被解读为诸多文本的(小说、戏曲、诗歌、哲学等)和非文本的(园林、纺织、饮馔等)集合,但是,在我们识别出这些符号系统之后,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是,它们是如何转换成一个新的符号系统的。

为此,我将考察《红楼梦》是如何将中国文学传统转化为主人公贾宝玉的身份构成的。以大观园为界,我将宝玉的人生分为三个时期:搬入大观园之前、大观园时期和搬出大观园之后。在搬入大观园之前,小说对情色文学影响的焦虑转移为宝玉青春期早期的人格形成;在大观园时期,戏曲被织入叙事,以其文本、声音和表演唤醒宝玉的情感;在搬出大观园之后,宝玉屈从于正统规范,在与才子佳人理想的角力中结束尘世之旅。

宝玉的人生旅程是由一块灵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女娲煅炼的巨石——讲述的,它令我们关注到物的问题,而这个物的问题在小说抄本的各种版本中变得极为复杂,从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小说自身的历史版本之间同样形成互文关系,这是以《红楼梦》自身作为源符号系统的互涉。

在这个框架里,人的主体身份的形成与文本转换紧密相关,这与互文性的广义定义相映成趣, 即“每个人都不过是先前文本的交集”,“现实只能在重构的虚构中把握,而这重构的虚构又经由它与先前虚构之间的关系而存在。”

如果人类现实是建构的,并且仅仅通过与先前文本的关系而存在,那么虚构的现实必然是双重虚构的,这一点特别地体现在贾宝玉的人物身份形成中,他的尘世之旅就是一个作为重构的虚构的人类主体的故事。

《互文性研究》

人类现实是虚构的,这一观念在《红楼梦》中的一副对联中得以清晰体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联中的上句道出真和假相互包含和相互映照的命题,指向小说的一个主要关注点: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辩证关系。

虽然这个命题与人类现实的虚构性观念有直接联系,然而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必须将《红楼梦》置于互文性体系中去阅读,因为小说自身已呈现鲜明的意识,并在开头就表露出来: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小说在开篇的提问和评说里,一再强调书的起源问题(从何而来、根由、来历),在后文的回应中,叙述者讲述了石头的来历以及石头与两位僧道相遇的故事,随后是石头与空空道人关于此书的辩论以及这部小说传世的经历。

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

细读这一大段对开篇提问的回应,可以看到其揭示了两方面内容。

第一,它解释了石头入凡尘去经历人间的来由。在这段讲述中,石头获得了感知能力(经女娲煅炼后,灵性已通),于是被僧道谈话搅动了凡心,恳请他们带自己去尘世,这凸显了在小说所描绘的宝玉人生中个人欲望的重要性。

第二,它展示了虚构性的来源。石头和空空道人之间的对话是一场元小说的辩论,体现了小说内部作者(石头)和内部读者(空空道人)对于这部小说所回应的某些文学传统的认可和焦虑;而小说传世的过程提供了阅读这部小说的多种方式,我们可以追随其中提到的阅读者和修订者,将小说读为《情僧录》《风月宝鉴》《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等。

不管怎样,小说起源中所揭示的这两方面含义,表明小说既关注人的经验的形成,也关注人的经验是如何获得的,它显示出,正是因为与先前文本相关联,刻在石头上的故事才具有意义。这里所说的先前文本包括石头的起源、石头下凡经历人间的动因、石头与空空道人的辩论以及小说传世的历史。

基于小说楔子中叙述者这一大段讲述,我认为,小说主要关涉的是“人”与“文”的关系:神话世界的石头被赋予灵性并下凡体验人生,它代表了“人”,而它讲述的故事即“文”生产了意义。

基于这一分析向度,我的这本书可以说是对主流学术研究的批评性回应,主流的学术研究通常认为《红楼梦》描摹和反映了真实人物或者虚构人物(即基于真实经历的艺术加工,本质上也是一种真实)。

红楼梦年画

我认为虽然小说集中关注“人”,但它同样也深入探索着“文”,因此,《红楼梦》的核心宗旨在于人与文之间错综复杂的共生。在中国文化史上,正是这个共生催生了文人和人文,特别是“文”又衍生出文体、文化和文明,这是几个世纪中影响着文人的一个衍化,而这个衍化首次在《红楼梦》中以小说的方式呈现出来。

在《红楼梦》中,“文”不仅是人的创造物,也定义了人性。和《红楼梦》这部书稿一样,文也有自己的起源。在现代汉语中,“文”指文学,而在古文中,“文”通常指“纹”。

刘勰的《文心雕龙》开篇生动地阐述了“文”的两个方面。作为“纹”,它在整个宇宙中无所不在,与天地并生,比如日月等天体之象,山水焕绮之形,禽兽毛皮之色,草木之贲华;作为“文学”,刘勰认为,和天地之“纹”一样高等的是人类之“纹”,即“人文”,而“人文”是用“文言”来表达出来的。

《文心雕龙》用五十个篇章阐述了“人文”,涵盖文体、创作过程、批评理论,是中国历史上最早阐述“文”的综合性专著。在接下来的一千五百年里,“人文”中“文化”和“文明”的含义逐渐凸显,至现代汉语中,“人文”一词演变为现代意义上的人文主义、人文学科的含义。但无论怎样变化,刘勰对于文学作为人类存在的核心的强调,始终都显现在这个历史演进中,并在《红楼梦》中得以彰显和放大。

读味斋藏板《文心雕龙》

而“文人”一词在《红楼梦》创作的时代已经演变为广义的文人,相对于其他社会的和审美的维度来说,这个“文人”的内涵强调文学与人之间的关联。

《红楼梦》则质疑了文人文化的各个方面,挑战了“文人”一词中所蕴含的种种理念,包括从理想的诗意生活方式(崇尚诗、画、乐、书以及各种精致高雅的休闲活动)到热衷追求的科举仕途。

然而,《红楼梦》不仅仅是对文人的批评,自身也是一个文人(这第二个“文人”即“纹人”的意思),《诗经》中有诗云“告于文人”,这里的“文人”一般解释为“有贤德的先祖”,但是,因为“文”的原意是“纹”,即纹饰图案的意思,所以这个“文人”也可以指那些饰以图案、代表祖先接受膜拜的偶像。

《红楼梦》第一回便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是写于石上的,就像《诗经》中所说纹饰于偶像一样,因此,在这部小说和《江汉》这首诗中,“文”都是令物体产生意义的关键因素,没有“文”,石头只是一块石头,偶像只是一根木头。

鉴于《红楼梦》最初的名字是《石头记》,因此可以说,《石头记》通过两种方式与“文人”相关联:一是石头作为镌刻文学文本的材料,二是“石头记”作为对文人文化的批评。因此,《石头记》可以视为一个文人的寓言。

基于小说中这种广义的人与文之间的相互作用,在接下来的几章里,我将着重探讨“文”在贾宝玉人物形象形成中的运作机制。

前两章主要讲述宝玉对肉体欲望的初涉,以及小说是如何通过回应情色文学来创造这一过程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别通过作为阅读文本的戏曲和作为表演的戏曲检视宝玉的情感觉醒。第五章探究宝玉的人物形象塑造与才子佳人小说的关系,特别关注有争议的后四十回。最后两章讨论了灵石,探讨它是如何与前人文本中推动人物人生的物件相关联的,以及石头在小说各抄本和刻本中的相互关系。

《南京图书馆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具体来说,前两章探讨作者对宝玉搬入大观园之前生活的描写,提出小说对先前情色文学影响的焦虑这一通常被忽视的问题。

在第一回中,石头作为小说内部作者,特别谴责了情色小说“淫秽污臭”,并明确划分界限,将自己的叙述与之区别开来。不过,我在这两章里通过梳理情色文学中的神女谱系,分析《红楼梦》对这一谱系的继承和发展、创新,并考察情色(包括同性恋)文学的历史,认为《红楼梦》在写作中也将“淫秽污臭”付诸实践,而非简单地与之割席。

第一章讨论了“淫书”在小说创作和宝玉身份形成中的意义,继而研究处于神女谱系中的警幻仙姑这一角色。

在对神话世界的探讨之后,第二章转向尘世中的欲望体现,聚焦于小说中一组指向肉体欲望的人物,并讨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性和醒悟。我将展示在宝玉青春期早期的塑造中,《红楼梦》在重构世情的同时容纳吸收了情色小说这一文类,《红楼梦》中的情色不仅仅是一种生理行为,也是一种叙事行为。

民国粉彩开光红楼梦人物故事大瓶

第三章和第四章移步宝玉的大观园时期,考察《红楼梦》将戏曲作为“情”的载体以极致摹情的杰出创新,这是对戏曲的致敬。虽然已经有大量研究谈及《红楼梦》中的情和戏曲,但是这两章通过审视戏曲阅读和戏曲表演如何置换为人物情感和自我认知,为这一研究向度提供了一个新透镜。

第三章从“案头剧”和“场上之曲”的历史谈起,然后我将贾宝玉和林黛玉共读《西厢记》置于一个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共读”历史的语境中去考察,突出《红楼梦》中的戏曲如何将孩提的亲密转换为成人的爱情。

第四章探讨作为表演的戏曲,以《牡丹亭》为例,深入探讨戏台与人的现实生活之间的张力。这两章表明,阅读戏曲文本给予了宝黛表达“情”的语言,建立了二人的私密共同体,而戏曲作为表演的一面则承认了语言和情感的局限性。

第五章聚焦于宝玉搬出大观园之后的时期,阐述了宝玉的角色塑造与历代小说中书生的关系,特别是与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的关系。

在红学论著中,对于宝玉的怪癖和乖张已有全面的论述,但我认为,他的怪癖和乖张必须置于正统价值的语境中去阅读,小说前面部分中他对主流价值的拒斥和后四十回中对科举仕途的遵从,都建立在宝玉之前的文学人物的经验基础上。

在寻找宝玉原型的历史上,有人曾将其与顺治帝、胤礽、冒襄(冒辟疆)、纳兰性德、曹雪芹本人和其他几个曹家人相关联,宝玉作为体现情和佛家醒悟的人物被反复地探讨。

王鹏绘《红迷的世界》

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必须将宝玉的人物角色置于历代小说中的文人,特别是科举文人的角色塑造中去阅读和研究,科举文人这一人物群像贯穿于从唐传奇到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文学传统中。在这样的文人谱系中考察,我认为宝玉从前八十回的乖张变为后四十回的遵从,这是一个从“名士”到“才子”的变化,这一点我会在该章里详细探讨。

然后,我将细读后四十回。由于作者易人,以及宝玉出人意料地与社会主流规范和解,因此后四十回常常令学界不屑一顾。

然而这一部分不应被简单地搁置,毕竟它已经成为《红楼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后四十回的存在和读者对它的接受是体现文本不稳定性的关键标志:小说从未完成;即便是前八十回,作者也从未留下一个明确的最终版本;现存的版本中,作者的原稿是不存在的;所有现存的抄本都是在流传中经过抄录的副本;从晚清至今,每一个印刷本都是多种来源整合后的修订本,当今比较权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里大量尾注中的说明,便是一个明证。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

本书前面的篇章论及小说文本最稳定的部分,不过最终我将转向问题重重的部分,即灵石——宝玉的另一个自我——的角色形成。为什么选择石头作为标题主角,并由它开启故事呢(小说最初的名字为《石头记》)?小说是如何赋予石头这样的物体以主体性的?石头的功能在抄本的传播历史中是如何演化的?灵石的复杂性如何颠覆了通常的碑刻传统?

在第六章我基于比尔·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论 (Thing Theory),将石头置于历史上作为文本载体的物家族(红叶、扇子等)中,并研究这些物是如何推进人物的人生的。

第七章进一步细化深入,抽丝剥茧,研究石头作为小说人物、观察者、叙述者、作者、文本以及承载文本的物质的多重功能。

通过考察《红楼梦》的各种抄本,我将石头角色的塑造差异视作一个变动文本的案例,文本一直处于变动中,这不仅是该小说的历史事实,也在小说内部得以阐述:不仅小说的内部读者和内部编者重写了故事,刻于石上的文字本身也随着岁月的流逝导致字迹模糊进而改变。

小说将自己表述为一个不断变化的文本,这是对石头极致的讽刺和致敬,它提出了一个关于贾宝玉的身份形成和贾宝玉的故事讲述的终极问题:如果现实只存在于被建构的、且一直处于演变中的文本里,那么人生到底是什么?

译后记

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巅峰之作,但是,它是何以 “横空出世”的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有学者相继探寻。

《中国古典小说互文性研究》

吴逸仙老师的这本书于2017年在美国出版,我第一次读到时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该书将《红楼梦》置于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脉络中去考察,沉潜于小说文本,探寻《红楼梦》和前世文学及其他各类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关系,得以使中国古代文学抵达《红楼梦》这座巅峰之途的文化历史脉络浮现出来,同时钩沉出中国古代文学创作机制中的传统因素和文化记忆。这无疑对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提供了一种研究方法,开拓了一个学术视野。

作者借助了法国文艺批评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该理论认为,任何一个文学文本事实上都是由其他文本以多种方式组合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通过自身与其他文本的联系才得以存在,而小说是一种经过了重新分配的符号系统。这是用以理解《红楼梦》的一个重要观念,

该书共分七章。前两章主要讲述主人公的身体欲望和主体人格是如何通过与情色文学的互文性来建构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别通过戏曲阅读和表演来考察主人公的情感觉醒;第五章探究了主人公的塑造与前世文学中的名士传统和才子佳人小说的关系。第六章聚焦于小说中的灵石,借鉴比尔·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论,探讨了“物”是如何被历代文学作品赋予生命,因而成为中国文学传统的表意符号的,而《红楼梦》中作为“物”的石头是如何与前世文本关联在一起的。第七章审视了在小说的抄本和刻本系统里的文本变动,这种变动使得小说的各个版本之间也构成了互文性关系。

赵惠民制红楼梦十二金钗盘

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超越了许多前世小说,在叙事的复杂性和精妙性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它依然是从文学传统中汲取素材和灵感,从而产生新的故事和叙事手法的。

回归文本是近年来学界对《红楼梦》研究的呼声,而互文性研究,即《红楼梦》文本与传统文本的关系研究,不仅是回归文本,更是对回归文本的超越。相信这本书能够对学界带来参考价值。

该书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深入阅读《红楼梦》的学术方法,这本名著立足于中国绵长深厚的文脉,是汲取了传统的文学和文化符号而集大成所致的,它在与前世文本的对话中创作、创新,同时折射出古代文学共享的的文化语境和话语体系,我们这些后世之人阅读时必须懂得这种文学的、文化的象征符号的承袭与重塑,才能洞悉这部小说在文学和文化脉络上的发生发展。通过这种互文性阅读,才能在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脉络上理解这部书的符号体系生成。

十分感谢作者吴逸仙老师对我的信任,她在翻译过程中给予了我热情的帮助,提供了珍贵的翻译建议和修改意见。而翻译该书于我来说也是一次学习,2020年初疫情袭击了世界,状况最严重的时期过去后,我于下半年着手翻译的前期准备工作,至2021年底翻译完毕,最后的校勘编审成书终于2022年,而这一年世界各地的疫情依旧此起彼伏,因此这本书的翻译时段跨越了三年疫情。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在不平静的岁月里翻译此书,使我得以徜徉在中国古代小说的感性韵味中,沉浸于作者深刻缜密的理性思考里,这个经历给我带来了内心的平静和莫大的收获。

佟静

2022年5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

吴逸仙(I-Hsien Wu),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古典文学博士,现任纽约城市学院古典与现代语言文学副教授。著作及论文出版主要集中在明清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目前的研究重点是中国明清文学及其与现代媒介文化的互动。著作及论文:Eroticism and Other Literary Conventions in Chinese Literature: Intertextuality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本书英文原名)以及Enlightenment through Feelings: Poetry, Music, and Drama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eds. Andrew Schonebaum and Tina Lu,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2017)《以情启蒙:<红楼梦>中的诗、乐和戏曲》,Andrew Schonebaum 和Tina Lu编《如何教授<红楼梦〉》(美国现代语言学会出版,2017年)等等其他论文。

译者简介

佟静,ABB(中国)有限公司工业自动化解决方案经理,美国能源工程师协会(AEE)注册能效管理师和能效评估师。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博士,于《红楼梦学刊》、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等学术刊物发表《写伊孤绪:嘉道年间的粤讴、珠江花舫与<红楼梦>》,《缔造经典:女子越剧“红楼梦”与现代中国镜像(1942-1962)》,《<红楼梦>越剧改编研究述评》等多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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