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的老公出轨了,出就出吧,他还出得惊天地泣鬼神。
他和单位下属公司的女工单梅偷偷好上了,手机聊骚,被对方丈夫抓个现行。对方丈夫杀上门来,当全体同事的面把小影的老公胖揍一顿。小影的老公自觉没脸上班,请一个月假在家休养。
小影在客观上原谅了老公,没把光荣负伤的他扫地出门——不原谅好像也不行。她35岁,不老不少,结婚十年,孩子五岁,离婚,也不是去菜场一样拔腿就去的。平日与她不和的婆婆也恰到好处地向她放话,她家的老房子快拆迁了,现金补偿一平方3万,她家的房子能补偿300万呢。如果离婚,这钱没小影的份儿。
小影对婆婆的话嗤之以鼻。那套老破小,喊拆迁喊了差不多有800年了吧?到现在还巍然屹立在市区一隅。但小影顾不上讽刺婆婆,因为,单梅的老公还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他放出狠话,扬言要报复小影的儿子,让她全家都不好过。
单梅把心思放在攘外上面,三下五除二把儿子转到80公里开外的寄宿小学,对外声称,已跟老公离婚。这下,单梅的老公才总算消停。
攘外告一段落后,小影这才顾上安内。她实在没有个好态度安内。每天,她寒着一张结冰的脸,进进出出,把门摔得山响。她是中文系毕业,传统的三字经国骂已不足以骂出她胸中的愤懑,她绞尽脑汁,搜刮、拼接、创新《现代汉词辞典》里所能有的所有恶毒字眼攻击老公。
她在厨房摔摔打打,老公随口问:“这么大声音?”她说:“再大也没你他妈出轨的动静大啊。”老公听得心烦,撑着一根拐杖,想去小区遛弯。小影撵到门口,尖着嗓子说“溜弯别走小道啊,千万要走大道啊,大道上有肇事司机等着你。你跟肇事司机走岔道了咋办?”老公忍无可忍:“你真想要我死?!”
小影压低的声音低沉而阴森:“我不是真想让你死,我是真想让你全家死!我祝你亲妈挂树、骨灰泡饭、灵车漂移、全家爆炸!“老公也恼了:“老子祝你月经泡面、脑袋开花!”小影用喷火的泪眼瞪着老公,连推带搡把他赶到门外,嘭的一声摔上门。
老公走后,小影无力地背靠防盗门,瘫软在地。她像一只受伤的鸟,久久地低着头,泪水大滴大滴地掉在牛仔裤上。她看着自己的裤子,李维斯的,500多;再瞅瞅自己的羊毛大衣,宝姿的,5000多;再配上她的鞋、包,这一身行头也值万把块钱,怎么回事把人搞得这么贱呢?怎么连个出轨老公都不敢踹呢?
这身行头,莫名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她想,自己好歹一骑绝尘,从县城一路考到省城,做到某教育机构的中层干部吧。要说有才有颜,她也不算吹牛啊?凭什么忍受一个恶心到家、该死不死的老公呢?
况且,两口子都过到想让对方死的地步了,也真没啥卵意思。
小影赌气搬到自己婚前的小房子里,跟老公分居了。老公也打过几个电话未好,感觉小影的语气实在没有通融的余地,他也懒得再去挽回了。
有一种离婚叫“懒得离婚”,两口子谁都把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只差挑个良辰吉日去领那张证了。
小影难过肯定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生活的窥探和渴望。
她百无聊赖,加了一个离异男女QQ群,跟一个名叫张雨的离异男子认识了。张雨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无辜。他在当地开了家超市,儿子上六年级,老婆跟人跑了。他每天在群里絮叼自己被绿的痛苦,像一个男版祥林嫂。小影于心不忍,加了他微信。
两人约在一家饭店共进午餐,张雨的衬衣袖口洁白软糯,牙齿洁白整齐,猪蹄一样雪白的胖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五位数的表,有着微微挺起的小肚子,一看就是经济尚可的靠谱中年男。
他们心中都埋藏了太多恨,把好好的午餐时光弄成了控诉时间。张雨骂前妻:“她爱打牌,跟一个牌友鬼混,跑了。人领不走,鬼搀乱窜,你说说,这多好的日子不过啊,她要在外面找野男人。如果不是图我儿子长大后结婚,婚礼上还是父母双全的,我恨不得杀她一万遍……”
小影控诉老公:“他就一个私企小司机,当初我图他是本地人,家有几套房,想着快点融入这个城市,眼瞎嫁了他。我挣得比他多,长得不比他次,学历不比他低,哪点对不起他了?你知道吗?人家老公打上门来,我恨不得和人家一起杀了 ……”
同仇敌忾,才是一段亲密关系的催情剂。他们的关系迅速从质变到量变。
这顿饭过后,秋雨飘零,万物肃杀。他们弓腰、缩头走在雨丝中,疾步走向停车场,像一对兵荒马乱中相依为命的情侣。
小影和张雨同居了。张雨对她很好,买了一个午睡床,锣鼓喧天地送进她的单位,搞得全单位都知道她又谈男朋友了。他拿出了一个离异男人真诚的上限,要给她买一辆入门级宝马,被她婉言谢绝了。
虽然同居了,但她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到可以随便要他宝马车的那一步。再说,入门级宝马也才小几十万,她自己也买得起,她不愿意在尘埃落定之前留下他们经济纠葛的铁证。
不过,他们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就只差一张结婚证了。
他们结婚证的主要障碍是张雨的儿子小伟。小伟六年级,身高已经一米七零,他成绩差,但这不妨碍他嘴巴甜,一见面就嘻皮笑脸地喊小影“妈妈”,让小影很受用。他还给小影看他妈妈的照片,大大咧咧地说,你比我亲妈年轻漂亮啊。
小影十分受用。天时地利人和,张雨,都应该是一个适合结婚的男人。
一个黄昏,小影和张雨和沙发上拥吻时,突然感受到一道寒光。她一激灵站起来,顺着寒光走到次卧室,竟然是小伟伸出手机在门缝里偷拍。她走到这个比她还高五厘米的半大小子面前,用狐疑的目光审视他。小伟很老练,打着哈哈:“妈妈,你跟老爸秀恩爱,我都吃醋了。”小影卟哧一笑,心中释然。
然而,第二天,她无意间在张雨的手机中偶然发现,小伟把她沙发拥吻的镜头拍成抖音了!还传给了他爸!配的文字是“看哪,就是这个没离婚的第三者想当我后妈。求大家点亮小红心,送她上头条!”
小影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忍着眩晕,她看了小伟所有的抖音,都是关于她的!比如,他偷拍她在玄关处换鞋,配文“第三者进门了,大家看清她的嘴脸,还人民教师呢。”
小影手发抖,脸发青。
她用残存的理智控制自己,用情商的上限劝解自己:没有跟这对父子撕逼。关键撕也没用。她老家有句俗话,“羊皮贴不到狗身上”,根本都不是一家人啊,何必别硬凑到一起难受……
小影还没顾上跟张雨父子理论,寄宿小学的老师突然给她打个电话,她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了,现在被打的同学住进了医院!小影的心顿时揪到了嗓子眼。
儿子,这两个字,是所有母亲的软肋。
儿子从小就怂。一向被打都不会还手的儿子,怎么会一反常态,突然爆发,在学校里打人呢?!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她心急如焚,发现这个时刻跟能她并肩作战的,还只有她那懒得离婚的老公。
她给老公打个电话,老公也急了。两口子迅速在自家小区汇合,坐城际铁路直奔寄宿小学。城铁上能把人挤成相片,她和老公被动地肉贴肉挤在一起,突然,她一个趔趄,被老公推到一个座位上。原来,她屁股后头有一个人中途下车,她老公眼疾手快,给她抢了个座儿。她白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苦笑。
她脑子里想到一个词:利益共同体。
虽然两夫妻恨不得对方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们有共同的利益,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夫妻俩冲进寄宿小学,四五个老师围着他们儿子一个人轮番指责,儿子看到他俩,哇的哭了:“他欺负我几个月,别的同学都是周末接走,你俩周末也不接我走,他就笑话我有人生没人养。今天他用纸条写上野种这两个字,用胶水偷偷粘在我校服上,害得我被同学笑了整整半天,……”
小影的心疼得抽筋。这几个月,她只顾攘外安内、雪月风花,从来没有安抚最大的受害者:儿子。她用痛心而绝望的目光望向老公,老公竟然流下了眼泪。她也哭了。
他们是夫妻,也是一对刺猬,他们彼此伤害、背叛、鄙视、彼此恨不得对方今天就死。可是,刺猬的肚子也是软的,他们的软肚子就是儿子,儿子,就是他们的统一战线和最高指挥官。儿子的需求、眼泪,哪怕儿子放的一个屁,都是他们的军令如山倒。
整个下午,扯皮、赔钱、转学申请,一气呵成。夫妻俩冲动地当天就带上破涕为笑的儿子坐城铁回家了。
那是小影几个月没进门的家。洗脸台上,她的洗面奶、口红、香水都在原来的位置;衣柜中,她的大衣、内裤、袜子纹丝不动。仿佛她只是出了个差,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床上方悬挂着一张硕大的结婚照,她和老公,白裙西装,牵手含笑。晚上,她和老公带儿子躺在大床上,为儿子缝补这几个月缺失的亲情。她就这样天衣无缝地回归家庭了。回归得有点可笑。人如浮萍,随波逐流,人不想走, 但是,事会催着人走。走着走着,人就走成了连自己都啼笑皆非的样子……
她给张雨打了个电话说分手,没想到张雨的语气也淡淡的:“也行吧,其实我蛮喜欢你。主要是我儿子不接受你!他还是要他妈妈。”小影冷冷地挂了电话,心里有点难受。幸亏当初拒绝了你的入门级宝马,否则现在分手还分不到这么利索……
一个月后。
儿子吵吵着要爸爸妈妈带他去江滩吃烧烤。这个城市,周末休闲的地儿很少,每逢风和日丽,几乎全城倾巢出动,去江边休闲。小影没想到,她和老公在江边架烧烤炉的时候,竟然遇到了张雨一家三口和单梅一家三口!
张雨的老婆比照片上要瘦得多,她老毛病没改,坐在一个石桌前跟几个牌友吆三喝四地打牌,她好像赢了钱,笑声尖利而放肆。她的妆很浓,眉毛拔得细而长,口红涂得像吃了死孩子,整体感觉十分风尘,有点像旧上海窑子里的头牌。
但这并不妨碍她老公和儿子众星捧月地围拢在她身旁,饶有兴趣地观摩她的战绩。父子俩都发现了小影,小伟装没看见她,张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老公一眼,挤出一个像牙疼一样的笑,朝她耸耸肩、摊摊手,然后,转身用屁股对着她,阻挡了跟她眼光接触的可能性。
单梅和他老公离小影有20米远,两口子有说有笑地在一条鹅卵石小路上散步,尤其是单梅的老公,脸上的笑容已然忘却了被绿的痛苦。他们很快也发现了小影一家。单梅老公一惊,握紧拳头,脸上的笑容收拢,整个肢体语言也调整成为战斗模式。不过,单梅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什么,把老公拉走了。
小影转过头,眼泪突然就那么涌出了眼眶。为了不让泪水掉下来,她抬头望天。天很蓝,浮动的白云,轮廓特别清晰,像是一块块镶嵌在蓝色幕布上的乳白色浮雕,安静、唯美。不知名的鸟儿发出高亢的号叫,向着天水一色的地方奋飞,消失在两个太阳之间,仿佛从来未曾出现,如同这三个家庭的爱情。
他们都在各自的家庭里思想开了小差,又被生活这个严师抓回教室,接受再教育。婚姻,何其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是如此之重,需要两个人,不,甚至需要三个人共同支撑,才不至于墙倾楫摧、灰飞烟灭……
天空没有鸟的痕迹。
而我,已经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