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万亿城市”、“特大城市”等规模城市的显现,人们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一、二线城市,而作为连接乡村与城市的县城,许多故事都被烟尘锁住。
但正如有篇文章所说,“北上广深是中国的美丽天堂,小县城才是中国的真实底色。”
县城不仅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更是中国经济发展的缩影,足以照出大时代汹涌的暗流。
或许,只有深入观察今天的县城,才能读懂中国。
数千年来,县域长期拥有中国最完整的基层政权。
其管理方式几经更迭,从秦朝开启郡县制的直接管理,最终来到了逐级管理模式。
变革以温吞又强力的方式到来。
改革开放后,农村的年轻人越过县城,闯入大城市,最后驻足在一座座现代化的工厂,消失在连绵成片的鞋厂、毛织厂、电子厂、玩具厂……
十多年前,《诗刊》有一首诗《每年都有人从故乡离开》对此有着描述:
每年都有人从故乡离开尤其是秋天,他们等不及吃月饼就挤上汽车,挤上火车,挤进城市的公交车,一下车,就迷了路。
毅然作别故乡的年轻人让广阔的农村,逐渐沦为一座又一座“劳动力蓄水池”。
那些农村的男孩女孩,白天在生产线边忙碌;夜晚,他们换上时髦的服装,便迷失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
千禧年之后,伴随着城镇一体化浪潮,各地城市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又吸引大量县城年轻人离开家乡,涌入大城市,不断追赶潮流。
霓虹灯下,从无数县城走出的年轻人,做着相似的人生规划,打工积累财富,然后返乡置业。
开放的脚步越来越快,世界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80后、90后这一群人,赶上了中国城市化进程最激烈的时代,资源向城市集中,人口也自然向城市聚拢。
中国城市化率从1978年的17.92%提升至2022年的65.22%,约4.5亿人从乡镇进入了城市。
但是,县城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小镇做题家”,回流率很低。
毕竟,哪怕在大城市送快递,月薪都过万,比县城公务员的收入还要高。
无论是乡村青年,还是县城年轻人,都是在大时代中踉跄的人。
贾樟柯说,“我特别喜欢一句话,就是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你不能因为要往前走而无视被你撞到的那个人。”
因为人口的流失,除了沿海及长三角部分地区,更多县城里的世界,寂寞又无奈。
虽然很多县城的建设伴随经济热潮如火如荼地进行,但是由于产业结构单一,既没有吸纳就业人群的支柱产业,也缺少纳税大户,发展始终是在孤寂中前行,在徘徊中过渡。
缺乏鲜明地方文化特色的县城,更像是一锅大杂烩。
千篇一律的县城建筑,鳞次栉比的高楼,无孔不入的餐饮店和药店,构成了县城的次生城市文化面貌。
唯一能区别不同县城的,只有当地的口音和地方小吃。
就像学者吴启讷所说,“很多县城有了生存的皮囊,却少了生存的灵魂。”
其实,许多县城经济发展的迟缓和孤寂,源于资源的分配不均。
由于高校、交通、医疗以及县城的支柱产业,都被纳入上一级管理部门的管理范畴,使得大部分县城缺乏自我发展的动力和机遇,很容易沦为城市甚至另一座县城的依附。
比如某个地级市内,A县因为靠近工业发达的省城,于是安心当其配套生产基地;可远离省城的B县和C县,可能因为交通不便,也可能资源匮乏,只能拼命深挖并不丰富的文旅项目,以某地的“后花园”自居,聊胜于无。
县城中,最迷茫的是年轻人。
他们仰望高耸入云的楼宇,为眼下的生计犯愁,渴望远行逐梦,却又陶醉在迷幻又多彩的短视频中。
城市经济,记录了向上的奋进,展现了富裕人群的璀璨生活,可视角转移到县城,大部分人只剩下碌碌无为的琐碎时间。
不过,县城有一类人却展现了县城生活的另一面。
国内绝大多数小县城的经济,本质就是“体制经济”。
每座县城大部分的经济行为其实主要都是围绕公务员、事业单位等体制人员展开的。
我们不妨先搞清楚一个概念,很多地方经济并不出众的县城,收入究竟从何而来?
比如,很多县城每年财政收入不过几十亿,可实际开支达到上百亿,这个缺口如何解决?
办法很简单:财政转移支付。
所谓“财政转移支付”,是指为了实现各地公共服务水平的均等化,缩小区域经济发展差距,上一级政府对下级政府的补助,或者是将富裕地区的部分财政收入转给经济差的地区使用。
接受转移支付的地方政府,主要就是用来支付工资,即所谓“编制人员”的工资。
有个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的数据,我国每年大约有8000万人吃财政饭,需要花费税收的40%左右。
其中包括约1300万的公务员和3100万事业编制人员,以及大量的离退休人员,还有各种身份的辅警、城管等人员。
别看一个县城人数不多,但五脏俱全,有大量机关事业单位和庞大的退休人员队伍。
尤其是现在县城数量远大于城市,使得县城内体制人员成为全国吃财政饭最庞大的人群。
说清楚这个概念,再来谈大部分县城消费的流转模式。
县城消费经济可以划分为三个部分:
最上面是体制内公务员、事业单位的医生、教师等人员。他们每月有固定收入,是县城消费经济链条的上游。
中间则是承接经济链条的商铺、超市、餐饮等提供衣食住行服务的商业从业者。
最下面才是县城普通的居民和打工者,靠着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老小的柴米油盐、生老病死。
正因如此,县城内最吃香的工作是在体制单位内上班。
别人问你在哪高就,底气十足的回答肯定是“某办某局”了。
此外,县城经济最大的特色是“财政经济”。
县城经济主体许多是围绕政府支出展开,使得县城最主要的生意是“挣政府的钱”。
客观地说,近20年来的“县城新贵”,其中很多人就是因为抢到了县城基建的“蛋糕”才一夜暴富。
大城有大城的游戏规则,小城有小城的人情世故。
县城的体制内人员不一定都能参与“分蛋糕”,但起码社会地位肯定最受尊重,也最容易获得和调动各类社会资源。
同时,体制内的人员也组成了一个个成熟的关系圈,自成生态又习以为常。
几十万的县城人口中,有着无数圈层,核心人物不是政府官员就是有头有脸的商业大佬。
这些圈子构成了县城“上层社会”的基本网络,互相各有交集,左右着县城的生存法则,组成无处不在的“人情社会”。
很多县城里,讲究的是人情世故,“有关系好办事”的观念根深蒂固。
无论看病上学还是处理交通违法,大家都不是照章办事,而是想方设法找关系解决。
当周围环境事多钱少,凡事又讲人脉、拉关系,年轻人自然会用脚投票。
许多经济发展缓慢的县城,也并非缺乏资源,只是被一些条条框框束缚了手脚,被各种不成文的规矩吓住,导致新产业无法引进,投资者也不敢进入。
令人遗憾,大城市送来了“鱼”,却没有送来“渔具”。
随着高铁开通,县城和大城市之间虽然没有了地理限制,但依然有着无形的阻隔。
生活在县城的人们总是会模仿大城市人的行为习惯,尤其是那些见过大城繁华的年轻人。
多年前,县城里的年轻人辨别不出城里“星巴克”和县城“星巴克”的区别,买衣服只敢去超市。
星巴克安徽太和县翰林广场店
如今,县城里的年轻人不再设立宏大的目标,而更在意生活的质量。
他们愿意花上一个月的工资买家电、买潮牌、买化妆品。
甚至只是为了看一场世界级的画展,听一场高质量的演唱会,或玩更专业的密室逃脱游戏,他们也要不远千里去大城市体验。
伴随网络与交通的发达,无论穿衣还是谈吐,县城年轻人早与大城市同龄人同步,分不出彼此。
可惜,现在的县城虽不缺气派的商业综合体,不缺健身房和瑜伽馆,不缺美团和饿了么,更不缺各种品牌的奶茶店,但真正有影响力的艺术人文项目依然稀缺。
由于县城文化的匮乏,老人们娱乐还是以打麻将、跳广场舞为主,大部分年轻人则沉迷在看直播视频和手机游戏中无法自拔。
他们凝固在时间之中,耳边只有无尽的抖音神曲与刷不完的小红书。
商业文明驱动的大潮中,智能制造在改变工厂,互联网在改变零售,城市化在改变城镇,水位在不断升高,但县城里的年轻人依然充满焦虑。
无论圈层还是体制内,年轻人被老人PUA,下级被上级的权威束缚,个个心生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年轻人喜欢陈奕迅的《孤勇者》,歌曲字句平平,但懂的人自知其中味。
面对县城人情文化铸造的“城邦”,他们只能以“最卑微的梦”开始。
浮沉于时代潮汐的县城年轻人,或许不再为住房发愁,却还是担心就业和找对象。
县城虽说承接了不少大城市的商业模式和商业内容,却没有承接更多的企业,县城“宇宙”的尽头依然是考公考编。
随着越来越多的高学历人才回归,进入县城体制这条路同样拥挤不堪,难度不亚于大城市。
与此同时,县城未婚男女的优质资源也一样倾向体制内人员,男多女少的局面更是丝毫没有改变。
即便过年回到县城的年轻人,也没人在意他们是不是辛苦,人们只关注他们开的是什么型号的车,掏出的是什么牌子的烟。
大城里的繁华世界和小城里的人情社会重叠,被忽略的梦想和被忽视的世界连接,当时代变迁越来越急促,县城里的年轻人将经历远比父辈更复杂的时间考验,漫长且颠簸。
路遥说:在这平凡的世界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