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苏韵卿长得一张粉嘟嘟的娃娃脸,母亲总说她少了几分少女的柔媚和娇俏,心上人也把她当孩子,所以她最恨那张脸。
这一世,她竟是得了一个美人胚子,一双水汪汪的水杏眼,像是一潭微波荡漾的湖水,因是病中,双颊略有些苍白,却难掩婉约妩媚之色,再加之身形窈窕,算是圆了前世的夙愿。
她望着铜镜里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发白的指节一寸一寸抚摸着,这样一张绝色的容颜,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给了她新生的机会,却是断送了她嫁给心上人的念想。
如今,她活是活过来了,却是当今彰武侯的侯爷夫人,齐家的嫡长媳。
虽然丈夫打大婚当日,洞房还没来得及入,就奔赴战场,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年纪轻轻的章武侯长得什么模样,却是明明白白嫁了人。
她哼笑一声,讽刺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昏黄的铜镜光线微动,荡漾着她双颊的泪水。
脑海里竟是浮现起那一抹白绫,那抹由自己亲生母亲亲自递来的白绫。
如果不是她存了那样不能为人知的痴心妄想,那么疼爱自己的母亲如何舍得亲手缢死她。
在年少轻狂的她说了那样惊天动地的话后,刚毅的母亲为了保全家族,选择让她死。
她哭得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正如那日脖子被勒紧的痛楚。
既是求而不得,为何让她活过来?
听到屋子里细细的抽泣声,大丫头青环端着一个不大的红漆缠枝盘子打帘走了进来。
“夫人,您怎么又哭了?大夫说了您身子虚弱,忧思成疾,再不保重可就落下病根了,您得放宽心才是!”青环语气急切,说着眼眶一酸,又赶忙利落地将放着药汤的盘子置在一旁小案上,连忙从兜里掏出乳白色的绣帕俯身下来给苏韵卿擦泪。
声音缓和了几分,又苦口婆心劝道:“夫人,您好歹听奴婢一声劝,外人嚼舌根的话您就别放在心上了,咱们安心等侯爷回来,再做打算,且不说别的,您是老祖宗做主嫁进来的,横竖由老祖宗给您撑腰!”
“夫人,快些把药喝了,今日日头好,咱们去晒晒太阳,您病这些日子,老太太每日早晚打发人来问,您好歹是好些了,该给老人家去请安,可别让人二夫人和三夫人拿住您的话头!”青环又压低了声音嘱咐,
再亲手把药递给苏韵卿,心里暗自纳闷,以往小姐再身子不好,也总是想办法去给老太太请安,绝不肯落下一次,这次倒是奇怪,自打醒来两日,府上的事绝不过问,甚至都忘了老太太这个人般。
夫人自打进门就是个孝顺的,即便侯爷伊始就不见影,可夫人每日晨昏定省,服侍老太太十分用心,老太太也对夫人极好,给夫人撑足了场面,夫人一入门,就是侯爷夫人的位置,还主持府内中馈。
不过,也就这么一件顺心的。
“夫人,奴婢服侍您净面打扮一下吧!”青环不想自己主子被人看轻。
苏韵卿终究还是喝了药,倒不是因为青环的话,而是既然活着,那么就好好活着。
且先打起精神应付,至少还有看到他的机会不是?
青环唤来一个小丫头,打了一盆水,再亲自涅了细软的葛布给苏韵卿擦脸,再给她梳妆打扮。
本是俏丽佳人,随意挽了随云髻,带上几朵珍珠花钿,再插上一只淬金的五色宝石步摇,俏白的脸蛋上平添了几分色彩,配上一身折枝海棠细莲纹对襟粉红褙子,庄重而不失娇嫩,俏丽而不失典雅。
再带上两个小丫头,青环扶着苏韵卿就跨出了清晖园的院门,沿着曲折的抄手游廊往正院方向走去。
四月的天气,风和日丽,温暖宜人,暖暖的阳光铺洒下来,苏韵卿身上如罩了一层光,些许别人觉得天气渐热,可对于刚出病房的苏韵卿来说,却是恰恰暖和。
她从游廊出来,顺着院子里正中的道儿往上房走,既能晒晒太阳,也能感受鸟语花香。
娇艳的芍药一片片铺在脚下,几树海棠错落在几颗绿叶丛丛的桃树梨树中间,偶有晚开的梨花如落英缤纷,再有墙壁上盘旋的牵牛花露出几个湿漉漉的笑脸。
正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死过一次的人,难免珍惜这样的情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含笑漫步在丛花中,当她越过花丛来到上房前面那方石板桥前时,宛若花中飘出的粉红仙子。
早有守候在上房外面的等传唤的婆子丫头瞧见,都完全不相信那是平日低调柔善的侯爷夫人。
苏韵卿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进入了黎徽园。
黎徽园处在侯府后院中轴线正中,正是章武侯齐少天的祖母所居,齐少天父母早逝,府中长辈唯有一个老祖母,好在父亲膝下生了三个儿子,如今府里有三房,也不算太冷清。
齐少天因常年在外征战,婚事虽早定下来,结婚却迟,当时老祖宗担心耽误底下两个孙子的婚姻,奏请皇帝准许下面两个孙子先成婚。
故而二夫人贺氏,三夫人姚氏,比苏韵卿都先过门。
只是苏韵卿因占着侯府夫人的名头,父母又曾是已故祖父的救命恩人,一过门,老夫人就把中馈权交到了她手上。
这让原先掌着中馈的贺氏暗自嫉妒了好久。
苏韵卿进去时,贺氏和姚氏一左一右在伺候老夫人用膳。
老夫人到底是祖母,与三位孙儿媳不是婆媳关系,对哪个都是极好的,只因苏韵卿性子柔善,丈夫不在身边,老夫人偏疼几分。
“老祖宗,大夫人来给您请安了!”婆子知道老夫人的喜好,扶着苏韵卿进来,立马笑眯眯的通报。
老夫人一抬头看到身着俏丽的苏韵卿一下子还愣住了。
“卿儿….”她神色间难掩诧异,以往苏韵卿打扮十分素净,很少有这么鲜艳的时候,端的是低调内敛,更何况是生病才好,
再细看苏韵卿的神色,觉得她神情不似往日那般的柔和乖巧,反而是有些冷冰冰的。
再联想她生病的原因,老夫人神色一暗,心头不住怅然。
这孩子终究还是冷了心吧!
“给祖母请安!”苏韵卿不卑不亢地行了礼。
“快过来坐着,先养好身子,急着给老婆子请安作甚!”老夫人心疼地朝她招了右手。
站在右手边的贺氏忍不住暗暗翘了翘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旁边退了几步,给苏韵卿让路。
她手上端着一碗银耳红豆粥,神色有些僵硬。
苏韵卿倒是没功夫搭理这些陌生人,她径自走到老夫人身边,挨着她坐下了。
面前这个银发和蔼的老夫人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对原主最好的人。
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怠慢。
“回老祖宗的话,儿媳身体好多了,几日没过来给老祖宗请安,倒是让您牵挂了!”苏韵卿乖巧地笑着,还扶住了老夫人的手臂,扭身从小案上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热帕给老夫人净手。
老夫人立马和颜悦色来。
还以为她内心存了芥蒂呢,见她如往日乖巧,心情舒畅了不少。
“你身子好了就好,府上的事到底得你来打理,这几日辛苦了老二家的,她还有孩子要带,里里外外脚不沾地。”老夫人笑意融融地看了几眼贺氏。
贺氏垂下头,神色愈发难看了。
老夫人把她当什么了,她凭什么给苏韵卿让路,她没过门前,府里事事都是她打理,过门后不过三日,就全交到苏韵卿手上,再后来每当她生病,她就得出来给她收拾烂摊子,这一好,就把中馈权收回去。
当她好欺负的嘛,凭什么她要为人做嫁衣裳!
贺氏心口烧着一团烈火。
往常都忍着,今日却是不想忍了。
她将那碗粥递给丫头,往前走了几步,朝老夫人施礼。
挤出几丝笑容道:“老祖宗这么说,孙媳倒是不好意思了,论理帮着大嫂是应该的,只是孙媳确实手头事务繁杂,不说别的,光是嫁妆铺子都够我累得,而大嫂恰恰三天两头生病,孙媳瞧着,老祖宗是不是得拿出个章法来,不然府上管事的都不知道听谁的,每日一个章程也是不行的,又或者干脆把庶务交给三弟妹行了,三弟妹现如今一身轻,正好管事。”
贺氏雍容的笑着,干脆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她这席话可谓是伤了两个妯娌的面子。
苏韵卿母家世代为官,十分清贵,嫁妆之类的还真比不上祖上经商起家的贺氏。
而贺氏呢,入府后就生下一子一女,奠定了她在齐家的位置,苏韵卿没过门前,她是春风得意,没有横着走不到的地方。
而三夫人姚氏,恰恰没有子嗣,就连通房丫头都怀了孕,她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是她的心病。
贺氏一席话,再次戳了她的内心。
她脸上的笑容尽失,神色不自然起来,也连忙敛衽施礼:
“老祖宗,二嫂这说的哪儿的话,平日您老总说我笨手笨脚,只堪偷闲玩乐,不会理家,孙媳瞧着,二嫂这是故意排喧我呢,我看大嫂掌家惯了,性子又温厚,府里的管事都敬重大嫂,还是大嫂掌吧。”
姚氏可不会让贺氏借着她的名头得逞。
与其让贺氏拿捏自己,还不如在温和柔顺的大嫂底下讨活。
贺氏暗自气急,姚氏说话还真不给面子,刚刚就是因为知道姚氏是个伸手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小姐,老夫人知道她没能力打理家务,她才故意说了这话。
老夫人神色一凛,她虽和气,可并不代表她看不透这两个孙媳。
意思她自然都听明白了。
都怪她偏袒苏韵卿。
她绷着脸没说话。
屋子里鸦雀无声,伺候的丫鬟婆子大气不敢出,纷纷垂着头,不看这大鬼吵架。
老夫人心下叹气,倘若苏韵卿性子强硬一点,她倒也不用给她挡在前面,可惜她太柔善了,柔善被人欺。
这个府到底以章武侯为荣,怎么都得交到她手上。即便现在她和大孙子还没圆房,可老夫人还是选择毫不保留地支持她。
不把苏韵卿培养起来,她死不瞑目。
于是她看向苏韵卿,等着她发话。
只可惜苏韵卿一开口,差点让她失手丢了茶。 苏韵卿淡淡地瞅着贺氏,又轻笑说道:“老祖宗,这阵子确实多亏了二弟妹,这府上的事物,二弟妹打理得顺风顺水,也都熟悉了,而我恰恰还想调养一下身体,索性再让二弟妹辛苦一阵子,往后再说。”
苏韵卿白嫩的笑意比那春日的朝阳还要艳。
却是艳得老太太迷了眼。
她脸色不好看,自打今日苏韵卿进门,她就觉得不对劲,感觉她冷淡了不少。
看来外面的传言,皇后的态度,还真伤了她的心,也冷了她的心。
以前再怎么样,她都会很乖顺地听从自己的话,即便知道丈夫未与自己圆房,可也兢兢业业掌着中馈,做好侯爷夫人的本分,那个时候,她到底是不想大权旁落,不然她这个侯府夫人,齐家嫡长媳要怎么当?
可今日这番话说出来,却让老夫人心惊,
她能丢开中馈,意味着她不在意侯爷夫人的位置。
难道这丫头存了别的心思?
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苏韵卿其实想法很简单,她对齐家无感,更何况她那丈夫又不着家,原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那些人的吐沫给淹死的。
她选择死,应该是对齐家失去了信心,那么她何必为她守这个家。
她只打定主意,等齐少天回来,和离便是。
只不过未免贺氏太得意,她话才没说得这么死,好让贺氏不敢得罪她。
贺氏也很惊讶。
苏韵卿看着是柔善,可中馈权她却从未松手,即便病中,她还是过问的。
这一次倒是怎么了?
难不成也意识到皇后不喜欢她,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齐少天,所以干脆任命,破罐子破摔?
不对,如果真是这样,以苏氏这软绵的性子一定会干脆撂担子再也不插手家务,玩心眼的事她还不会。
应该暂时对自己让步的权宜之计吧。
老夫人沉默一会后,不想驳了孙儿媳们的面子,干脆顺水推舟。
“也好,你好好将养身子,我还等着少天回来,你们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呢!”她笑呵呵道。
老夫人一句话定了乾坤。
再怎么样,她都承认苏韵卿这个儿媳,绝不会因为别的什么因素影响她的决定。
贺氏刚刚燃起了信心又被浇灭了。
姚氏倒是无所谓,苏韵卿抿了一口茶,默不作声。
“哦,对了,今日你也来的正好,正有件事要跟你们商量。”
“都坐下吧!”老夫人招呼着。
苏韵卿没动,姚氏和贺氏在左右两边的铺着锦缎的坐塌上坐下了。
大家都看着老夫人。
“后日是崔国公府上的好日子,他们家大少爷生了金孙……”
苏韵卿听了这话,顿时茶杯一歪,半杯茶水倒了出来,湿了她一裙子。
“啊……”
丫头惊呼,连忙搀扶着她起来,给她擦茶渍。
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卿儿怎么了?不舒服吗?”老夫人惊诧。
苏韵卿茫茫然然站着,耳目失聪般,忘了回话。
大哥…..大哥娶亲了?还生了孩子?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
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大家更是惊愕,完全摸不着出了什么事。
老夫人神色一紧,狐疑不已。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扶着大夫人去里头换衣衫!”
“是是!”管事的婆子与青环搀着失魂落魄的苏韵卿进去。
外头老太太几个都没了说话的兴头。
等到苏韵卿换了衣衫出来,大家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对不起,老祖宗,刚刚失态了,些许是精力不济,罪过罪过。”苏韵卿整理好心情,连忙给老太太请罪。
老夫人哪里跟她计较,伸手示意她坐过来。
“没事就好,那继续刚刚的话,是这样的,京城权贵都会过去贺礼,咱们家自然不能落后,这样,老二媳妇准备贺礼,老大家的后日亲自上门道喜。”老夫人吩咐道。
几个媳妇神色又是一变。
贺氏和姚氏是不高兴,苏韵卿是不乐意。
她现在还没做好去见那些故人的准备,怕露出端倪。
遂不疾不徐推脱道:“老祖宗,您看孙媳身子还不大安,后日还是不去的好,省得有差池,丢了侯府的面子,还是让两位弟妹去吧。”
老夫人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
什么事都推搡,可不就是对齐家不再上心了吗?
这如何了得?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这天还没塌,岂能因为外头的闲言碎语而绝了夫妻的念头,卿儿,这一次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要忘了,你始终是侯府夫人,这个家还得你做主!”
老夫人神色坚定,语气不容置疑,说完这话,再也不看三个孙媳而是被婆子扶进了里头。
三个孙媳都悻悻的,再无二话,各自散去。
苏韵卿如约在第三日清晨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临行前老夫人把她叫去吩咐了几句。
“卿儿,外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凡事有祖母给你做主,人活这一世啊,别想没个糟心事,咱们都是女人,要学会面对,先稳住自己,才能稳住大局,你明白吗?”老夫人怕她又听到流言蜚语,心里想不开。
“孙媳受教了。”
老夫人见她容色淡定,便不再担心,招呼一个稳重管外事的婆子跟了去。
按理,贺氏和姚氏自然也可以同往,只是先前一次妯娌三人同行时,连带她二人也受了排喧,故而不敢再随行,暗想着这一次去崔府,可别又哭着回来,贺氏暗地里派人跟着打听消息。
苏韵卿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些亲人。
青环和老夫人派来的张嬷嬷一左一右靠着她坐。
张嬷嬷依旧喋喋不休地讲述崔家的故事,好让苏韵卿从容应对。
“少夫人,按理来说咱们侯府在京城那是尊贵的,可这崔家世代公卿,比咱们府上更有体面…”张嬷嬷讲的兴致勃勃。
“崔家是几百年来的望族,簪缨世家,祖上出过三个宰相,一个皇后,五个皇妃,家中子弟繁盛,各任要职,现如今,崔家的大老爷是国子监祭酒,二老爷是礼部侍郎,两兄弟同朝为官,这是极为罕见的,可见圣上对崔家的信任。”
“今日贺喜的这位大少爷,乃是崔祭酒的嫡长子,更是远近闻名的探花郎,被誉为咱京城第一才子呢,大少爷的母亲崔夫人,更是来头不小,慕家……少夫人您知道吧?”张嬷嬷眼巴巴地问,
苏韵卿一听到慕家二字,交握在一膝盖上的手指忍不住抖了抖,面色尤为发白了几分。
苏韵卿没回她,却丝毫不影响张嬷嬷的口若悬河。
“这慕家就更厉害了,堪称是朝中的不倒翁,谁家都有个起落,偏偏慕家自打开国来一直身居高位,十分得历代皇帝信任,这慕家子弟就更加繁荣了,现如今老爷子老夫人都在世,底下光凭老爷就有六个,姑奶奶两个,而这位崔夫人则是慕家大姑奶奶…..”
“慕家大姑奶奶…也就崔夫人也是京城闻名的人物,她嫁入崔家就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苏韵卿却是再无心思听下去,手指嵌入掌心,疼痛而不自知。
是啊,正因为崔家和慕家都是朝中重臣,簪缨世家,众人瞩目,十分要脸面,所以母亲才下得了手。
正因为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不差她一个,所以母亲才狠得下心。
未免事情败落,她可是亲手勒死了她啊……
苏韵卿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仿佛那里有一条深壑的血沟,再也愈合不了。
她思绪翻腾,眼角发红,泪水打了几个转,忍住没有掉下。
而马车抵达了崔府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