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这年秋天,各省上报了近来需要处以死刑的案件,按照惯例,乾隆皇帝选派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钮钴禄氏讷亲为钦差大臣,代天子巡狩,对尚未执行死刑的可疑案件进行再次审理。
讷亲受了皇命,不敢怠慢,当即出了北京城巡视各省,讷亲来到了直隶保定府,在总督府审核各类案件,其中有一桩妻子毒杀丈夫的案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案件光是看起来,就有些匪夷所思。被害人姓穆,名柱儿,案犯是他的妻子贾氏,原告是穆柱儿的父亲穆怀德,人证是穆柱儿的叔叔穆怀远和婶娘刘氏。
从卷宗来看,是婶娘刘氏在穆柱儿家的时候,亲眼看到贾氏毒死了穆柱儿,而贾氏又一口咬定贾氏不守妇道,与人通奸,且贾氏招认了与自己的表兄王九成有奸情,王九成也认了这件事。
按说人证物证齐全,本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其中可疑之处却不少,一是按照邻里以及穆柱儿的父母口供,穆柱儿与妻子贾氏相处十分和睦,平日里贾氏孝敬公婆,与丈夫相敬如宾,从没有听说过与他人有染的事。
二是毒杀丈夫的时候,恰好能够被自己的婶娘看到,这实在是有悖常理,而且当时王九成并不在场,即便是贾氏真的跟王九成有私情,也没必要毒杀自己的丈夫,白白搭上两条人命。
三是贾氏用的毒是砒霜,像这种剧毒,一家药店一年也卖不出多少,而且不能随意买卖,必须有登记,查遍了药店,也没有店家说卖给过贾氏砒霜。
有这三处疑点,讷亲决定重审这个案子,案件发生在清苑县,且三年来重审过几次,多有错漏之处,因此讷亲利用钦差职权,调来了善于断案的肥乡县知县饶昌绪。
饶昌绪得了令,立刻征调了相关的卷宗仔细查看,看完之后,得出了与讷亲相似的结论——其中必有蹊跷。
第二天一早,饶昌绪提审贾氏,贾氏上了公堂,饶昌绪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浑浑噩噩,骨瘦如柴,虽然刚二十岁,但看起来憔悴,好像四十还有余。
饶昌绪询问道:“案犯贾氏,你是如何毒杀丈夫?如何与王九成通奸?速速找来,免受皮肉之苦。”
贾氏似乎像个提线木偶,照本宣科的回答:“那天我正在做饭,婶娘来找我借钱,开口就是2000文,我一个妇道人家,手里哪有钱,别说是2000文,就是20文也没有,她是长辈,我也不敢直接拒绝她,就请她等丈夫和公婆回来的时候再说。”
“婶娘没借到钱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做饭,等饭做好了,他们还没有回来,我说请婶娘先吃,她不肯,一定要等到一家人都回来了以后再吃,过了好一段时间,丈夫先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嚷着喊饿,闯进灶台就要吃东西。”
“婶娘劝他等着公婆回来一起吃,丈夫哪里肯定,从锅里盛出饭来就吃,饭没吃完就喊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不到片刻时间就没了气息,我被吓住了,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
“婶娘就开始大喊‘快来人啊!谋杀亲夫啦!’,左邻右舍听到声音都跑来了我家,见到我抱着丈夫的尸体,婶娘一口咬定是我与人通奸,毒杀了亲夫,公公也回来了,他没了主意不知道怎么办。”
“婶娘就说公公只有丈夫这一个儿子,我与丈夫成亲这么多年也没留下一点骨血,要是不把我送到官府判处死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公公这一脉绝了后,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列祖列宗?”
“公公听了这话,就把我绑缚起来送到了官府,县太爷听说婶娘亲眼见到我谋杀亲夫,不由分说就给我上了拶子,要我交代奸夫是谁,那刑罚真不是人受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钻心的疼。”
“我受不了这样的酷刑,只好承认了是我毒杀了丈夫,县令还要我交代奸夫,天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认识什么陌生的男人,县令不肯罢休,我忍不住疼,就胡乱招认了表兄王九成。”
“我这个表兄生性胆小木讷,我好几年也见不着他一次,县令老爷把他拘来,用夹棍一夹,表兄挨不住,就认下了与我有奸,共同谋杀我的丈夫,如此一来,我的罪名就做实了,丈夫被我做的饭菜毒死,我死不足惜,只是恨自己不能忍疼,连累了表兄。”
贾氏说完,饶昌绪看她说的条理清晰,不像是假的,于是又问道:“你丈夫和公婆平时对你怎么样?有没有打骂苛责过你?”
贾氏回道:“我跟丈夫的感情很好,成亲这么些年,肚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要是在别人家,早就非打即骂了,丈夫从没因为这件事怪过我,还反过来宽慰我不要介意,我们都还年轻,早晚会有孩子的。公公婆婆也都对我极好,像亲生女儿一般,从来没有苛责过我。”
饶昌绪听完点了点头,也没难为她,让衙役将她带下去 ,又提审穆怀德夫妻俩,这老两口因为失去了儿子,且这几年来被来来回回提审,折腾的不成样子。
饶昌绪问道:“你们的儿子儿媳平常相处如何?你们这个儿媳为人怎么样?你们觉得是她杀了你们的儿子吗?”
穆怀德回道:“大人,要说我们这个儿媳,真是很贤惠,自从嫁到了我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家里的家务活全都一手收拾了,从来不让我老两口操心,对我们俩,就像是亲生父母一样,我们若是生病了,就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床前,几天几夜也不休息。”
穆怀德说着,还伸手抹了抹泪,接着说道:“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俩也从没红过脸,为什么要毒杀柱儿,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确恨她,可过去了几年,想着她对我们的好,心里也觉着没这么恨了,大人,您如果能够从轻发落,就求您饶了我儿媳的命吧,我儿子已经死了,不要再让儿媳搭上命了。”
饶昌绪点了点头,又让衙役将穆怀远夫妇带了上来,询问道:“你们是如何可以确定是贾氏将穆柱儿毒死的?”
穆怀远缩了缩头,看了自己妻子一眼,说道:“是我娘子亲眼所见,我没有在场。”
刘氏急忙说道:“大人,是我亲眼见到的,那个女人真是太恶毒了,为了跟小情人私会,连自己的丈夫都毒杀,要不是我那侄儿嘴急,抢着先吃了饭,恐怕他们一家子连同我都会被这个毒妇给毒死!”
刘氏说罢,看着大伯穆怀德隐隐有退让的心思,又补充道:“可怜我大伯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大人明鉴啊,要是不杀了这个毒妇为我侄儿报仇,我们有什么脸去见穆家的列祖列宗啊!”
饶昌绪只觉得聒噪,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摆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等到明天,本县自有公断。”
几人下堂之后,饶昌绪又提审了王九成,王九成走路一瘸一拐,身上血迹斑斑,一脸的苦相,还没等他跪定,饶昌绪猛然喝道:“大胆的王九成,速速将你是如何与贾氏通奸,又是如何同谋毒杀穆柱儿的如实招来,但又半句虚言,打断你的腿筋。”
王九成一下被吓得瘫软在地,带着哭腔说道:“大人啊,我要是说跟表妹没有干系,更没有同谋杀人,您肯定不信,还要用夹棍夹我,要是说有干系,您还要用夹棍夹我,逼我交代细节,无论我怎么说,都免不了酷刑折磨,我也不想活了,只求大人给我一个痛快。”
饶昌绪看到他这副摸样,心里不由幽幽一叹,清楚这人实在是被酷刑折磨怕了,其中隐情,还是要引导他说出来才好,于是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且如实招来,本县承诺,如果你所言都是真的,绝不会对你动刑。”
得了保证,王九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老实说道:“大人,我在外打工,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况且我家离表妹家几十里路,就是想跟表妹发生点儿什么也不可能啊,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赖上我了,也是我的命不好,我……”
“好了好了。”饶昌绪止住了王九成的絮叨,接着问道:“既然你说自己并不知情,那为什么招认跟贾氏有染,且共同谋杀穆柱儿?”
“大人。”王九成哭丧着脸,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大人啊,那夹棍真是不人能受的东西,小人就算是再硬的骨头,也抵不住铁一样的木棍啊,夹棍上了一道,小人的骨头都裂了,现在都还瘸着腿,夹棍一上,别说是承认通奸,就是千刀万剐的罪,我也只能认下了。”
王九成的口供和贾氏基本对的上,饶昌绪此时心里已经明白的七七八八了,为了稳妥起见,又提审了穆柱儿的左邻右舍等知情人,证明穆柱儿与妻子贾氏关系的确很亲密,且从未听说过贾氏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倒是刘氏,性情泼辣,是个人见人躲的主儿。
饶昌绪退了堂,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饶昌绪开堂,先让衙役摆上审案,然后自己当着所有人证及囚犯的面,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接着说道:“本县昨夜得了一个梦,梦见死者穆柱儿前来控告,说害死自己的人不是妻子贾氏,而是另有其人。”
“我问他,那么害死你的究竟是什么人?他说因为阴司有规矩,不能直接说出他的名字,但是可以说出他的特征,害他的人右手的手掌会变成青色!”
饶昌绪说完,低头扫视了一眼堂下众人的反应,然后又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投毒杀人的人眼睛会发黄!”
饶昌绪说罢,又扫视了一下众人,陡然喝道:“杀人者刘氏!还不速速招来。”
刘氏吓了一跳,仍强装镇定,说道:“大人,穆柱儿是吃了贾氏做的饭死的,是我亲眼所见,大人无凭无据,可不能无赖好人啊!”
“哼!”饶昌绪冷哼一声,说道:“事到如今还想抵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刚刚我说杀人是右手会变青,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的跪着,只有你一人观察自己的右手,我说杀人者眼睛会变黄,你的丈夫立刻紧张的观察你的眼睛,别人都不为所动。而且我查过所有的药方,刘氏根本没有买过砒霜,只有你夫妇二人几年前曾买过一些,事到如今,还想抵赖吗?”
听了饶昌绪的话,夫妻俩脸色惨白,但仍想抵赖,饶昌绪可不惯着,怒喝道:“你们杀了自己侄子,还栽赃诬陷他人,险些又枉送了两条人命,事到如今还想抵赖,我倒要试试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本县的刑具硬!”
想起王九成和贾氏受刑时的惨状,直到现在仍旧没有恢复,两人忍不住打了两个冷颤,为了免受皮肉之苦,赶紧招认了犯罪事实。
原来,穆怀德和穆怀远自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分了家,穆怀德为人忠厚肯干,逐渐积累了一些产业,可以说得上是小康之家了。
反观穆怀远,不务正业,加上娶了妻子刘氏也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儿,两人很快就将家产挥霍一空,甚至把祖辈留下的地都卖了,钱花完以后,两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哥哥身上,三番两次借钱。
后来穆怀德不肯借了,两人就心生歹意,想着侵吞哥哥的家产,于是买了些砒霜带在身边,伺机毒死穆怀德一家。
那天穆柱儿和父母都出去干活了,贾氏在家里做饭,被刘氏逮着机会,帮她做饭的时候,趁其不备,将砒霜洒进了饭里,本想着把一家都毒死,没想到穆柱儿先回来了,像饿死鬼一样非要先吃,结果就做了饱死鬼。
刘氏心里害怕受到牵连,于是恶人先告状,指控贾氏毒杀亲夫,加上当时的县令不问青红皂白,屈打成招,这才造成了这桩冤案。
刘氏与丈夫穆怀远本来还打着如意算盘,穆怀德家里没有根苗,自己家却有两个儿子,等案子判了,贾氏被砍了,穆怀德的家产早晚也是自己的。只是没想到案件拖了三年,终于等到了钦差审查死刑案,这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案件大白以后,饶昌绪整理卷宗呈报给讷亲,讷亲又呈报给乾隆,最终穆怀远夫妇被判处斩立决,其余人等无罪释放。至于清苑县的知县,不分是非曲直,滥用酷刑逼宫,造成冤假错案,实在是不配为官,被革职后交刑部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