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挨了贾政一顿胖揍后,薛姨妈薛宝钗去怡红院看望屁股被打得稀烂的病人贾宝玉,正赶上贾母王夫人都在。
贾宝玉就勾着贾母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女神林妹妹嘴巧可人疼,请使劲夸。
贾母觉得这孙子挨打的是屁股,怎么脑袋也变傻了,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能净夸自己人呢。于是贾母就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几乎所有的读者,都在此默认了贾母口中的这四个女孩,是黛玉、探春、迎春、惜春。
为啥?
因为元春此时已经是皇妃,她是皇家的妃子,是皇家人。
贾母此时再说元春是我们贾家的女孩,某种程度上是僭越。哪怕是当着自家人和亲戚的面。
贾政在元春省亲的时候,自称为臣,称呼元春为贵妃、贵人。他不能自称你爹你父亲,也不能大喇喇对元春说女儿你怎么样,更不能叫元春闺名。
元春问王夫人,薛姨妈、宝钗、黛玉怎么不在?王夫人是恭恭敬敬启曰,决不能语气简单告诉元春:儿啊,她们在外面呢。
封建等级观念深深烙在她们的脑子里,在她们的日常生活里。
贾宝玉也一样!
你看贾宝玉在家里大骂那些靠读书科举获得官位的人为禄蠹,贾政叫他出去见真实“禄蠹”贾雨村。贾宝玉骂骂咧咧还得去,出去了也绝不敢给贾雨村脸色看。还得表演出挥洒自如亲切友好的谈吐来。
像极了明明不想和甲方交涉,却还要看老板脸色和甲方逶迤周旋的我们。
三纲五常,尊尊卑卑的思想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
所以贾母也好、贾宝玉也好,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在元春已经封妃后,在口头上把元春称为自家女孩,自家姐姐。
从语境上看,贾宝玉是在说平时生活中的亲热和气。此时元春远在宫里,能在贾宝玉身边的姐妹兄弟确实也只有贾环贾探春了。
贾环不必说了,整天和赵姨娘一起算计贾宝玉。
探春此时刚刚因为让贾宝玉在外面给她带东西,和赵姨娘惹了气。袭人是明明白白告诉过贾宝玉这件事的。
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
此时此刻,你让贾宝玉完全不介意探春背后的赵姨娘贾环,从情理上也不大现实。
事实上,真轮到事了。让探春在亲妈赵姨娘和哥哥贾宝玉中间选一个,还真不好说她会选哪一个。
后来茉莉粉事件,明明白白是赵姨娘主动去怡红院里的芳官生事。探春就是袒护亲妈赵姨娘:我妈耳朵根软,是被坏人怂恿的。
那你想平时赵姨娘她们恶意损坏贾宝玉房里的东西时候,探春会怎么找补?她们手滑,真不是故意的。哥哥你大人大量,原谅她们。
当然是探春两头为难,需要就中调和。
但,事实就是这样。
探春没有办法当赵姨娘是空气,全心全意去维护哥哥贾宝玉的利益。
贾宝玉也没有办法当赵姨娘贾环是空气,毫无芥蒂把探春当嫡亲的妹妹看。
探春和贾宝玉的处境是一样的,他们只能尽量去看对方好的一面,尽量不因为别人影响到他们之间的亲情。
但假如有一天,他们各自的母亲王夫人和赵姨娘针锋相对呢?
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站在自己母亲这一边,尽量不伤和气尽量顾全亲情就中调和。
隔了一层就是隔了一层。
《红楼梦》在这点很现实,一点都不爽文。
爽文是道理在谁那边,真相在谁那边,权力在谁那边,金手指开在谁那,谁就赢。
现实是,血缘亲情是一辈子割舍不掉的牵绊,打断骨头连着筋。
赵姨娘再不堪,探春没法放任不管,没法不维护她。
王夫人再愚昧,贾宝玉没法责怪她,伤害她、顶撞她。
对于贾宝玉来说,这是亲妈,她做很多事是不对,是蠢,是偏执,但也真的是为他好。
所以他只能忍,忍到病,忍到疯,忍到忍无可忍然后出家做和尚去。
这是人性,也是当时时代的现实。
贾宝玉和探春是有隔阂的,他们只是在平时相处的时候,小心翼翼假装这条隔阂不存在而已。
事实上,在这一节贾宝玉也不是在和林黛玉论亲疏。
宝姐姐、凤姐姐和我是远亲,贾探春贾环和我不是一妈生的,我们不亲。
不是这样的。
他在和林黛玉说,在这个世上,我对你是全心全意的,就像你对我一样。
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
也许我做的不够好,不够周到。那是因为我笨,不是因为我不用心,你得告诉我,我到底错哪里了,我会改正。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
你不能不理我。因为你不理我,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让你开心。
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贾宝玉在告诉林黛玉,有话你要明明白白和我说,咱们把话说开了,事情就解决了。我听你的,我总是听你,我全心全意听你的。
但你得先告诉我你的意见,我才能听你的。
我笨,我不聪明,所以你不能让我猜,我猜不出来。你聪明,你得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贾宝玉绕来绕去,说来说去,都是告诉林黛玉,你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并在表决心,我不敢不听你的。
贾宝玉不是在和林黛玉说亲情,说亲戚家人间的亲疏远近。他始终是在和林黛玉说,在爱情领域里,我们应该怎么相处。
他在告诉林黛玉,我爱你,但请你原谅我是个笨蛋。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式爱你,所以请你告诉我,我应该用什么方式去爱你。
所以林黛玉就问他,你说你爱我,怎么昨天我去你那,你还不让别人开门呢。
贾宝玉立刻解释,我没有,一定是误会。你相信我。
于是这话就说开了。
于是两个人就和好了。
在我们现代,男女之情我们有了单独的名词,爱情。我们的世界也开放到可以自由恋爱,自由说爱。
但那个时代,在《红楼梦》的时代,没有爱情这个名词。那个世界也没有开放到男女之间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伴侣。
也没有书籍、戏剧、环境去引导林黛玉贾宝玉他们应该怎么样恋爱。
他们只能在世俗礼教的规则下,互相试探互相表白,一步步了解彼此的心意。
别忘了,就在第二十回,贾宝玉还在证明,在亲戚间,你比宝姐姐更重要。
而林黛玉在和他说,谁在和你说亲戚之间的亲疏了,我在问你的心。
我就只是你的亲戚吗?我对你而言就是表妹吗?如果你觉得我只是你的表妹,请你不要再这样了,我不需要。
当时的贾宝玉他不能理解。现在的贾宝玉他理解了林黛玉的意思,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和林黛玉表白了。
《红楼梦》里贾宝玉真的没有和林黛玉表白过吗?
其实他们每一次哭闹,贾宝玉每次着急、每次发怒,都是在表白。贾宝玉和林黛玉表白了无数次。
只是外人看不清而已。
贾宝玉从一开始觉得林妹妹好,比别人更好,到林妹妹在我心里比别人更重要,再到林黛玉在我心里独一无二。他有个逐渐认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点点解析自己,一点点理解了爱情的本质。
爱就是全心全意,也只能对那个人全心全意。
贾宝玉当然是笨的,尤其是相对林黛玉的聪慧他简直笨的无可救药。但还好,他有个优点,他愿意跟着林黛玉的脚步走,愿意为了林黛玉去剖析自己,去领悟爱情的真谛。因为他永远视林黛玉为最重要的那个。
也正因为贾宝玉如此真心,林黛玉才会爱上这个愚不可及的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