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败亡后,刘秀奉更始帝之命宣抚河北,却遭遇河北豪杰奉王郎为帝,刘秀只得与真定王刘扬联姻,总算借到了一大股兵力,声势大振,便想着率领大军先北上幽州,继续壮大势力与地盘,再回过头来与王郎决战,但这是忽然听说更始朝廷已遣尚书令谢躬领兵三万,自河内北上魏郡,欲与刘秀南北夹击王郎,会于邯郸之下。刘秀心想目前还是大局为重,于是又转而南下,打下了常山郡的元氏、房子二县,继而挺进到赵国北部,兵锋直指邯郸北面门户柏人(今河北隆尧西),在这里,刘秀终于碰到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这便是王郎手下大司马李育。
刘秀的野战能力,已在昆阳一战中得到验证,几乎已是天下无敌的境界了。但对于攻城战,他还真是没有什么经验,再加上李育身为王郎大司马,手底下兵多将广,刘秀攻城十余日,损兵折将,却毫无进展,便决定转换战略方向,向东攻取广阿(今河北隆尧东),再向北拿下巨鹿,绕个道南下攻打邯郸,也是一样的。
于是,大军调转兵锋,直攻广阿,广阿城小兵少,守军又没有防备,一触即溃,刘秀遂进占广阿。
刘秀占领广阿后并没有很开心,反而感觉很疲惫,作为一个天才军事家,他很明白自己和自己部队的短板,那就是攻城——自己数万大军,却连一个小小的柏人都拿不下,那日后邯郸、临淄、成都、洛阳、长安这些大城还怎么打?他愣愣的看着天下地图,感觉自己超无力,不由忍不住对旁边的参谋长邓禹抱怨道:“天下郡国如此之多,今我只得信都、常山、中山三郡之部分县邑,加起来不足一郡,欲尽复高祖之江山,不知何年何月?仲华(邓禹字)之前说吾可举手而定天下,何也?”
邓禹笑道:“方今海内纷乱,人思明君,犹赤子之慕慈母。古之兴者,在德厚薄,不在地盘之大小。”
“仲华之意是?”
“莫说一郡之地,明公便是一城也无,只要德被八方、万民归心,天下自可传檄而定,又何需一城一池去攻呢?”
刘秀大笑:唯仲华知我意也!惊喜,惊喜!
可刘秀还没惊喜两天,就遇到了一次惊吓,原来就在近日,北方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说从河北北部的幽州来了两支骑兵大军,正在向广阿方向挺进,众人大惊,因为此前一直盛传王郎正从北方幽州调兵前来,若真如此,王郎两面夹击,广阿腹背受敌,则大事去矣!于是,为了安定军心,刘秀只好假意宣示全军说:“此幽州兵马为我所发,不必惊惶。”
但这种话也只能应付一时,没过多久,幽州军已然兵临城下,刘秀只好下令,紧闭城门严阵以待,做好一级战备,完了便亲自登上城楼,放眼望去,北方万马奔腾,地动山摇,铺天盖地而来,那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雄壮军容与凛然威势!这就是传说中的幽州突骑么?果然不同凡响。诸将闻讯,也纷纷登上城楼,不由望而色变,面面相觑。
刘秀镇定心神,朝下面问道:“来者何处之兵,哪个方面的?”
下面回答:“上谷兵,为刘公而来。”
大家闻声定睛一看,那为首之人不正是耿弇么?于是城楼上一片欢呼万岁之声:“耿弇得所归附矣!”
大家还记得小年轻耿弇么?当初蓟县遇险,双方失散,耿弇左右寻不着大部队下落,便又孤身回到上谷,与上谷豪吏寇恂等人共同劝得父亲耿况归附更始政权,并派人到渔阳去游说渔阳太守、南阳人彭宠。而就在这时,王郎也派了大将巡行上谷、渔阳,紧急征发二郡的骑兵去攻打刘秀。这一通骚操作让二郡的军头大佬们都懵了。这王郎随便派个人来就想征走我们的兵,还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跟着他还能有好?干脆,咱们去帮刘秀好了!
于是,上谷渔阳二郡结成挺秀联盟,各发突骑两千,步兵一千,合兵六千,南下攻打王郎。结果,这支总共不过六千人的部队,却打出了惊天动地的战绩,一路击斩王郎大将、九卿、校尉等高级官员四百余人,斩首士卒三万级,定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凡二十二县。如此耀眼战绩,显示幽州突骑碾压式的战斗力。这支北方边塞骑兵劲旅,继承了李广李家军与霍去病骠骑营的优良传统,他们马飞刀快、来去如风、弓弩剽悍,身经百战,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什么舂陵军、王莽军、绿林军、赤眉军、王郎军,其战斗力跟他们比起来都是业余水平,差远了。
既然是自家人,刘秀当然太高兴了,于是下令大开城门,让耿弇等幽州将领前来谒见。
耿弇重新见到刘秀,激动的差点说不出话,良久,才将这些天来的情况报告了一番,接着又向刘秀一一介绍幽州突骑中的几位青年将领,包括耿弇在内总共是六人,分别为:上谷太守之子耿弇,上谷功曹寇恂,上谷长史景丹;渔阳郡安乐县令吴汉、狐奴县令盖延,以及渔阳护军王梁。
此六人,后来全部名列云台二十八将,个个立有卓越功勋。可以这么说,刘秀的江山,至少有一半是燕地豪杰打下来的。
而这六位燕将之中,犹有耿弇与吴汉最为出色,绝对可入中国名将之列,只可惜本卷篇幅有限,不能为他们单开篇章,实是可惜。耿弇前文多有提及,吴汉这里再补充说明一下,他本是南阳宛人,字子颜,初为一小小亭长,后因宾客犯法,亡命渔阳,开始了“闯关东”的生活,一开始以贩马为业,往来结交燕赵豪杰,颇有名望,于是被更始政权任命为安乐县令,却不是野史评书中说的什么王莽驸马。
吴汉这个人,虽勇鸷而有智谋,但由于出身贫苦,文化不高,所以质厚少文,说话常辞不达意,有点子周勃的风范,又兼驭下不严,不甚爱惜百姓,所以邓禹虽然屡次向刘秀推荐他,刘秀虽很爱其才,最后还让他做了大司马,但终究只拿他当成工具在用,不像邓禹、耿弇那般收为心腹,无条件之信任。
归根结底,这还是阶级所限。光武中兴与高祖建国完全不同,当初高祖也是游侠出身,也当过亭长,但最终竟能率领一帮底层游侠与基层秦吏取得天下;可是经过西汉两百年秦制发展,游侠已然式微,阶级已然固化,真正能够引领天下潮流的只能是豪族了。在刘秀开国集团的云台二十八将中,绝大部分都是太学生与豪族,真正出身底层的只有吴汉、马武二人,最多再加上绿林军降将王常。而这几个人永远进入不了东汉政权的核心,没办法,世道变了,底层逆袭将会越来越少,能做到吴汉这样,已经算是奇迹了。
扯远了,总之,刘秀一日之间得到六个青年将才,与六千精锐部队,心里甚是欢喜,不由得意笑道:“邯郸将帅,屡言发渔阳上谷兵,我亦谓将发二郡兵马,聊与相戏,何意二郡良为吾来!方与士大夫共此功名耳。”遂拜此六人为偏将军,又遥拜耿况、彭宠为大将军,封列侯,以嘉其从义之功。
这下,刘秀有了幽州突骑这支天下劲旅,他的底气更加足了,遂下令全军南下进击巨鹿,正式拉响了河北大决战的号角。
可是刘秀很快就发现,幽州突骑也是擅长野战,对于攻城来说帮助不大,结果刘秀数万汉军顿兵于巨鹿坚城之下月余,竟然毫无办法。
其实这也很正常,巨鹿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硬骨头,当年秦军章邯与王离四十万大军围攻巨鹿数月都没拿下来,刘秀汉军的攻城水平比他们只差不强。
但是刘秀并没有就此放弃,因为想打胜仗就必须发挥优势,而刘秀与幽州突骑的优势是野战,那么好,刘秀便决定对巨鹿围而不攻,坐等王郎援兵前来,来个围点打援,一次性歼灭王郎有生力量。
王郎果然上当了,更始二年四月,王郎派派遣大将倪宏、刘奉率领数万大军前来援救巨鹿。刘秀一方面严令诸将加紧围城,一方面亲率铫期的步兵部队以及景丹的数千突骑,迎击倪宏﹑刘奉。
双方于是在巨鹿城外的南栾(今河北省邢台市隆尧县西尧城镇东北)摆开了战场。刘秀令景丹率突骑作为预备队隐藏在林中,又令铫期率领步兵为先锋迎战。倪宏﹑刘奉的人多,气势极盛。铫期的步兵部队顶不住对方优势兵力的冲击,只得一路退却,结果竟被敌军攻入营中,一阵扫荡,就连鼓车和辎重都有几辆被敌军虏去。只有铫期率其亲兵誓死不退,只见他狂舞大戟,居先陷阵,亲手格杀敌众五十余人,不意额头中刀血流不止,但这位猛将兄竟然用头巾草草包扎一下接着上,又一连杀了十几人。历数秦汉名将之骁勇,除了项羽,恐怕无人能出其右,若将这家伙放在三国,或许又是一个吕布赵云之辈,只可惜他生在了东汉之初,寂寞啊!
而刘秀见情况危急,忙派出自己的秘密武器,让景丹率领突骑对敌阵发动冲击,这一下可就体现出业余与专业之间的差距了,只见景丹突骑过处,就像狂风卷倒小树丛,摧枯拉朽,一片东倒西歪惨不忍睹,遂轻轻松松追奔十余里,斩首数千级,战场上王郎军死伤者纵横狼藉,倪宏、刘奉及其残部或死或降或逃散殆尽;王郎的势力遭到了最严重的一次打击。
战罢,刘秀对景丹他们的表现只有一句话:“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乃见其战,乐可言邪?”
我们发现,自两汉之交以来,骑兵的冲击肉搏战术似乎更加普遍也更加厉害了,这是因为鞍具技术在此时有了突破性进展。据考古发现,西汉末年(据定县铜车饰)的马鞍相比汉初的马鞍(据杨家湾陶骑俑)前后鞍桥加高了很多,从而为骑手提供了前后两个方向的依托,能起到一定的稳定效果。当然,日益加高的马鞍也给骑手上马造成很大不便,从前绳套式或木板式的简易马镫对一些新手骑士来说已经相当不友好了,所以金属马镫才在三国时期被发明了出来(据丁奉墓骑马鼓吹俑),并在两晋时期形成了成熟的双侧马镫(据南京象山东晋墓陶马俑)。
而经此一战,王郎各军都怕死了幽州突骑,皆龟缩城池不出,刘秀又攻了巨鹿数日,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召集众将开会,前将军耿纯提议:“久守巨鹿,士众疲弊;不如及大兵精锐,进攻邯郸。若王郎已诛,巨鹿不战自服矣。”刘秀觉得言之有理,顿兵坚城乃兵家之大忌,日久恐生变数。当年王邑百万雄师也是在昆阳坚城之下阴沟翻船的,如今还是赶紧去拿下邯郸才好。于是刘秀留将军邓满率少数兵力继续兵围巨鹿以为牵制,而自率大军南下向邯郸进军。
更始二年四月,刘秀大军兵临邯郸城下。
但是,要怎么拿下邯郸呢?邯郸自古为河北第一大都会,城中人口二十余万,其众不下两京,又城高池深,比那巨鹿还要坚固难打,刘秀连巨鹿都拿不下,又哪里来的自信拿下邯郸呢?
刘秀自有办法,王郎连战连败之下,其军心已然动摇,只要造势得当,邯郸可不战而下。在军事上,“仗势欺人”是褒义词,“造势压人”则善之善也。
那具体怎么造呢?简单,四个字。扬兵戏马。刘秀派上四千突骑每天绕着邯郸城转圈跑,让邯郸人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骑兵,什么叫做水平的差距,什么又叫做没有意义的抵抗。
当日,自从倪宏、刘奉的败兵逃回邯郸后,便每天都在宣扬幽州突骑之可怕,邯郸人早已患上了“恐幽症”,如今真正见识到了这恐怖的阵仗,于是各个都被吓破了胆。
结果,王郎很没出息的也被吓破了胆,一仗还没打,就派谏议大夫杜威前来请降了。
然而,就算到了这种时候,杜威还口口声声称王郎是货真价实的汉成帝遗孤,搞得他们求和很没面子很委屈一般。言下之意:你刘秀固然胜了,但我主好歹也是个“真命天子”,咱们应该平等谈判。
这下子连好脾气也受不了了,刘秀冷冷一笑,霸气十足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得,况诈子舆者乎!”
刘秀这句话,在正统卫道士听来,简直不堪入耳,但谁也不能否认,刘秀说的是大实话:就算汉成帝复生,以他在位期间干的那点破事儿,也实在没有和刘秀叫板的资本。其实在传统汉儒看来,血缘并非唯一的皇权选项,就汉成帝与刘秀而言,二人同为刘氏子孙,同宗同辈(同为汉景帝六世孙),都继承了高帝的天命,那么天下归谁,法统归谁,就得看谁真正有天子之德。总之,刘秀复汉,复的典章制度,为的是黎民百姓,而不是几十年前就被埋到土里的那个不成器的汉成帝(注1)!
杜威当场就震惊了,他万没想到刘秀说话如此直接,半点不加掩饰,字字如刀,一下子戳穿了他的底裤,让他顿时软了下来,无奈只得转开话锋,舔着脸求道:“明公以仁信著名。我主虽败,也是一国之君,今日请降,即便做不成天子,至少应封个赵王。”
刘秀怒道:“白日做梦!我如今都未封王,王郎凭什么?”
杜威赶紧改口:“那就封个万户侯。丹书铁券一到手,我主即刻开城投降,以免双方损伤。”
杜威满怀期待的看着刘秀,心想就在数月前我主还悬赏十万户购你的头,现如今河东河西,他为保自己的头,只求万户养老而已,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刘秀又是一声冷笑:“王郎冒充汉裔,实则一卜者,欺世盗名,不复又一莽贼也!诸将随我转战南北,有大功于国家,亦不得妄求万户。彼一穷虏,何敢乃尔?早日献城投降,顾得全身可矣。”
刘秀这句话,等于扒光了王郎的底裤,杜威一看这事儿没法谈了,再谈便是自取其辱,遂忿然拂袖而去。刘秀也知道以邯郸君臣的德行,肯定不见棺材不落泪,遂令大军加紧攻城。王郎也算能挺,一气竟又撑了二十来天,本希望再撑一撑属下郡县会来援兵,不料诸城皆畏刘秀幽州突骑之勇,竟无一军敢来相援,于是大家绝望了,终于有一夜,在王郎朝廷担任太傅的李立,主动向刘秀投诚,偷开城门,将刘秀大军放了进来,邯郸告破。
可惜的是,汉军遍寻邯郸宫室,却独独不见了王郎的踪影,这下大家可急了,赶紧夤夜追觅,要说福将还是功曹令史王霸,名字吉利运气也好,别人追不行,他一追一个准,王郎刚跑出去十几里地想歇口气,王霸就赶上前去一刀砍了他的头,拿回去领赏,刘秀非常开心,封他做王乡侯。
中国王姓的皇帝本来就少,好不容易一下子冒出来两个(王莽,王郎),竟一个接一个的被砍了。后面这个,还是被个姓王的砍的。
刘秀遂进驻邯郸赵王宫,派人搜查宫室文档,却发现了一些很要命的书信,原来刘秀手下的河北州郡将吏竟很多与王郎有暗中勾结,其中不乏恭维王郎与诋毁刘秀的文字。更夸张的是,这些书信竟然有数千封之多。
看完这些书信后,刘秀不觉有些后怕,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哀。
他后怕的是,这些个河北墙头草,一降更始,再降王郎,三降自己,四又同时再勾连王郎,真是左右摇摆,反复无常,万一自己不幸败于王郎之手,这些人必定反戈一击,自己恐死无葬身之地,绝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他庆幸的是,这些书信没有一封出自自己的核心团队,只要关键人物保持忠诚,那事情也不算太糟。
他悲哀的是,原来人心竟如此之脆弱难测,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真正归心于自己呢?
然而刘秀毕竟是刘秀,经历多少磨难与动荡,躲过多少阴谋和暗枪,他早已修炼的成佛入道古井无波,所以一夜之后,他便将缠绕在心头的后怕与悲哀全部抛却,变得沉静而自信,就好似那平滑如镜的水面,映射出世间万物的美丑善恶,却依旧波澜不惊、明朗清澈。
第二天,刘秀把所有将吏都召集到了邯郸宫中,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把那些信全给烧了。
不免有人会问,刘秀为什么要烧信。这岂不是他清除叛徒内奸、纯洁和巩固革命队伍的大好机会么?
刘秀的回答很简单:“过去之事,当已知错,责之何益?不如令反侧子自安!”不追究了,通通不追究了,要团结,就要让大家安心,不用辗转反侧,可以睡个安稳觉。
孔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古人云“善下斯为大,能虚自有容。”这,就是一个帝王必须要有的胸怀,他可以看透所有人心,但他绝不戳穿一个人心,他还要所有人心都安如磐石,
达到人心所向的境界。
于是所有将吏都跪了下来,心悦诚服,齐呼道:“大司马明心而不诛心,真乃明主也,臣等必誓死效忠,不敢复贰。”
天下自古多少领导者,梦寐以求打造一个梦幻的完美团队。然而这种梦幻团队是不存在的。一个合格的团队,只要坚持一个原则——除了掌握关键资源的核心成员,领导无须要求所有部下全都保持绝对忠诚,大家只要大体目标一致,互相配合,各取所需,也就行了,别揪着小辫子不放,给大家空间,就是给自己空间。
注1:事实上,刘秀建国后,在洛阳设立太庙,本来只想祭祀自己那些从未当过皇帝的南阳祖先,后来是儒臣强烈反对,才将太庙迁到了南阳,而在洛阳改祭汉宣帝与汉元帝。也就是说,在儒家宗法中,刘秀自认汉元之后,而否认汉成、哀、平三帝的法统,甚至将他们放到长安,由当地官员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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