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瑜,出生于陈式太极拳发源地~河南温县陈家沟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经意间,父亲离开我已经30多年了。打开封尘的记忆,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
1962年我出生在北京市宣武区。母亲祖籍山东。在我2岁时,父母离异,我被判给了母亲。4岁时我便被送到了山东农村的姥姥家。每个月父亲会给我寄过来一定生活费。那时,家家生活都比较艰苦,姥姥家靠种地维持生计,由于营养严重缺乏,我得了气管炎,软骨病,大脖子病 (就是现在所说的甲亢)。为了治疗大脖子病,每天需要往肿起的脖子上打针,几个大人用力按住我,疼得我不停地叫嚷,一年多后才治好。当气管炎发作时,我便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天冷天热换季时,更是闷得难受。那时只要是蹲下去再起来,我就要张大嘴巴,深深地呼吸才能喘过气来,因喘不过气,皮带曾经断过三根。软骨病更是严重,拔河时,只要是稍一用力,胳膊便吊踝,不能动弹。每次倒立,由于我的双臂没有力气,总是头撞到地上。身体非常虚弱。由于缺乏营养,我的身体很是虚弱。
7岁该上学时,我回到了北京,被送到了宣武区羊肉胡同25号的门口。我独自走了进去,当时父亲正在教拳,见到我很是高兴。奶奶一把将我搂入怀中,眼泪掉了下来。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奶奶和父亲。自此我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们3个人相依为命。半年后父亲开始教我练拳,开始了我的习拳生涯。我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10 岁时(1972年),奶奶得了尿毒症不幸离开了我们,我在奶奶的遗体旁整整守了三天三夜。家中只剩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了。为了维持生计,父亲经常要到各地去教拳。1972年伯伯陈茂森来到北京邀请父亲回陈家沟教拳。于是1973年,父亲第一次回到了陈家沟,由于我要上学,便把我托付给邻居照顾。家中只留下我一个人,我要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便形成了较强的生活自理能力。
陈瑜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文学程度好,口才也好。平时只要父亲空闲时,就会给全院的大人小孩儿讲《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名著。那时人们的精神生活十分匮乏,每天都盼望着我父亲说书,讲故事。每当讲到精彩处,全都瞪圆了眼睛,大气儿不敢喘。谁要是咳嗽一声,大家都用眼睛瞪他。听父亲讲故事是最大的享受了。可后来派出所的警察来了,说父亲宣传迷信,没办法故事只好中断了。
1974年,父亲带着我再次回到了陈家沟。当时和父亲学拳的有:陈小旺、陈正雷、朱天才、王西安、陈德旺、陈素英、陈桂珍、陈春爱等。后又随父到了郑州,学拳的有:张志俊、张麒麟、张茂臻、马虹等。先后住过张志俊,海玉清,还有张茂臻家。光搬家就搬了四五次。1975年我和父亲又到了焦作传拳。1976年我们到了上海,见到了顾留馨。当时学拳的有:万文德、杜文才、张才根等。1974年至1977年我们曾先后去过陈家沟、石家庄、上海、郑州、开封、焦作。曾在杨露禅学拳处的旁边住过,在陈立州家、陈正雷家也住过。当年大队部指派陈立州的父亲专门给我们做饭。那时,冬天室内比室外还要寒冷,晚上睡觉时都要穿着衣服钻进被窝,待被窝暖热了才敢脱衣服。当时农村条件就是这样艰苦。为了维持生活,拉煤、出窑砖、拉粪,什么活我都干过。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闯荡江湖,四海为家。1977年我便开始独立闯荡,主要是在温县,父亲则是各地传拳。
从1974年到1981年,整整七年总是奔波于北京河南之间。至到1981年,当时父亲在焦作,我在北京。5月5日,我接到电报,说父亲病危。于是我连夜赶往焦作人民医院。一进病房,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体很是虚弱。父亲看到我后一直流泪,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含着眼泪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不忍放开。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父亲这一走,就只有我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该怎么生活?父亲临终前,用饱含泪水眼神望着我,那一幕我永远定格在内心深处,我知道父亲放心不下我,我的心在流血。父亲呀,你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离开我了!
我家世世代代以练武、教拳为生。回忆父亲,自然离不开习武、传拳。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开始了习武的生涯。刚开始的时候,父亲除教我家传的基本功以外,还要求我每天练五遍拳。父亲教拳以严格著称,他看我练拳时,不仅要求我招式准确,还要求动作到位,架子要低。每天规定的遍数,一遍也不能少。有件事我一直记忆犹新:一天父亲教的动作没记牢。回家练拳时,父亲要检查,于是我格外紧张,竟然把这个动作给忘了。吓得我都不敢动,愣在那里。
父亲非常生气,严厉的训斥了我,并且当着全体师兄弟们的面儿,要求我重新练。从那以后,只要是父亲讲课,我赶忙坐在床上听着(因家里只有15米,师兄弟多,所以每次我都是在床上坐着看),比划着。生怕父亲再次训斥我。特别是在练了一天,别人走后,父亲总是满脸严肃,不顾一天的劳累,重新给我捏架子,一个动作捏下来,累得我腿直抖,脑门上的汗马上流下来了。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大叫一声“哎呀,受不了了!”随即站了起来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种做法,父亲不知给我捏了多少次。一次,父亲让我摆一个动作,我摆好后,父亲让我坚持一会。可是没想到父亲到外屋抽烟,居然把我忘记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想起我,等他进屋时,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累得不能动弹。
虽然年龄小,但我的记忆力很好,练起拳来有模有样。父亲教完了,就让我带着大家练拳。父亲平时非常注重我练习单式,每次检查,如果父亲不说停止,我是不能动的,始终要保持标准的动作。因为父亲说过:“咱们家的东西,不练够一定遍数,不吃大苦,是领悟不了其中的奥妙的。拳打千遍,身法自然。拳打万遍,神机自现。拳打十万遍,大乘境界。
”父亲在练拳方面对我非常严格。有的时候,我的一个动作总是打不好,手法不正确,身上不正确,外形也不正确。加之学习不好,父亲非常气愤,于是让我伸出双手,用木板狠狠地打了我,打得我双手手指流血。我受不了父亲的严厉,离家出走了。躲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不愿再回家。直到深夜12点多,实在太饿了,没办法,又回到了家中。父亲说:“你是我的儿子,你肩负着重任,如果不好好练拳,怎么对得起祖宗。你要记住,要想人前显贵,毕竟背后受罪。你要付出更多的辛苦!”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自打父亲去世以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继承家学,使之发扬光大。不能使祖宗用血汗练出的拳艺,在我手中失传。
每当看到照片上爷爷,父亲用严肃深沉的目光望着我时,我心中默默地想,这时我还能依靠谁呢?只能靠自己!为了弘扬拳法,自己下了狠心,不和任何人接触,失掉任何外界联系。专心致志,全副身心的投入练拳,苦练三年。在父亲去世后,我牢记父亲的话,一直苦练了三年。其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头天练了几十遍,第二天就不想练了。可心想干啥去呀?工作也辞了,再接着练。第三天又不想练了。不知大家想过没有,一天练个五、六遍,人人都能做到。但当让你一天到晚,不停的练,而且几年如一日,你还能受得了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天拳练下来后,浑身疼得受不了。最苦的时候,吃了上顿,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呢。因为没有钱,吃饭都成问题。即使在那样的困境下,每招每式我都认真练习,不敢偷懒走样。
那时练得浑身发烧,烫人,往身上泼一碗凉水,马上就干了,热气直冒。浑身发黏,出的汗都像白药膏一样,后来发红。真是拉筋开骨,换气换血,易筋易髓。浑身烧得躺着也不行,坐着也不行,再躺下还不行。上床时,抬不起腿,用双手搬着腿往床上放。但是我体会到了拳经上所讲的,练拳到一定程度,“两肾如汤煮,膀胱似火烧。鼻子涌动,耳后生风。”有时在练祖传内功坐桩时,出现了大定。眉心处性光凝聚,闪闪发亮。真是功夫不欺人。一分耕耘,一份收获。这时候才理解父亲为什么长期打坐。临终前父亲的遗言就是要好好练拳,把家传陈氏太极拳发扬光大。现在想想都害怕。父亲哪里是给我纠正拳架,分明是把骨架拆开来重新组合。
父亲要求把全身大小关节处的筋全部拉开,抻筋拔骨。父亲常说,“要想出功夫,就必须先正身,后养身。不这样,一辈子都练不出来。”我现在用这种祖传的方法给学员捏架子,一个动作都捏不完,学员就瘫倒在地上了。可捏过之后,这个动作就不会再变形了。父亲常说“捏架子,架子要做到位。大小关节都要拉开,肩轴打开,一处拉不开,内气就不通。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传下来的。要想有超人的功夫,必须有超人的毅力。你爷爷一天三十遍拳,几十年如一日,才有这种功夫。但你爷爷说自己的功夫还比不上他的父亲。”
在父亲去世后,我苦练三年,练得全身疼痛,手不能摸。等练得浑身发热后就不疼了。第二天又疼痛,又热身后不疼了,再接着练。直练得腿不会走路,都岔开腿走,一点一点往前挪。夜里起来解手,走不成路,双手扶着墙,才挪到厕所。当时只有一个信念:既然爷爷和爸爸都能这样挺过来,我绝不能当孬种, 对不起祖宗,更不能让家传技艺在我手中失传!
父亲讲“拳法千言万语不能尽其妙。其实两个字就可以概括。‘开合’二字而已。多少人问父亲“开合”二字怎样解释。父亲只是一笑,说“到一定程度,才能明白。要从身上去找,从意气上去找,最重要的是胸腰折叠。”其实很多人做不到,大家千万不要望文生义,字虽然人人认得,但其内涵不经过详细讲解,任你聪明赛颜回,想破脑袋也白搭。
父亲对我拳法上的教育很有特点,因材施教。记得小时候,父亲让我养猫养狗。让我观察它们的灵活性,看它们是怎样攻击对方和自卫的。我特别喜欢猫的灵活性。我在抚摸猫头时,一只老鼠从旁边蹿过去,猫噌地一下从我手下冲出,按住了老鼠。其速度之快,身形之灵活是人所做不到的。另外,父亲让我抓住猫的四只爪子,举高悬起,然后一松手,看它怎样落地。在松开的一刹那间,它的腰用劲儿一翻,总是四肢朝下,稳稳当当接地,摔不住它。父亲对我说,“关键是在于腰劲儿。”人们常说,人老先从腿上老。其实是先从肾上老,腰劲儿一没有,腿就抬不起来了。在陈家沟陈德旺家,父亲叫我看兔子蹬鹰。我养兔子,追兔子,看它转身蹬我的一瞬间,它是如何反应的。我养兔子的目的就在这儿。兔子蹬我,是连咬带蹬。就那一下,其力道就像成年人用脚猛踢我一下似的。我养狗也是如此,激它们,看它如何反抗。这就是父亲利用我好玩的天性,观察和研究动物的搏击特性来引导我学拳。
我现在每天看电视,喜欢看《动物世界》和武打片。一方面观察动物之间的搏斗。另一方面研究武打片中的武打片段,刺激自己精神系统,练身体的胸腰折叠,激起自己的内在反应。这样才能练出自然反应,激发潜能,使内气潜转。自己要找这种感觉,这才是武术搏击中最需要训练的本能反应。我牢记父亲的教导,把练功生活化,生活练功化。八三年,第一次教日本人,铃木河野、佐藤惠吕子。书到用时方恨少,拳到教时方知功。教拳是一个教学相长的过程,在这个阶段,我主要以回忆为主。因为从小学拳,耳濡目染,记忆深刻。每一个式子,父亲是怎么教的,重心如何变化,如何缠丝,劲别如何表现,技击方法等至今记忆犹新。
虽然我年龄小,但是我拳龄可不短。记得教陈家沟四大金刚时,有我参加,另外还有本家哥哥陈德旺。十六岁时,父亲就允许我教拳了,挣点儿零钱能顾住自己的生活,为父亲分忧解难了。第一次是在温县,教拳的地点离陈家沟三十多里。有六、七个人跟我学拳。那时国家经济落后,人的收入少,也挣不着钱。但花钱也少,吃喝总不发愁了。从十六,七岁开始,父亲在拳上,再没打过我了。因为我练的拳有拳样了,大伙都说我练的拳架好看,有父亲的神采和风韵。说实在话,在门儿里学拳,挨打挨骂是正常的。过去人们常说学戏要“打戏”,其实学拳也同样是“不打不成才”。这是老一辈的教学观念。
我八一年参加工作,六年以后,又有人邀请我外地教拳。有的人,因为长时间没见到我,就说我被公安局抓走了等等,谣言满天飞。八九年我辞职后,开始在驻马店、丹东等地教拳。我特别佩服父亲拳艺上的绝活。父亲的第一绝是扇嘴巴子。我亲眼看到父亲打地痞流氓。父亲一个耳光,扇到对方下巴上。对方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360度,又落在原地。而且不让对方受伤。对方都被吓傻了。这一招,我至今也没有学会。父亲的第二绝是把对手往下打,对手却腾空往上跳。父亲的第三绝是只要对手抓住自己的胳膊,父亲好像没动,对方就被弹了出去。父亲双臂往里一合,对手就立刻跪下。我们家最早的时候住平房,家具中除了一张八仙桌是完整的,没有被损坏以外。其余的家具全都是断胳膊断腿,就连墙皮都让师兄弟们撞的粉碎。
记得有一年,八一部队举重运动员小方和父亲推手。小方一发力,父亲顺势一抖,小方就腾空了。小方当时有二百多斤。跌落在床上,床板被砸折了,床腿也断了。我当时坐在床角上,床的剧烈震动使我从床上滚了下来。父亲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抱起来。记得父亲在陈家沟教拳时,本家哥哥陈德旺膀大腰圆,身强力壮,跟照丕伯学了很多年,功夫相当好。为了试试父亲的功夫,在大家的撺掇下,猛地搂住父亲,父亲用三换掌的手法,打得德旺整个身体在地面上滑了好远,一头钻进了鸡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陈德旺从那天开始,对父亲崇拜的五体投地,心悦诚服。父亲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唯恐父亲讲的拳法他没听到。有时他困急了,刚打了个盹,醒来就不见了我父亲,很后悔,干脆就不睡了。
人们常说:“靠教拳为生,是闯荡江湖,刀尖上舔血”。这话一点儿都不假。父亲一生命运坎坷多舛。不仅要熟悉社会各个阶层,江湖规矩,更要有过人的功夫和胆略。记得七几年在陈家沟教拳时,当时陈沟大队组织武术队去县城参加表演,就有其他的武术门派挑衅。
当时是四大金刚之一的王西安做领队。有练摔跤的找到王西安要比试比试。王西安心里没底,赶忙找到父亲问怎么办。父亲很冷静的说:“不用怕!练拳不用,还学它有何用?对方师傅来了,我来应付。徒弟来了,你来应付。”王西安听了,心里还是放不下。父亲看出他的心思,说:“咱爷俩先比试一下。”接着关上门,俩人就在屋里比划起来。王西安被父亲摔的钻到床底下。他爬出来后,马上对父亲说:“他们肯定不中。”打电话叫对方领头挑衅的人来应战,结果那个摔跤的不敢来。在父亲的学生中,焦作的张麒麟,生得五大三粗,非常有力气,比父亲还高大半头。父亲总是拿他试手,摔他摔得比较多。所以张师兄技艺提高较快,手法也比较多。因为父亲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胸怀宽阔,很少有保守思想,教拳严格、细致、认真。跟他学拳的人,不管时间长短都收益很大。
父亲为了传播家传功夫,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失去了工作,断了经济来源。当时我奶奶还健在,全靠父亲养活,又恰恰赶上十年文革动乱,社会没有安定的环境,有心学拳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当时有的地方公安局把父亲教拳看作动乱,当坏份子来抓。生存环境如此之艰难。我年龄尚小,失去了母亲,跟随父亲到处漂泊,四海为家。父亲又当爹来又当娘。他一生坎坷,打击接二连三。这样的硬汉子,终于倒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夕。
七十年代,我国经济还很落后。当时的陈家沟还很穷,人们住的都是土打墙的茅草房。我二哥陈小旺家庭经济条件各方面都不好,家住在张疙瘩村。练拳是体力活,吃不饱。练完拳,还得连夜赶回去。当时陈家沟大队专门派人给我父亲做饭。我怕二哥饿着,留着自己的那份儿葱花饼,面条。故意装睡着,不吃饭了,这样油饼两张,肉丝面一大碗就归他了。他比较刻苦,又和照丕伯学过七十四式老架,有一定的功底。他比我大十七岁,七几年他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父亲重返陈家沟教他,使他的拳艺大有长进。
父亲的一生真不容易,连续不断地搬家,又要应付江湖比武。父亲倍受生活的打击和折磨,所到之处都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拜访当地的老拳师。不愿与人为敌,更没说过别人的拳不好。只想安安静静地传拳。父亲说天下武术是一家。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长处,不然就不会流传到今天。在郑州教拳也有人踢场子、比武。记得当时有一个姓商的回民练心意六合拳,武艺高强,在当地很有名望。非要和父亲比个高低不可,父亲一再谦让,可是那个回民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我实在气不过,就瞒着父亲找到那个人,对他说:“你和我父亲比武,还不够资格。要比咱俩比。”我们约好了时间。
第二天,我按时赴约,双方打了个平手。我当时才十几岁,自认为自己练的还可以,为父亲做了件事儿,很高兴。可是刚到家,就被父亲打了我一嘴巴子。父亲说:“没经过我允许,谁让你去的。”我知道父亲担心我,可我还是感到很委屈,我又没有败,没给父亲丢人。这件事情估计是张茂珍在我比完武之后告诉父亲的。父亲一直埋怨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对方是个成年人,又是当地有名的武林高手,手特别黑。而小胖(我的小名)是个孩子,万一打伤了怎么办?”江湖险恶,实际上是人心险恶。
父亲既要教拳,维持全家的生计,又要刻苦练功。特别是内功的修炼,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六九年,我刚回到北京,上小学一、二年级。有一次半夜起来,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把我吓了一跳。我站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在打坐,练静功。从那时起,才知道家传功夫中有打坐的修炼。父亲让我赶快睡觉。父亲从上海传拳回来以后,因为失去了工作,心情非常不好。血压开始升高,又无钱治病。只有靠打坐来调养,一打坐,血压就下来了。这是我听父亲说的。
在艰苦的岁月里,父亲好像有预感,怕家传功夫失传。一九七一年,父亲经常带我从果子巷到崇文区东便门东南角在火车道旁边练拳、教拳。父亲骑车带着我去,冬天顶着风非常吃力。我记得七二年有一次父亲早上去教拳,叫我在家擦桌子,扫完地再去。可能是由于练拳过度劳累,我竟然睡着了,因为我没起来,旷课了,没听他讲拳。父亲回来狠狠打了我一顿。父亲也真不容易,有一次在练功时,不小心碰得脚趾甲整个都掀开了。后来化脓,他用自行车车轮使劲儿压自己的脚,用手把脚趾盖儿给拔了,抹上紫药水。后来脚上又长了“鸡眼”,我三哥陈小星找了个江湖郎中给父亲看脚,管吃管住。但必须治好才行。后来那个野医生也不敢给治,偷偷溜走了。在那个年代,家庭由于经济困难,看病花不起钱。只有用土方法自己治,治不好就忍着。父亲到了晚年,身心憔悴,贫困交加。有一次从外地回北京,在北京站下了火车,离家还很远。可是身无分文,连两角钱的公共汽车票都买不起,只好步行回家。真是大丈夫也有穷途末路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父亲崇高的人格让我敬佩。父亲对待传统文化实事求是的态度,更让我受用一生。指导我练拳和做人。对待爷爷传下来的拳法技艺,一招一式从不敢更改。他经常对我说:“咱们家的东西,是多少代人流血流汗得来的。是多少代人智慧的结晶。是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延续。我们继承都有困难,练不到一定境界,都理解不了,更不要说去更改了。在练武上,今人的功夫无法和过去相比,怎么敢对过去的人创造的拳艺说三道四,妄加评论呢!你爷爷的功夫比我强的太多,咱们只有好好学的份,应该对以前的东西抱持敬畏的态度,不能有丝毫的篡改,否则就是欺师灭祖,使传统的东西失传。有些功法我们不理解不要紧,传给后人,等将来科学发达了,自然能解开其中的奥秘,也算我们对后人做出贡献了。如果我们改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祖传的文化精髓就会在我们手中中断。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代。小胖,你记住,即使我将来不在了,你也不能有丝毫的更改。”所以我现在教拳,主要是靠回忆父亲怎么样教拳,自己从来不敢“创造”。
我跟父亲学拳时,练错了就挨父亲揍。我的手指有时都被父亲用棍子打得出血。当时练的太苦,父亲要求过于严格,都想自杀,不想活了。自己曾经想,一旦跑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可是我往哪跑呢,小小年纪跑出去又能干什么呢?只好再回来继续练拳。现在武术界有些人谣传,说我把父亲所教的拳改了!这可能吗?真是无稽之谈!我学过的东西,他们没学过,这倒是真的!所以要想进入高级境界,必须打坐。 人们常说, “穷习文,富习武”。我练拳时,刚吃了三碗饭,五分钟就又饿了。那是在八几年,练完拳没饭吃,我就跑到姑姑家去吃。那时营养跟不上,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了。我父亲身高只有一米六二,但父亲的功夫我却学不到那种境界。
二百多斤重的人,在他手里像扔皮球似的,一拍就扔出去了。我虽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仍感到神奇,不可思议。因为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其中有很大的距离。父亲对待武术,历来是实事求是,即不夸大,也不缩小。有人传说他会轻功,他说“轻功我是学过,但并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玄,腿上绑铁瓦,挖坑往上跳,跑木板上墙,扒房檐上房,滚胯翻墙是可能的。但练百步穿杨,隔空取物,是练不成的。贴墙挂画,是在墙角旮旯,平面根本挂不上。 身体不接触,意念打人更不可能”。当年在上海教拳,就有其他派别的太极高手能发凌空劲儿。但在父亲身上试手,就打不动。没有丝毫作用。
父亲生前家庭生活也非常不幸,自从父亲失去工作,母亲就和父亲离了婚。我妈让我选择跟谁,我说我跟父亲。以后父亲再没有娶。我们父子相依为命。自从跟父亲练习太极拳,慢慢的好了。是太极拳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由于离开父母时年龄太小,所以父亲的轮廓在我的脑中是一片空白。回到父亲身边后,照顾父亲的重任便落在我年幼的我身上。为了照顾好父亲,我便到姑姑陈豫霞家,和姑父学习做饭(当时姑姑家距离我家只隔一条马路),给父亲洗衣服。冬天,水冰凉冰凉,为了洗衣服,小手都被冻烂了。父亲有一个皮箱子,里边装满了小说和太极拳方面的书籍。无论他走到哪里教拳,都会随身带着。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箱子时,是在父亲去世后,但是已经是箱中空空了,所有的书籍已经不见了。
我和父亲一起生活十五年,虽然贫穷,但精神生活非常丰富。其主要内容和话题仍然是家传拳法。我回忆和父亲在一起谈论的,几乎都是拳。父亲从四岁开始练拳,继承家学。爷爷在去世前,躺在床上还在练云手。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在父亲去世后,我闭关苦练三年中,父亲经常托梦给我,指导我练拳。在闭关快结束时,我又梦见父亲回来了。父亲对我说:“你干吗老盯着我?你是不是想说我死了?告诉你,我没死。我天天看着你练拳,你练不好,我能走吗?怎么和你爷爷交代?你照这样练下去就可以,不要再改动,咱家的架子就是这样的。你给我记好了,千万不可走样,切记!”我说:“父亲,你吃饭吧。”父亲不吃,说:“我以后再回来看你。”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啊,你在哪里?我多么想听你给我讲故事、听你给我讲拳理。多想让你再打我一耳光,体会身体在空中翻转的劲道,体会家传绝学的奥妙。想你时,我望着爷爷和你的遗像,独自坐到天明。你和爷爷是否在那边一起研究拳法,你们什么时候能再来看我、教我?你们的拳艺,有些奥秘我至今没有完全参透,多希望得到你们的指点。可是你们老是不来入梦。我对苍天喊,父亲啊,你在哪里?我对大地呼唤,父亲啊,你在哪里?父亲——你是我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