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你这次可帮了我大忙啊!"我端起酒杯,却被妻子抢过去放下,"少喝点,明天上班第一天。"
1978年的冬天,东北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路边的杨树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和老战友周德明在街边的小饭馆里喝着散伙酒,油腻的桌面上摆着几个简单的下酒菜,一碟发白的花生米,几根晒干的萝卜条,还有半盘散发着木头香的熏鱼。
饭馆的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屋里的暖气片咔咔响,可还是挡不住那股往骨头里钻的寒意。
"建国啊,你这转业也挺顺当,直接进税务局。"周德明给我倒酒,酒瓶上的白雾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咱们一块当兵这么多年,你小子运气不错。"
我握着酒杯,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起这事,还真有道道。原本我是准备去机械厂的,那儿虽然累点,但一个月能挣六十多块,还能学门手艺。
可我那媳妇张巧云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把我的去向给改了。每每想起这事,我就想起她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
记得那是入冬前的一天,我拿着转业通知书回家,巧云正在楼道里的水龙头下洗衣服,寒风从破损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我们住在六层筒子楼最顶上,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连个独立厨房都没有,做饭就在过道里搭个简易灶台。
冬天屋里冷得要命,就靠一个铁皮煤炉子取暖,炉子上总是温着一壶水,那是巧云的主意,说这样能让屋里不那么干燥。
"我准备去机械厂。"我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放,看着她搓洗衣服的背影说道。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水珠:"你那身子骨,受得了机械厂的累?"说这话时,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在部队时落下了腰伤,有时候疼得直不起腰来,她总记着这事,每到阴雨天就给我揉腰,手法笨拙却用心。
可我觉得这算啥,男人嘛,哪能一辈子躲在女人后头?特别是看着街坊邻居投来的异样目光,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楼道里住着的王大妈听见我们说话,探出头来:"建国啊,你可得想清楚喽。我家老头子就在机械厂干了一辈子,现在腰也坏了,腿也瘸了。"
"大妈,您就甭操心了。"我笑着应付过去,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王大妈摇摇头,又补了一句:"你媳妇多操心你啊,昨天还问我机械厂的情况呢。"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总是能看到巧云偷偷抹眼泪,可她以为我没看见。
直到前两天,我去机械厂报到,厂里人事科的张主任一脸诧异:"李建国?没你的名啊,你确定是咱们厂?"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区里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我被调去了税务局。
"你咋不跟我商量就做主?"那天晚上,我跟巧云吵得挺凶。屋里冷飕飕的,煤炉子的火都快灭了。
她蹲在炉子边上添煤,眼圈红红的:"我托李所长家那口子打听过,机械厂那活儿,天天搬铁块,干得都是力气活。你腰伤犯起来那个样,我看着心疼。"
"我是你男人,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我一拍桌子,茶缸里的水都晃出来了。
"你是男人,你就非得跟身体过不去?"她突然站起来,眼泪在煤油灯的光影下闪着,"上回腰伤发作,疼得满地打滚,是谁半夜三更背你去医院的?你是不是忘了?"
我愣住了。那是去年冬天的事,疼得我直冒冷汗,她一个女人家,硬是把我背下了六层楼。
第二天,我偷偷看见她换衣服,后背全是青紫的淤青,可她硬是一声没吭。
正说着,隔壁传来孩子的哭声。我俩都不做声了,只听见煤炉子里的柴火噼啪响。
那声音忽大忽小,像是在说着什么心事,也像是在提醒我们,日子总得往前过。
头一天去税务局上班,真是别扭。办公室里一股子墨水味,桌上摞着高高的账本。
我这个大老粗,连钢笔都拿不顺手,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的,看得周围的同事直摇头。
"李建国同志,来,我教你。"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手把手教我填表。我脸上发烧,心说这工作哪是我能干的。
晚上回家,巧云已经做好了饭,馒头,咸菜,还有一个荷包蛋。看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安慰道:"慢慢来,都是从不会到会的。"
可谁知道,半年后周德明得了重病,查出是肝硬化。那段时间,我天天往医院跑,看着老战友瘦得脱了形,心里难受得很。
正发愁医院的事,我们局里的吴局长知道后,一个电话打到市医院,给老周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要不是你在税务局,我这条命都悬啊。"周德明握着我的手说。
那天我去医院看他,虽然他瘦得脱了形,可眼睛亮亮的,像是又看到了希望。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慢慢习惯了这份工作。每天早上和巧云一块出门,看着她在楼下等我,围着我给织的围巾。
她在机关食堂当炊事员,午饭时间总给我带个菜,有时是个卤蛋,有时是块红烧肉,虽然工资是比机械厂少了十来块,但胜在安稳。
1980年春天,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天下着小雨,我在产房外面急得直转圈,听见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抱着小家伙,看着巧云疲惫却幸福的脸,我忽然明白了:有时候,命运给你关上一扇门,是为了打开另一扇更好的门。
夜深了,东北的风还在呼啸。我和巧云躺在床上,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还记得当初我去找李所长家那口子求情吗?我给人家送了半年的鸡蛋,一个星期去她家打一次扫,就为了让她帮忙说句话。"
我摸着她粗糙的手,喉咙发紧。这些年,她的手越来越粗糙,可心却越来越温柔。
窗外飘起了雪,落在路灯下,像点点星光。煤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仿佛在诉说着这些年的酸甜苦辣。
原来啊,生活最宝贵的,不是外人眼中的大富大贵,而是有个人,在你还不明白的时候,就已经替你选择了最适合的路。她不善言辞,可每一步都走在了你的前面,为你铺平坎坷。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懂得:爱,有时候就是这样默默无言的付出,是寒冬里一双冻红的手,是深夜里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