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文化馆没有休馆,书画展厅空空荡荡。
我看到一个男人,径直走进书画展厅。
男人四十岁上下,工薪阶层的模样。他抓握一部手机,先是对空空荡荡的展厅,来了几张全景自拍。然后,他开始用手机拍摄墙上悬挂的书画。
男人不看书画,就是一味拍照,一脸满足,好像要将展厅的所有文化要素,全都装进他的手机里。
发现我在注意他。他朝我走来,问:
“馆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看的?”
我一边介绍所知道的馆内展品,一边试图解开心中的疑惑。
我问:“你为什么不看画,只拍照呢?”
他答:“我在练习拍照。”
他转身离去,不再搭理我。
他的回答令我更加疑惑。我开始对他游逛书画展厅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他该不会觊觎某幅或数幅书画吧?他踩点,然后发出信号,召集外头的同伙,或者就是单纯的“独狼行动”。
我疑惑中带着深深的不安:假如他行窃的时候,我是上前制止,还是视而不见?是见义勇为,还是背负道德谴责甚至法律责任?
这时,书画展厅涌进一群人,是准备排练舞蹈的学生。我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心上心下。如果他有同伙,我和一帮学艺的小学生,根本就不是凶神恶煞行窃者的对手。
中年男人,依然空空荡荡地拍照。
忽然,他在一张摄影作品前停步,竟然停留了十几分钟。我好奇地凑过去,远远地看。那是一张窗户的照片,画面里只有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外一片空空荡荡。
他直勾勾地看着照片,感觉他看得恍恍惚惚。
他身后的我,也同样看得恍恍惚惚。
“我在练习拍照。”他的回答看是无厘头,其实心机颇深。
也许是因为,他深知我们的心灵都是深海,任何心灵与心灵的对话,都不可能到达彼岸,逻辑上不可能,情理上更不可能。
当日常的单调乏味和空虚无聊,把自己销蚀得难以忍受时,只能让心灵蛰伏休眠,保鲜那些平和而又炽热的梦呓。
也许,这就是与现实角斗的手段,甚至就是一种生存方式:进入属于自己的孤寂里。
然而,我们又被孤独吓坏了。
我们原本就离不开他人,正如以自闭著称的卡夫卡所说的:“每个人都得紧紧抓住其他人。”
恍恍惚惚,我瞥见照片的窗口上,现出一张叠化的面孔,俨然是他也是我:
欲孤独,但又怕孤独;需要孤独,但又无以承受孤独;渴望回归自我,却又心安理得地屈从潮流;想与众不同,但又害怕与众不同。
这个人把孤独当作精神胭脂和情调麈尾,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涂抹在脆弱苍白上,拿腔拿调地拂扬把玩,把浑庸点化成脱俗,为孤独而“秀”孤独。
这就是不轻不重、平平常常真实的我们,在画展空空荡荡游逛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