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犊两章

南都N视频 2024-12-15 08:51:26

怀旧

□文生 广州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一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人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浑身都是干劲,然而现实总是残酷而骨感的。《抱朴子》言“羔犊之犯虣虎也”,初进社会谁没有过碰得鼻青脸肿的经历呢。三十年后反思青春,寻得当年旧作数章,名之曰“羔犊篇”,今录两章于此。

——作者附记

做惯“穷酸”

学校机关里的年轻人,都在想办法多赚点儿了。而我,依然是一身的穷。除了几柜子满满的书外啥也没有,自然更没有高档家具和时髦的影碟和摩托车之类。有的只是依时照点的上班下班,又忙领导又忙学生,忙来忙去末了又是糊涂与忘却。车轮般转来滚去的日子,已经将年轻的梦想辗得皮包骨了。

携住伊的手在商场里走,搌住那一下子补发的七百二十元津贴,本就心花怒放,想为伊装点一下。人流滚滚中时时摸上一摸,心里老在想鲁迅写华老栓的那句话——“硬硬的还在”。伊在人流中倒没有迷失,经过的是标价数十或百余元的衣物,偶尔转到“高档”点的衣物边,也像没事似的转悠出来。见着便蛮想做一回男子汉,焉知就是鼓不起这口气这把劲。这时谁都会骂自己是龟孙子。

那田间伛偻着的父亲,是他教会了我吃苦耐劳,教会我如何抠着指缝儿算着生计。他没有像讲坛上风度翩然的师长那般口若悬河,只是他瘦削的躯体中蕴藏着的忍耐时时刻刻地召唤着我。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父亲从牙缝中抠出来的钱,我又从手指缝中抠了出去。那段日子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教材。毕业留在远离父亲的大都市,做了父亲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然而每次回到家,总是只能在羞涩的囊中掏出那一丁点给额上已刻满岁月印记的老父,看着老人家心满意足的笑容,听着老人家“你留着吧,我又不缺钱花”的叮咛,心总是酸酸的。我完成了父亲“光宗耀祖”的期望,却难于达成“好好照顾自己”的嘱咐。

在市场里买菜买水果,听着芸芸众生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我不能也不会,付了钱提着便走,轻飘飘的东西总让人觉得缺斤少两,又不好意思站在公秤旁的人堆中等候复称,心里烦得像没头没脑的苍蝇。

最难忍受的是书店里欲去欲留欲取欲舍,伸手拿过来又放回去的卷卷本本,偶尔狠狠心便拿上一本两本走向柜台,脸上轻松心底里老骂书商昧着黑心赚读书人的钱。

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写好文件就毕恭毕敬地递给领导,若无其事但实在是烦得要命地等意见……

华灯初上,与伊漫步在林荫夹道的校园,卿卿我我中忘却许多闲愁。伊忽然说:“听说结婚要花好几万块呢!”心下顿时闷煞,继而是莫名其妙的光火。

懒洋洋回到宿舍,萤灯之下,抽来昔日甘之如饴的经典老书籍,渐渐回到当初雪案萤灯的情境,想起课堂上侃侃而谈挥洒自如,想起论文答辩那一回的大方潇洒,于是就想起明代宋濂《送东阳马生序》中那一句“以中有足乐而不觉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瞥一眼闹钟,已是深更半夜,匆匆躺下便酣然入梦,梦里有许多昨天的甜蜜,有许多明天的快乐,还有朱自清先生的“我爱群居也爱独处”。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精神食粮解决不了危机,但终究可以缓解心绪,我终于走过了一年。我突然明白,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心满意足地做惯了穷酸。

此旧作似写在1995年

又是雨夜倚窗时

广州的天气,如同一个撒娇的小姑娘,时晴时雨。数年前我曾有拙句“酷暑无长夏,一雨便成秋”,当时还在同窗中炫耀过。时过境迁,故人如流星四散,时下亦非夏非秋,倒是春雨连绵,将广州城和我们的校园弄得个淋淋漓漓,也淋得人的心情沉沉甸甸。已是午夜,滴雨淅沥,雨夜窗前,不禁浮想联翩。

我生在农家,勤劳的父母,总是早出晚归。春雨淋漓的时候,平日劳碌不堪的父母,倒可在家共享天伦之乐。父亲望着春雨成帘,便教我背“二十四节气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这个节气歌让幼年的我倒背如流,颇得长辈称许。

岁月流逝,今又清明,雨又纷纷,但人事全非,先父已于年初驾鹤西去矣……很多时候,在那低矮的屋里,听着潺潺的雨声,父亲会和我们话家常,教道理。教我们遵从传统,教我们立身以诚。只念过三个月书的父亲,却懂得不少乡间流传的掌故和诗歌。父亲常讲,俗语道“忠即厚,侥即薄”,从我们乡间田野的泥块里就可知道,厚重的偃卧田间,不轻易粉碎,那块泥越薄,就越翘起来,越容易粉身碎骨。作为最普通不过的农民,父亲却经常教我念《持家宝训》。那一段——

大富皆由天命,小富必要殷勤。

一年只望一春,一日只望早晨。

有事莫推明早,今日就想就行。

明日恐防下雨,又推后日晴天。

天晴恐有别事,此事却做不成。

我至今倒背如流,立身行事,时时鉴诫,勤勉厚道,自强不息,不敢丝毫懈怠,深恐有违父教。先父以忠厚勤劳立身,至今乡间尤在传颂,谥曰“勤厚朴俭”,不亦宜乎?

在我的童年,雨水总是充满欢乐的。下雨的时候,几个小朋友扯着一张塑料薄膜(乡下人当作雨衣用),一人一角,便在雨中飞奔。头顶上纷飞淋漓的雨,响亮清脆地拍打雨衣,脚下是淌着的地流水,飞奔而过,便踏起浪花飞溅,水声哗哗不绝。当我们野够了,回到那草檐泥舍中,自有慈母将我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当然,她总会嗔责几句的。

后来,上了学,读了书,离小朋友们也就越来越远了。他们有的没有读完小学,有的没有读完初中,便忙于生计了。读到高中,我已是儿时诸友中硕果仅存的了。间或雨打书窗,我总会想起他们,想想雨中飞奔的景象来。如今,他们多已成家,春节时还有几位颇多感慨地说,成了儿女的奴隶,整日忙于生计,很羡慕我能完成学业。不知此时,乡下是否也雨夜淋漓?他们是否也会在雨中为孩子们讲故事,讲道理,背背诗么?

大学时光,下雨是快乐的。要么大雨将至,二人飞奔于风翻尘滚之中;要么大雨之中,二人共拥一把小伞,支撑着那一方细小的空间;要么雨后踯躅于铁路边、林荫下,看雨后树叶垂珠,檐前滴翠,蓝天绿野,流萤鸣虫……往事已矣,伊人已不在身边。

世事变化,或如同广州善变的天气。世事如棋,我们是雨中风里片片飘零的树叶。忽然觉察枝头种种风景,却已失却了观赏的自由,要随风逐流而去了。案头的灯在漆黑的夜中是一道风景,翻开书页,古人诗多有写夜雨者,诸如“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想人世间,有多少雨中欣喜,雨中激奋,雨中彷徨,雨中闲愁,雨中期待呢?明天清晨,或许是风清气爽,朗朗世界,一片澄明。古人云:清气满乾坤,诚是雨后之晨景么?

雨大作,有雷自远方来。

1997年4月9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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