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电、不开车、不上学，平均每对夫妻生育6个孩子，他们住白色大宅，屋子周围，绿草如茵，鲜花盛开。他们是Amish（阿米什人），21世纪的美国公民。

-------------------美国的公路服务区，分为两类。第一类，商业性质的私营连锁机构，比如Shell、Chevron、BP、Valero、Exxon等等，它们都是一些石油公司，通过建设加油站，衍生出各种增值服务，比如便利店、洗车处，甚至有老虎机、上光舞……还有快餐店，比如麦当劳、肯德基、Subway、汉堡王等等。20年前，去美国自驾的时候，那些商业化的服务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但没几年，国内就出现了阳澄湖航母级服务区，对比之下，美国的服务区就显得寒碜了，玩硬件，中国人真的没有对手。第二类，公立的Rest Area（休息处），除了商业机构，其它应有尽有：一，有厕所。也许因为美国人的体重太大，美国的厕位也是全球最大，大到足以让你关起门来，打一套太极拳。二，有草皮。长途驾驶后，你可以带小孩出来打个滚，可以带老人出来散个步，也可以带小猫小狗出来溜个弯。就算只有一个人，你也可以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打个盹。三，有风景。美国高速公路，总是会选择风景漂亮的地段建设公路休息处，免费开放，供民众游玩休闲。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加州一号公路的无敌海景，也可以看到蓝岭山脉的迤逦风光，还可以看到新英格兰的迷人秋色，甚至可以看到麋鹿、野牛在你的车子周围转悠。我们的高速公路，硬件天下无敌，但线路选择只考虑实用性，忽略审美体验。比如说，浙江的诸永高速沿途风景非常漂亮，服务区的选址却很糟糕，完全没有考虑游客的审美需求。如果当初建设成景观大道，能吸引多少游客，又能创造多少产值！？可惜，木已成舟。四，有服务。几乎所有的休息处都提供免费的地图。车流量大的地方，还会有讲解员提供咨询，他们会告诉你哪里的Coach最便宜，哪里的海滩最写意，哪个酒吧的姑娘最漂亮，哪个镇的小伙最流氓。总之，去美国自驾决不能错过沿途各种休息处，这是美国公路文化的精华所在。

有一年，我沿着79号州际公路进入宾夕法尼亚，遇到的第一个公路休息处就是Kirby Welcome Center。于是停车，如厕，然后在草坪上闲逛。一位白发稀疏、面色红润的老者向我打招呼。他身边的草皮上坐着一个又白又胖，像玩具娃娃一样的小男孩。寒暄几句后，我大致向他介绍了我的美国之行。“哇！你真了不起，”他表情夸张地感叹道，并大声招呼，“嘿！Jane ，Mary，快过来，我遇到一位‘Chinese’旅行者……”他把重音落在“Chinese”上，意思似乎是：这行程没啥了不起，但旅行者居然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中国——这可新鲜了！这种情况可能类似于几位甘肃农民在偏僻的省道偶遇一群德国游客。不久，一个白头发的老年妇女Jane（他老婆）和一个灰头发的中年妇女Mary（他女儿），聚了过来，他们几个纷纷向我投来好奇的眼神。我估计他们上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应该是在动物园看熊猫的时候。

▲ 宾州公立Rest Area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Tom问我。“宾夕法尼亚州的华盛顿、俄亥俄的伍斯特、密歇根州的兰辛……”为了说明不是那个美国首都华盛顿，我说“宾夕法尼亚”时，减慢了语速，提高了音阶。他们没说话，而是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种讶异的眼神。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在浙江的高速服务区，遇到来中国旅游的德国人，他说，“我接下来要去广德、舒城、光山、沁阳、南召、伊川、闻喜、白水……”总之，没有一个是你去过的城市，你可能会觉得他吃错药了，你无话好说，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Tom问我：“难道你不去Lancaster吗？”我摇摇头。“你来宾夕法尼亚，却不去Lancaster？！”他们三位异口同声地尖叫道，仿佛我路过我亲妈家，却过门不入似的。Tom又问：“你知道Amish嘛？”我又摇摇头，其实我知道，知道得还挺多，但在本地人面前表现得过于了解当地情况，会严重打击他们在老外面前得表演欲，而我，最喜欢看这样的表演。他们仨同时张大嘴巴，双手抱着脑袋，瞪大眼睛看着我——美国人的肢体语言，有时丰富得超乎我的想象。Tom迫不及待地说道：“Lancaster是Amish最多的地方，他们出门都坐马车，拒绝使用飞机、轮船、汽车……”这时，他老婆Jane插嘴说道：“还有洗衣机、咖啡机、割草机……”被Jane打断后，Tom满脸不高兴，瞪了他老婆一眼，仿佛在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Jane把话语权抢了回来：“关键是他们不用电，根本不用电！”Tom伸出右手，用力一挥，摆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Jane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她目光温柔，若有所思地对Tom说：“你还记得嘛？我们上次看到他们使用电动牛奶搅拌机哦。”Tom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老婆，脸上的表情仿佛是看到有人在他的T恤上吐了一口浓痰。大约三秒钟后，他不耐烦地回答道：“那些使用牛奶搅拌机的不是Amish，而是Mennonite！请不要把Mennonite和Amish混为一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Mennonite和Amish是教义类似的两个族群。）Tom的语气很严厉，但Jane始终是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接着，Tom又说道：“Amish穿着很朴素，他们从来不去商店买衣服，而且，他们从来不用纽扣！”“Wow！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惊叹道，虽然我早就知道部分Amish不用纽扣，但还是做出一副很意外地样子。但Jane依旧不买账，不紧不慢地说道：“但一部分Amish也用纽扣，我上次在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看到过。”这时，Tom咬了咬牙关，捏了捏拳头，仿佛随时可能会向他老婆挥拳过来。“别理她，那些用纽扣的早就分离出去了，不属于Amish。”Tom看着我，睿智地补充道，“Amish是一个非常容易分裂的族群，常常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儿而闹分裂，比如说‘用不用纽扣’。”这对老夫妻似乎总是说不到一块，看Tom的样子，似乎矛盾一触即发，而看Jane的表情，仿佛又云淡风轻……也许是看到我疑惑的样子，在一边不说话的女儿Mary对我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好像在说，她早已习惯爸妈这样的对话方式，又好像是在请求我的谅解，别在意，他们只是看上去像吵架而已。为了避免这户家庭因为讨论“容易分裂的Amish”而分裂，我决定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于是，我简短地总结陈词：“Amish真有趣，我下次一定要去一趟Lancaster！”“绝对值得你走一趟，”Tom热情依旧，问我，“需要给你指路嘛？”“不需要，我有GPS！”听到GPS这三个字母时，他们立刻鼓起腮帮子，彼此对望一眼，然后长叹一口气，那表情分明是在说：“瞧瞧这可怜的人，这可太不靠谱了。”Jane总是乐于和别人唱反调，“年轻人，别太相信所谓的高科技！我有一个邻居，他要出门买一袋狗粮，结果跟着GPS一直去了马里兰州，第二天才回家！”“哈哈！你是说Jerry嘛？那可怜的老头。”Tom这次终于和Jane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比Jerry更可怜的是Leo，他的车被GPS带入一片沼泽，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过。”Tom以家长的口吻对女儿Mary说，“你去车里拿张地图过来，我来给这小伙子指路！”

▲ 他们一家人开林肯全尺寸SUV领航员我还在想怎么婉言拒绝他们的好意，Mary就已经向停车场走去。让一个灰发苍苍的老太太给我去拿地图，虽然不是我主动要求，但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跟着她，一起去。Mary一边走，一边和我唠叨：“你们年轻人啊，都被所谓的高科技给惯坏了，GPS用多了，方向感就会变差，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美国的公路是标识最清楚的公路系统，单数表示南北向，比如风景壮丽的加州1号公路，偶数表示东西向，比如著名的66号公路。每一个分叉都有明确的路标，每一个公路出口都有明确的编号，只要你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很方便地到达目的地……”我没说话，在一边点头称是。

后来，这家美国人热心地帮我画出了去Lancaster 的路线，并把那张地图送了给我。虽然我不打算去Lancaster，但还是要衷心的感谢他们！--------------------我不去Lancaster的原因很简单，那里的旅游业开发过度，原汁原味的Amish风情逐渐被浓厚的商业化气息取代。Lancaster的Amish社区名气大，但离美东都会圈近，游客太多，以至于每到节假日，蜂拥而去的游客只能堵在大马路上，要么彼此拍照、互相娱乐，要么下车遛狗、思考人生。俄亥俄州Holmes县距离我的民宿主人James家很近，拥有全美国最大的Amish社区。Holmes县离大城市远，游客少，名气小，但更贴近真实的Amish生活状态。那天，James亲自挂帅，开车带我去Holmes县走一趟。观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无非就是“衣、食、住、行、貌”等几个方面，Amish也是人，应该一样。。

▲Amish人的交通工具行。Amish人的交通工具除了双腿，就是马车。开车进入holmes县后，我就发现每条道路的路肩都宽阔了很多——这是特意留给Amish的“马车道”。他们的马车总是涂成黑色，那是一种深沉的黑色，没有一丝反光。公路沿途撒满马匹遗留的粪便，当地人笑称它们为road apples（马路苹果）。马车和汽车迎面交汇的瞬间，我们和Amish互相张望，然后分道扬镳，但我们彼此好奇的眼神，仿佛还定格在原处，他们俨然是穿越时空隧道的古人，我们空间上近在咫尺，但时间上却相隔百年。马车看起来慢，但实际上效率未必就低。Amish坐着马车去种地，路上最多花半小时。而我们的北漂青年，如果从通州到中关村上班，先公交，后地铁，再公交，路上花两个小时也稀松平常。不过，人最怕的就是攀比。Amish社区不是严格封闭，而是和普通美国人社区相连交错，在乡间道路上，俗人的汽车和Amish的马车并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汽车走中间，马车走路肩，井水不犯河水。马车虽然缓慢，但在很多城里人看来，别有一番格调。不过，一旦天气恶劣，“遮风挡雨、快慢自如”的汽车，就完胜老态龙钟的马车。

▲细雨中的父子背影那天，天色阴沉、湿冷，偶尔还飘着毛毛雨，我让James放慢车速，跟着前面一对驾马车的父子，无它，只是想拍一张清晰的背影照片。那是一辆“敞篷马车”，开始他们没打伞，后来雨越下越大，父亲撑开一把大黑伞，挡在小男孩跟前，雨虽然被挡住了，但视线也被挡住了，父亲不得不伸长脖子，越过雨伞的边缘，查看路况。这一幕让我不由得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种族，不同的信仰，但朱自清的父亲与眼前这位Amish父亲，都身着青黑色衣服，都为人父，心里也都只想着自己的孩子。他们的马似乎也被这冷雨给牵绊住了，走得极慢，父亲一边用手拍拍身边的儿子，仿佛在安慰他，“孩子，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家了”，又焦急地抖了几下手里的缰绳，但马儿丝毫没有反应，依旧慢吞吞。跟着他们开了一会儿，我们超车而过，在和他们平行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那父亲脸上的无助和沮丧——像照片一样保存在我的记忆里。眼看着我们这台“遮风挡雨、快慢自如”的汽车扬长而去，这位驾着马车，欲速而不达的Amish父亲，内心有没有纠结过？心中飘渺的上帝和雨中可怜的孩子，孰轻孰重？那一瞬间，他会不会有“放下信仰，立地还俗”的冲动？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衣。Amish的服装非常简单，颜色近乎单调，无非就是黑、灰、白、青，没有任何鲜亮的颜色，这让我回想起改开之前的服装色调。无论男女，都素面朝天，没有化妆，没有首饰，甚至连发型都惊人地一致。Amish和中国人一样，喜欢晒衣服，一路上我看见很多晾衣绳，绳子上挂满了衣服。

▲Amish家庭据说，Amish不喜欢被人拍照。网上看到的Amish照片，大多是“群众演员”。正因如此，我始终没有机会拍到一张他们的清晰正面照，我只能躲在车里，隔着车窗，仓促地拍下他们模糊的轮廓、远去的背影，和一闪而过的侧面。在路上，我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穿了一件黑色尺寸过大的外衣，黑鞋，青色的大筒裤，裹着头巾，背着包。我举起相机，对着她按快门。这时候，她正好斜过头，我被她发现了。在和她眼神交汇的那一霎那，我心怀内疚，仿佛干了亏心事，条件反射地手一抖，照片糊了。但让我意外的是，她居然没生气，而是向我露出微笑，她没化妆，但面容柔美，笑容淡定。正当我打算向她挥手致意的时候，我们已经擦肩而过，我只能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Amish人的白房子住。与其他美国民宅相比，Amish的民宅有六个特点。第一，面积大。可能是因为子女多，Amish的house比美国普通house大。目测平均面积在300平米左右。好评！第二，白墙。和我们江南的传统宅民宅一样，Amish房子清一色白墙。没想到，时间和空间上都相距遥远的两个族群，居然在建筑审美上有交集。好评！第三，草地平整。我去过美国47个州，几百个城市，无数个社区。以我的经验，判断一个社区好坏，最简单标准就是草坪，但凡草地平整的，都至少是中产以上社区，但凡杂草丛生的，一般都是贫民区。如果以人均收入为衡量标准，Amish人显然属于低收入阶层，但他们社区的草地，和美国富人区一样平整。好评！第四，房子周围有鲜花。衣服颜色朴素，建筑颜色朴素，马车颜色朴素，似乎周围的一切的朴素，都把鲜花衬托得更加艳丽。能把小花小草打理得这么好，说明Amish热爱生活。好评！第五，干净。他们的房子都算不上豪华，但不管新旧，无一例外，都很干净。一路走来，我没看见破败的屋顶，斑驳的墙壁，失修的门窗。爱干净的人一定勤劳。好评！第六，没电。Amish的house周围，你都看不到电线杆。James一脸坏笑地说，因为Amish没电，所以他们晚上唯一的娱乐就是造人，平均每对Amish夫妇有6个小孩。没电，也就意味着没WiFi，这简直忍无可忍。差评！总而言之，除了没电、没WiFi，Amish人的居住品质秒杀90%的中国人，即便在美国，也算中等偏上。

▲Hog Maw食。Amish不抽烟不喝酒，生活寡淡，正因如此，他们只能在食物中寻求满足，尤其是甜品，种类非常多，麦芽糖派和苹果派最出名。他们的祖先来自瑞士，所以Amish人很喜欢吃奶酪，我尝过，味道不错。阿米什人不像一般美国人那样，对动物内脏唯恐避之不及，阿米什人的名菜Hog Maw（猪肚）：把熟的“肉、洋葱和土豆丁”塞进洗净的猪肚里，然后用细绳缠好，放进烤箱烤两个半小时，美味!总之，Amish的日常食物虽然不如中国人这般花样繁多，但远比普通美国人丰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食物都是自己种植的有机食品，吃着放心。

▲在美国难得一见的晾衣服貌。Amish的日常食物热量不低，有奶酪、有肉、有甜品，美国人以肥胖扬名世界，但我却连一个Amish胖子都没看到。他们的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很多中国白领梦寐以求的境界。我觉得很奇怪，但James说，这并不奇怪，Amish人热爱体力劳动，他们要自己种地、养牲畜，要自己盖房子、做家具，要门前屋后养花种草，还要照顾这么多小孩，忙是Amish日常生活的常态，忙也是他们最好的健身方式。

▲ Amish人手工建房其实我们也忙，但和Amish不同，他们主要是“生理”上的忙，我们主要是“心理”上的忙，他们和家人一起忙，我们在社会上和数不清的人周旋。写在最后有朋友问我，照你这么说，Amish的生活水平相当不错，那你愿意做Amish？就算愿意，我也不能。想当初，连欧洲都容不下Amish这么极端的宗教团体，所以他们才出走北美,要当Amish，必须得先移民北美，还要入他们的教，门槛太高，难啊！就算能，我也不愿意。如今，Amish还是一百年前的Amish，而我们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享受现代化的便利犹如磕药，磕过之后就上瘾，让瘾君子戒断，难啊！心骚了，可以飞到巴黎喂鸽子装叉。手痒了，约狐朋狗友打个通宵机麻。嘴淡了，半夜出门左拐，就可以吃一顿泡椒牛蛙。无聊了，轻点手机，方寸之间，尽知天下。……这样的便利，一旦尝试，就食髓知味，难以自拔。要放下眼前的安逸和便利，去过Amish的“健康生活”和“简单人生”，实在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