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实憨厚，为人本分，是勤劳朴实的老农民。母亲总是病恹恹，无精打采，人前不敢大声说话。受了委屈，想与人争辩，一开口就哽咽。

她行动缓慢，尤其做饭喜欢拖延，故有人给她取绰号：“温开水”。她却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温皮的性格里潜藏一股倔劲。不太爱说话的她，为了儿女挺身而出，做出常人不敢想像的举动，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勇士”。

大姐夫妇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常德西洞庭农场职工。他们于1972年上了东山峰农场。大姐丈夫和婆婆特希望我和二姐也能上东山峰。她婆婆的简单想法是：我姐夫是独生子，单帮。我们上山后找对象成家立业，人缘就多了。在老人心里，人多就有世界！

1976年底，我和当民办老师的二姐，办好了迁移户口，准备上湖南东山峰农场就业。二姐决定把11岁的弟弟也带走。

农场通知我们在1977年元月前去农场报到。我们准备好了一切行囊，计划于1977年12月18日凌晨4点，步行8公里到轮船码头去乘船。

17日下午，大队资深信用社会计，我们的堂叔张卫泉，找到我二姐，以要看看我们的迁移证明为借口，从二姐手里骗走了我们的户口迁移证明（以下简称迁移证），说是晚点送过来。二姐没有想那么多，就给他了。

张卫泉，个子不高，嘴小内瘪，少言寡语。我们族里人都很敬重他，根本没想过他为人那么阴险。

那天天色渐渐黑了，天上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我和二姐沉浸在与同事同学即将分别的情绪之中。虽然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脱离农字，大家还是送给我们更多祝福。

晚上8点多了，二姐的同事提醒她，把“迁移证”收好，路上注意安全。

她这才想起：我们的“迁移证”还在卫泉叔手里。她预感到事情不妙，连忙去找卫泉叔要迁移证。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不给我二姐了。我们没有户口迁移，意味着走不了了。他这样做到底为什么？

事情发生突然，雨夜求助大队书记。办迁移证前，我跟蹲点领导公社党委郭委员，还有大队党支部书记作了汇报。他们开始是震惊，然后是极力挽留，希望我不要出去。郭委员还说：“公社党委、大队党支部把你当重点培养对象，你是知道的。你要考虑清楚。”他和大队支部书记还承诺，如果不想干基层工作了，可以去教书。

1976年，正是全国打击流窜犯，反对知识青年不安心农村。这时候，我们家一次出去两个，阻力不言而喻。幸亏郭委员和杨书记都是开明人，批准了我和二姐的要求。他们认为：女孩子终究是留不住的。

卫泉叔收走我们的迁移证，说不出理由，骗我们是大队杨书要没收你们的迁移证。我们感到很惊愕，深夜了，决定去找大队支书杨丙时讨说法。

杨书记家离我们家足有3公里。我们迎着裹挟雨和雪的呼呼北风在黑夜中前进。一路默默地思考着如何跟杨书记说这件事。他会帮我们吗？

风雨中，我们敲开了书记家门。他披衣坐在床沿，听我说了事情的原委。杨书记回答说：“你们两姊妹的事，支部会议通过讨论都同意了，不存在要没收你们的迁证。”然后叮嘱我们跟他（卫泉叔）说说好话，叫他把签证给我们。

我们觉得只要不是大队支部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了。

回家后，我们向卫泉叔转达了杨书记的意思。他沉默不语，就是不给。

这么僵持也不是办法呀，总不能就这么妥协吧？我们只好再次去找杨书记，希望他出面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或者帮我们支个招。

我们想得太简单，杨书记没有担责杨书记没想到在自己沉睡中，我们再次敲响了他的门。他把我们让进屋，天那么冷，她看到了我们的无助。我们把杨书记当做唯一希望，请求他出面。姐姐说：“麻烦您给他写个纸条吧。”

我们想的太简单了。杨书记不会写这个纸条，“运动”关头他单独放行，是要担责的。领导帮人有底线。无论我们怎么请求，他都没有答应。甚至我们第三次去哀求，也没有被打动。至今还记得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杨书记为难的脸色。

我们一趟又一趟地跑，问题还是没解决，父母只有干着急。母亲看见我和姐姐在风雨里来回跑，冻得瑟瑟发抖，卫泉叔还不肯把迁移证给我们，痛、恨、急堵在心里。

旁人都看不下去了，对我父母说：“你们让俩女孩跑来跑去，没有搬来救兵，他越发不会把迁移证给你们。他（张卫泉）私自没收迁移证是没有道理的，你去给他来狠的，撒泼打滚都搞得，把东西要回来。”

我妈听了旁人的鼓励，加上心里憋着一口愤怒的恶气，正好要发泄。老实人发横，比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人更可怕。父母根本没有得罪过张卫泉，我妈跟他老婆妱婶婶关系还算不错，什么事情都跟她说。为什么关键时候要害她两个女儿？

女儿们行得正，走得稳，老老实实工作，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不给她们出路？我妈越想越气愤，横下一条心，要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我和二姐第三次去找杨书记。我妈痛在心里，壮起胆子，不顾一切冲到张卫泉家，用拳头狠狠地捶开了他家的门，紧接着又哭又闹着扑向卫泉叔又撕又扯，用头撞他身体，不把迁移证给她就要跟他拼命。卫泉叔没有想到我妈会这么撒泼，他招架不住了，怕闹出大事，只好乖乖把迁移证给了我妈。

这是我妈人生第一次撒泼。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这么闹过。人家说她是走路怕踩死蚂蚁，树下怕树叶砸破脑袋，平日受了委屈和冤枉，只会默默忍气吞声的人，这次为了儿女，她勇敢地豁出去了。

妈妈为我们扫除了人生前进路上的障碍。她真是我们的勇士。

该启程了，张卫泉和他女儿都来送行。她女儿哭着说：“我也想去东山峰，可是我放不下妈妈。”

东山峰，那里有她相爱的恋人。因为她母亲舍不得她嫁那么远的地方，只好放弃。卫泉叔没收我们的迁移证，阻止我们远行的理由很简单：他女儿不能去，希望我们也不要去，女儿才不会那么痛苦。

我们默默绕过他们父女俩，继续奔赴前程。

后记

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想起这个黑暗的雨夜。人心险恶不可防。可怕的自私和嫉妒！他们属于自己达不到目的，别人别想比自己好的那种人。

多少年后，我遇见了堂姐，她见面就抹眼泪，说：“我那次如果跟你们一起走了，现在也拿退休金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那还用说吗？最起码不至于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年龄，嫁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