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承平二十八年,沈寄时兵败身死。
消息传回长安,众人感叹桥妧枝命好,出征之前退了婚,不用去沈家做寡妇。
却没人知道,桥家后院夜夜浮起暗香,只盼七月中元日,望君记来时。
桥妧枝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沈寄时出征前和他大吵一架还退了婚,后来他死了,她却连他灵堂都进不去。
后有闻南海有香名为青女,燃之可见故人。桥枝点香,却见异香腾腾中,她好像招错了鬼…....
沈寄时走的第一个中元节,守在桥妧枝身边的只有他送给她那枚玉佩还有一只与他身形八分相似又送不走的冤死鬼。
冤死鬼劝她放下,桥妧枝将一封封书信烧走,火光明灭间哭湿了衣袖。
青女香染身经年不散,桥妩枝从此成了能见鬼的普通人,为了送走冤死鬼再见沈寄时,她兢兢业业攒功德。
终于能送走冤死鬼的那天,桥娇枝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烧给沈寄时的八十多封书信。上面的漆封被冤死鬼摘下,串成了一串爱心。
桥妩枝:…....
沈寄时:卿卿你听我解释。
沈寄时十七岁封侯,所求不过两件事,一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二是荣归故里迎娶卿卿。只可惜他一没见到海晏河清,二没能活着再见卿卿。
中元节那日,他一缕孤魂飘荡战场,却被强行拉回长安故土。
彼时异香腾腾,他掩去面容轻笑:“姑娘,你认错了人。”
片段:星河高悬,月华透过合欢树交错的枝丫落在窗前,映照出点点萤光。今夜明明无风,可桥枝立在窗前,却觉得头顶轻枝摇晃,犹在梦中。
“女郎。”沈寄时声音带了些沙哑,衬得夜间越发萧索。
他张了张唇,想要道歉,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来时的路上说辞想了千百遍,但是等到真的面对她时,又有些语塞。
“我——
周遭寂静,气氛莫名沉闷。“沈郎君。”桥妧枝缓缓出声。
“女郎先听我说!”沈寄时深吸一口
气,看着她,哑声道:“昨夜之事是我冲动,那本就是女郎私事,我…不该不顾女郎的意愿过多干涉,抱歉。
寂静无声,少女没有说话,只仰头看着他,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透过缝隙落在她浓黑如云的发间,照得那朵淡黄色绒花都泛起一层萤光。
沈寄时原本紧张的情绪突然安宁下来,就那么隔窗看她。有一瞬间,他仿佛有种能够看她很久很久的错觉。
他呆呆看了许久,直到少女发出一声轻笑,唤回了沈寄时游离的思绪。“沈郎君。”她抬眸看着他,眉眼柔和: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郑重地与我道歉,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等的那个人,以前总是惹我生气。”
沈寄时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握紧,听她失落道:“但是,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声抱歉是了,他们争执那么多次,一双手都数不清,可他却从未郑重说一句抱歉。
心脏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下,沈寄时哑声道:“或许那个人,实在不值得让女郎等那么久。若是可以,女郎多忆些他的不好,兴许就能早日放下。”
桥妧枝长睫微颤,不置可否,转而道:“其实昨夜的事也绝非郎君一人之过,我也有错。郎君是出于好心,我明知那人并非是我要找的人,却因为那一点万一以身犯险,郎君明明帮了我,却还被我赶走,我也实在是不识好人心。”
沈寄时哑然:“并非是这样。”
她轻笑,垂眸看向他的手,突然问:
“郎君会作画吗?
自然是会的,沈寄时出身将门,自小精通六艺,不然当年绘制地形一事,也不会落在他与李御身上。
沈寄时回道:“以前家中请先生教过一段时间,应当算是会的。”
桥妧枝心中一动,转身走到桌案前,拿出一张宣纸对他道:“有个不情之请,郎君能将昨日所见画下来吗?
沈寄时看了一眼宣纸,没有问她缘由,接过她递来的狼毫,点了点头。桥妧枝眸光微闪,主动为他研墨。墨香晕染,在清水中四散开来。
沈寄时立在桌案前,笔锋一触宣纸,突然福至心灵,看向低头忙碌的桥妧枝。察觉到她的目光,桥妧枝面露疑惑:
“怎么了?”
“没什么。”
沈寄时勾起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微笑,笔锋一转,洋洋洒洒开始落墨。桥妧枝研墨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目光在宣纸上停留地太久,渐渐发起呆来。直至尾声,沈寄时出声提醒:“女郎,画完了。”
桥妧枝回神,连忙看向画纸,只见上面只能隐约能看出一个人行形,真要论起来,说一句惨不忍睹也不为过。与沈寄时的画一点都不像。
她静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郎君.…..不是学过作画吗?”
“是学过。”沈寄时看到她不可置信的表情,睁着眼说瞎话:“请的是城中有名的杀猪匠,听闻那人杀猪之前做过夫子,很会画画。”
桥妧枝:“……”
“女郎是觉得我画的不好吗?”“是...是很会画画。”她眸中闪过失落,心中乱烦,回答的驴唇不对马嘴。
看着画纸,她指着人形头部上的一个黑点,心不在焉地问:“这是郎君滴下来的墨汁吗?”
沈寄时眸光一顿,解释:“这是那人脸上的一颗痣。
桥妧妩枝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他,“你看得到他的脸?”
沈寄时意识到什么,眸光一沉:“你看不到他的脸?”
昨天夜里明月高悬,后半夜却滚了一晚上秋雷。清晨,长安百姓出门一看,预料之中的未曾落雨,一时之间一片唉嘘。
茶楼酒肆不再妄谈天家事,只是偶尔对着苍穹发出几声叹息。即便是街头的黄口小儿都知道,这样下去必然动摇国之根本,只是老天爷不下雨,当今圣上又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几个书生坐在茶楼靠窗一侧向下眺望,兴致缺缺看着长安街头景象。大家都知道,与之前比,如今的长安已经远不如从前了。一人饮了口茶,对立在窗前看景的青衫男子道:“张君如今身体可好些了,真是不巧,好端端地怎就生了病,正好错过前日诗会。”
“前些日子患了暑热之症..咳咳……今日还未能好全。”
那人叹息:“那真是可惜,不然凭借张君的才能,定然能凭借前日的诗会在长安扬名。”
张渊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长安百姓,叹道:“不敢,十年寒窗不为扬名立万,所求不过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那人大笑:“张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等甘拜下风。张君,今日外面有风,你病体未愈,还是过来喝杯茶吧。”
张渊目光缓缓收回,转身拱手道:“这便来了。”
茶楼喧闹,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长街,有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数年前的盛世长安。
桥妧枝行在街上,脚步一顿,突然仰头望向茶楼。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人在楼上看她。她不知这是不是错觉,毕竟茶楼观景之人众多,兴许只是陌生人短暂的目光停留。
想通了这一点,桥妧枝回过神,撑伞继续往高角巷走去。长宁坊坐落在长安城边缘的地段,其中高角巷便是坊间最重要的主巷,内里人家众多,行人往来不断,最是喧嚣热闹。
沈寄时立在伞下,不知她为何会来这里,只是她不说,他便也没有问,只乖乖看着少女与转角处的大娘问话打听。
“你打听孙家?是哪个孙家?”
桥妧枝迟疑了一下,道:“是尚有一未及笄小娘子的孙家。”
原来是她们。”卖菽乳的大娘在裆上蹭干净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指着巷子道:“一直往里走,转角处最破落的一个木门就是了。”
“多谢。”桥妧枝从袖中掏出一锭银钱,放到大娘摊位上,转身照着大娘指着的方向走去。
大娘一愣,粗糙的手掌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
孙家的木门确实破旧,桥妧枝站在布满裂缝的门前,听到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劈柴声,她听了一会儿,上前扣门。
“谁啊?”
粗旷的属于男子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很快,劈柴声停了,门内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桥妧枝皱眉,不是说,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妹了吗?正想着,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开门的男子看到桥妧枝的瞬间便是一怔。
“桥姑娘?!”桥妧枝的记性说不上很好,至少没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眼前人,她却记得尤其清楚。
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秋日,北风肃杀,遍地枯黄。
东胡节节败退,大梁从蜀州一路打回长安,屯兵在长安城外灞水以南。
她随父母暂居咸阳,只等大军破城,随圣上一同回到故土长安。只是这一等,就是数月。十一月中旬的一日,天未亮,咸阳行宫突然烛火通明。她猛然惊醒,听见连廊之上脚步声纷杂,吵闹声渐起。
“长安城破了!长安城破了!”
宦官的声音响彻咸阳行宫,不同于六年前的哀恸,如今显得格外振奋。长安城破了,她们可以回家了!
她呆呆听着外面呼喊,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阿娘拽着向外跑去。
外面一片火光,禁军举着火把穿梭在行宫连廊上,她跟着爹娘上了城墙。城墙上早就已经站满了人,大家痴痴望着长安的方向,喜极而泣。
东边泄出一线天光,寒风凛冽,刮在身上犹如刀割。她站在众人身后,看到远方冲天火光,只觉得心跳如雷,越来越不安。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手被冻得几乎没知觉时,周遭突然有了动静。
城墙下,马蹄声惊破尘器,写着沈字的军旗嘶吼着破风而来。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城墙边,拼尽全力向下望。
来人手握军旗滚下马背,身上甲胃滚满泥土,却撑着从地上爬起,抱拳痛声嘶吼:“陛下!裴将军殁了!裴将军——殁了—”
裴将军裴雲,上将军沈烈的发妻,沈小将军沈寄时的母亲,十六岁随父征战沙场,战功无数,却在与东胡的最后一战中,被东胡人一箭穿心,殁于故土长安。这一场战乱,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连沈寄时与沈茧,从今日起,也没有家了。
喧嚣远去,风卷军旗发出烈烈声响。桥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双手死死扒在城墙上,双目充血,生生记住了城下报信之人的脸。即便那人满面尘霜,一身鲜血。
记忆中那张脸与眼前人渐渐重合,桥妧枝立在破旧的木门外,长睫抖动的厉害。许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眼前黝黑的青年,“彭校尉。”
男子先是诧异,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摇头道:“只是跟随沈小将军时与女郎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女郎竟记得,只是我如今已经不是校尉了。”
数万将士埋骨浮屠峪,威名在外的沈家军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早就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傲骨。青年将桥妧娇枝迎了进去,对着蹲在院中分柴的女郎道:“阿蓼,有贵客来了,快去泡一壶茶。”
被叫做阿蓼的少女站起身,打量了桥妧枝一眼,匆匆跑去屋内泡茶。
桥妧枝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叫阿蓼的少女实在是瘦得过于可怜了些,应当就是那女鬼口中的小妹。
阿蓼很快就从屋内出来,手中不只有茶壶,还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榴。彭校尉接过,为桥妩枝斟茶,拘束道:“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女郎不要嫌弃。”
阿蓼在一旁,冲桥妧娇枝痴痴一笑,转身背对着她开始剥石榴。桥妧枝看着阿塾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蓼心智不全。”青年开口解释,语气带了丝苦涩,“原本她还有个姐姐,名唤藜娘,前不久病死了,只剩下她自己。”
他顿了顿,自嘲道:“说来可笑,她的姐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病死时,我竟连一个好的棺椁都买不起。”
桥妧枝眼皮一跳,看向彭校尉,“军中俸禄并不低。”话音刚落,周遭便是一静。良久,青年讽刺道:“我早就已经不在军中。”
“浮屠峪一战,除了我们前去寻求增援的一队人马,沈家军几乎全军覆没。沈小将军死后,余下的沈家军并入周将军麾下。从那时起,我们就处处被针对排挤,先是克扣月钱,后又将我们打发进马厩做扫打。直到去年冬日,那些人寻了个理由就将我等兄弟赶了出来。”
“周季然?”
“就是他!”青年握拳,猛地捶在桌子上,愤愤道:“我等从未料到他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桥妧娇枝看着白瓷杯中漂浮的茶叶,抿唇道:“他不是与沈寄时是生死之交吗?”青年双目赤红,“女郎,我读过的书不多,却也知道,何为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桥妧娇枝怔然一瞬,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沈郎君。
微风和煦,他站在粗壮的石榴树下,被盈盈摇晃的枝叶遮挡,看不清神色。若他当真是她的沈寄时,若他当真是……听到这些,又该作何感想。
桥妧枝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捏紧茶杯,有些出神。“女郎。”青年压下愤怒,开口询问:
“女郎为何出现在这里?”
石榴将要成熟,浅淡的香气充盈在四周,桥妧娇枝缓缓舒出一口气,对青年道:“彭校尉,我今日前来,是因为昨夜做了个梦。”
青年侧耳恭听。
“我梦到一个容颜姣好的女郎,她告诉我,她住在长宁坊的孙家,曾在房梁上存了十贯银钱,留给自己心智不全的小妹。青年续茶的手一顿,茶水溢到桌上,又顺着桌角滚入干黄的土地。
他颤抖着将茶壶放下,猛地转身,踉跄冲进房中。
青年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再从屋中出来时,一双虎目已是通红,粗糙黝黑的手上捧着满满的银钱。他看着桥妧枝,想要说话,可一张口,却是泪珠滚滚而下。
桥妧枝有一瞬间,突然明白那日她问要不要帮沈郎君给家人带信时,他为何拒绝了。
或许,正如他所言,逝者归去后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让家人不再徒增悲伤。桥妧枝离开时,收到了阿蓼剥好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仿佛蒙上了一层薄光。只是可惜,石榴未成熟,不能吃。
她将石榴籽收进袋中,在即将迈出门槛时突然一顿,转身看向身后的青年。“彭校尉。”少女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阿蓼,叹息道:“你知道孙娘子为何会给我托梦吗?”
青年一怔,缓缓摇头。
“或许是,她觉得你应当回到军中继续报效大梁,她觉得我能帮你。”
十贯银钱又能用多久,孙娘子真正想要她帮的事,其实在彭校尉身上。毕竟,桥妧枝又怎么会对有关沈寄时的人和事置之不理呢。
她递给他一颗玉珠,“沈家还有沈茧,若是你肯等,兴许数年后会有一支新的沈家军。若是不愿等,十二皇子的府邸还缺几个护卫,你们可以一同去。”她口中的你们,是一同被赶出去的那些将士。
青年呆愣在原地,干涩的唇抖了抖,却是唤了一声:“藜娘…….”
从高角巷出来时,午时将近,巷中炊烟飘起,令人安心的饭菜香溢满街巷,行人渐少。长安城闹市以外的地方,总是带着几分宁静祥和。
桥妧枝侧头,看向身边的郎君,他一路未曾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郎君。”桥妧枝率先开口,“你的阴德收到了吗?
“什么?”沈寄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是说要为郎君积攒阴德吗?”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努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我做了一件好事,这算不算为郎君积攒阴德?”
沈寄时神色突然变得晦暗,他艰涩问:“女郎今日,是为了我积攒阴德?”桥妧枝仰脸看他,“郎君收到了吗?”
沈寄时看向她肩头,原本已经熄灭了的魂火已有了一小撮火苗,只是这火苗太小,犹如泥牛入海。
怎么会有人耗尽福报只为见一个死人呢?明明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是惹她生气。
“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