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丨春风化雨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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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五代时期,中国文坛上出现了一位笔尽情事、字字泣血的“词中之帝”——李煜,他充分发挥了词的“言志”之用。
而在他的词作中,超过三分之一的词提及了“梦”这一意象。从内容方面来看,李煜的“梦”包括“思人之梦”“故国之梦”和“人生之梦”,这三者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与现实密切相关。
“思人之梦”帮助李煜逃离现实,“故国之梦”迫使他回归现实,“人生之梦”带领他超越现实。在“梦”的象征义层层深化的过程中,李煜梦词借助虚实结合的手法创造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开辟了由小及大的艺术境界。
李煜那么喜欢用“梦”这个意向呢?而李煜又想用这些梦抒发怎样的情感呢?
一、李煜之“梦”为何若以南唐亡国的时间点为界,大致可将李煜的创作阶段分为前期和后期。
从创作时间上来看,李煜包含“梦”意象的曲子词中既有前期之作,亦有后期之作。
从“梦”的内容来看,李煜之“梦”可分为“思人之梦”“故国之梦”和“人生之梦”。
“思人之梦”指以寄寓思念之情为主的梦,思念的对象或是李煜少时相惜的情人,或是其“入宋不得归”的弟弟李从善,或是亡妻大周后。
写“思人之梦”的词大多为前期作品,其中既含喜情又有悲情,有描写风花雪月,展现对多情佳人之渴慕的;也有抒发离愁别恨,聊慰心中相思之苦的。
但总的来说,这些梦词所传达的大多是“闲情”,因而情调轻盈,词风相对明快,没有深重的国仇家恨。
“故国之梦”指“重游”故国的梦境,李煜借此主要想表达对故国山河、旧人旧地、往昔欢娱时光的怀念与眷恋,对物是人非、国破家亡的无奈和忧愁。
与“思人之梦”相比,“故国之梦”更加沉郁厚重,其背后蕴含着词人的泣血之悲和无尽哀痛,是李煜在面对残酷现实时构造的脆弱“温柔乡”。
“人生之梦”在“故国之梦”的基础上凝练而来,是“故国之梦”的深化和升华,它已不是具有浓厚个人色彩的梦,而是更为抽象化的表达,传递出李煜对人生的思考,对生命的叩问。
面对风雨飘摇的南唐,李煜在滔滔江水般的悲痛中饱受煎熬,对“人生之梦”的创构是他与痛苦共存的方式;在重有千斤的家国之恨下苟延残喘,“一梦浮生”的感叹是他与痛苦和解的办法。
二、“梦”对于李煜的意义所在(一)逃离现实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道:“梦是愿望的达成。”在李煜词中,“梦”是满足他自身欲望的所在,是其个人潜意识的显现。
“梦”帮助李煜完成了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完成或不可能完成之事,使他能够短暂地脱离现实的管辖。
以《菩萨蛮·铜簧韵脆锵寒竹》一词为例,“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写词人与心悦之人在眉目传情后于绣户欢会,心愿终于达成,此二句直白露骨,营造出暧昧愉悦的氛围。
然后笔锋陡转,“宴罢又成空”一句与前面的男欢女爱形成反差,展现出词人与佳人分别后心中的不舍和空虚,对再次共度良宵的渴望。
最后一句以梦结尾,由实入虚。词人将现实中未尽兴之情事移入梦中,突破实际生活里的重重阻碍,使自身欲望得到了满足。
全词既有大胆直叙之语,又有委婉含蓄之辞,生动形象地描绘出男女相会、情浓意密的场面,是描写“思人之梦”的典范。
在对“故国之梦”的刻画中,“梦”帮助李煜“逃离现实”的作用更加突出,是他精神世界的避难所和栖居地,并成为他释放压力的重要法门。
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一词,开篇以写景为主,潇潇雨中,春意凋零,凄凉无限,而后由远及近,写被褥单薄,无法抵挡夜中春寒,刻画出李煜身为阶下囚的悲凉处境。
上阕采用倒叙的手法,先写梦醒,后写入梦之时。
在睡梦之中词人并不知晓自己身处异国,仿佛重游旧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远离一切悲痛和哀伤,在虚幻的梦境中得到了片刻安歇与抚慰。
“一晌”言梦的时间之短,和“贪欢”二字连用,表现出词人对往昔岁月的眷恋、依赖以及重回旧时的强烈愿望。
在这片刻的欢愉中,词人抛却外物,释放了内心深重的愁情,然而梦醒时分,绝望将再次涌上心头。
(二)回归现实
越沉溺于片刻的安宁,梦醒后的落差感就越大,然而梦总会醒。
事实上,李煜并非单纯写梦境之美和对故国的怀念,在他后期词中,美好的梦境往往与残酷的现实相伴,从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给读者呈现出一种破碎感和凄婉美。
李煜没有沉溺在虚无的想象之中,这也使“梦”的作用不止步于帮他“逃离现实”,而是更上一层,令他以独特的方式“回归现实”。
长久陷于痛苦之中,或许感知已麻木;短暂地“回到”过去,为李煜重新体会亡国之痛提供了契机。
梦的反复使他的痛苦像活水一般迭代更新,像被不停砥砺的匕首一样锋利尖锐。
正如雾里观花,隔岸观火,梦即是岸,当它被潮水吞没,随之而来的是残忍的现实、切肤的苦楚和更深的绝望。
仍以《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为例,这首词作为写“故国之梦”的典型,以其宛转寂寥之美而享誉诗坛。
夜间寒意使词人从梦中醒来,忽觉此前景象不过幻景,于是悲从中来,失落感萦绕心间。
“罗衾不耐五更寒”所写不仅是环境之“寒”,更是李煜心中之“寒”,它与“欢”形成对比,表现出极大的情感张力。
对李煜来说,打破幻想,迎来的只是无止境的绝望。
在梦境与现实的拉扯中,虚与实的转换中,李煜见水流花谢,江山易主,繁华已属他人。
这首词以落花结尾,暗示着他的生命也将随落花而去。
整体上来说,全词感情基调低沉悲怆,用白描手法绘景抒情,凄凉哀婉、情真意切。
此外,李煜在《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中也有“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之语,更加直接地书写了对物是人非、山河破碎的悲叹。
李煜的“梦”与他在词中展现出的悲剧精神密切相连。
入梦时分,梦与现实浑然如一,使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身处何年。
梦醒之后,彼时的温暖与当下冰冷的现实相对立,强化了词人的飘零之感。
由此“梦”具有了双重性,它既消解现实的悲剧,又反衬现实,重新建构悲剧,使李煜的悲苦更加明晰。
“梦”看似是一种逃避,于李煜而言却是让他更清楚地认识现实,使其意识到故国难再,并从纸醉金迷的旧象中醒来的跳板。
(三)超越现实
在梦与现实相互对抗的过程中,李煜似乎败给了现实。
但其实,李煜凭借梦境在某种程度上又超越了现实,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
面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绪,李煜无可奈何,他在梦与醒之间体味到了“浮生一梦”的深刻哲理。
“梦”作为李煜精神世界的变种,可被看作“无限”的象征,从而超越现实的有限。
对于国破家亡的事实李煜无可奈何,但他利用诗词所创造的精神世界把时间与空间模糊,使自身有了跨越时空的可能。
李煜没有囿于个人化的哀愁,以梦来触摸生死,叩问生命,探寻人生的本质。
“梦”的超越性主要表现在“人生之梦”中,以《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为例,上阕以景物描写为主,写凄风苦雨,以哀景衬哀情,表现出李煜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
下阙以议论为主,抒发词人自身感慨。
面对亡国的悲惨境遇,李煜在长时间的消沉低落中渐渐找到了与痛苦共存的方式,即把过往种种看作一场梦境。
此种想法看似消极,但却蕴含着李煜摸索出的人生哲学。
正因此他才能宽慰自己,并获得战胜困境的能力,而不致被困境压倒,完全丧失“生”的勇气。
“算来一梦浮生”一句充满了哲理性,人生数十年,新仇旧恨源源不绝,倘若沉浸在绝望之中,那绝望也就具备了摧毁一个人的力量。
把人生当作梦境,所有刻骨铭心的情感也如梦般虚幻,一切最终都会化作一抔黄土。
生活带给李煜无穷无尽的悲痛,却也使他一步步揭开生活的面纱,走向超脱的境界。
不过,李煜的解脱不是佛道所推崇的弃情绝欲式的解脱。
他仍然带着情感的镣铐,也正因此才无比痛苦。
性格的软弱使他无法自杀,而作为至情至性之人他又不会完全抛弃尘世恩怨、心无增减,所以诗词成为了他情感的泄洪口。
他无法选择以屈原的方式来寻求解脱,亦未投向宗教的怀抱,只能借文学来开辟属于自己的境界,寻找自己的解药。
作为借文字以消愁的代表,他用自己织就的梦境把人类普遍困境摆在了读者面前。
总结:李煜之“梦”所构造的由小及大的艺术境界,在“思人之梦”“故国之梦”“人生之梦”的层层递进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对后代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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