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窗外的雪花悄然飘落，天地一片洁白。我坐在窗边，手里捧着奶奶生前为爷爷做的最后一双布鞋，静静地出神。
这双鞋针脚密密麻麻，鞋底用层层旧棉布粘合而成，鞋面是深蓝色的棉布。奶奶的手已然不再灵巧，可这双鞋却缝得极为精细，一针一线仿佛都凝聚着她的深情。
每看一眼，它都让我想起爷爷奶奶的故事，想起他们走过的那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我是他们的孙女，从小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爸爸妈妈忙于工作，把我交给爷爷奶奶照顾。
那时的我并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觉得爷爷奶奶的日子一成不变。爷爷总是坐在炕边抽旱烟，奶奶则在昏黄的灯光下做针线活。
他们从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偶尔爷爷还会因为一些琐事和奶奶拌嘴，但他们的感情就像村头那棵老槐树，看似平凡，却扎根深深。
真正让我读懂他们的爱情，是在他们相继离开之后。
那一年，我二十岁，爷爷奶奶分别在腊月二十八和正月初一去世。那年的雪下得很大，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寂静之中。
但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最温暖的一年，因为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相濡以沫，什么叫做生死相随。
奶奶李素珍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村子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窄窄的河流从村边绕过。奶奶常说，她这一生过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而她的大半辈子都守在那个小村庄。
爷爷李长根比奶奶大三岁，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人。两人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据奶奶说，初见爷爷时，她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觉得他是个很实在的人。
“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的自由恋爱啊？”奶奶总是笑着对我说，“媒人一说，家里一应，就成了。”
婚礼那天，奶奶的母亲拉着奶奶的手，叮嘱她：“素珍啊，嫁人以后，女人要记得给男人做鞋。鞋稳，日子也稳。”奶奶点头记下了这句话，后来真的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奶奶嫁给爷爷时，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村子里一大家人分一口锅，吃不饱是常事。爷爷在生产队里干活，奶奶在家里做针线、织布、种地，日子苦得很，却总有一丝盼头。
那时的爷爷是个要强的人，总对奶奶说：“素珍，你放心，日子早晚会熬出头的。”可苦日子哪有那么容易熬过去？
有一年冬天，村里的粮食不够分，爷爷从生产队领回来的那点玉米面，根本不够一家人吃。
奶奶想着去山上挖点野菜，可爷爷却拦住她：“天冷，山上滑，万一摔了怎么办？你带着孩子，我去。”
那天，爷爷拎着篮子出门了，整整半天都没回来。快天黑时，他才拖着满身泥回家，篮子里装满了野菜，还顺手捡了些柴火。
奶奶看着爷爷冻得发紫的手，心里又酸又疼。那晚，奶奶用野菜煮了一锅稀饭，一家人吃得很香。
“长根，你冻坏了吧？”奶奶看着爷爷冻红的手，忍不住问。
“没事，男人皮糙肉厚。”爷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和孩子吃饱就成。”
后来，奶奶去翻爷爷脱下的鞋，发现鞋底已经磨破了，脚底冻得通红。那一刻，奶奶心里一紧，连夜给爷爷缝补了鞋。
她说，那时她对自己发誓，无论多苦多累，都要让他穿上好鞋。可惜，那时的日子太忙，腊月一过，她就把这件事忘了。
直到后来一次风雪天，她看到爷爷穿着破鞋顶风冒雪去地里干活，才想起自己的承诺。
后来，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分了几亩好地。爷爷奶奶养猪养鸡，日子渐渐好过了。
爷爷过了五十岁，却依旧是个闲不住的人，天天忙活个不停。奶奶劝他：“咱家不缺吃的了，你也歇一歇吧。”
可爷爷总是摆摆手：“男人嘛，闲着怎么行？再说了，咱孙子刚出生，得攒点钱给他读书。”
爷爷总是把家人放在第一位，无论是儿子的学费，还是孙子的奶粉钱，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他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多花一分钱。
有一年冬天，他穿着旧布鞋去赶集，回来时脚上起了冻疮。奶奶气得直骂：“你就不能给自己买双新鞋吗？”
可爷爷却笑着说：“布鞋不也挺好嘛，暖和。”
奶奶说，那天晚上，她躲在炕上偷偷抹了半天眼泪。第二天，她一早就去镇上买了好布料，晚上趁着爷爷睡着，悄悄给他赶了一双新鞋。那双鞋，爷爷穿了整整五年。
后来，儿子们成家立业，把爷爷奶奶接到了城里生活。可奶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说：“城里车多、人多，楼高、路宽，可我找不到安心的感觉。”
爷爷更是如此。他总想跑回老家，还对奶奶说：“素珍，我要回家，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呢！”
有一次，他偷偷跑出去，差点迷了路。奶奶找到他时，爷爷脸上全是泥，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说：“素珍，我怎么回不了家了？”
奶奶红着眼睛哄他：“长根，咱家现在就在这儿呢。”爷爷愣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你别走，别丢下我。”奶奶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今年腊月初，奶奶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给爷爷做鞋了。她让儿媳买了布和针线，每天晚上坐在灯下做鞋。
爷爷有时候会凑过来看她，傻笑着问：“素珍，你做什么呢？”
奶奶笑着抬头说：“做鞋啊，给你做新鞋。”
爷爷点点头，眼里带着些许茫然，却固执地说了一句：“素珍，你真是个好媳妇。”奶奶说，那一刻，她的泪差点掉下来。
腊月二十三，奶奶终于做好了五双新鞋。她把鞋放在爷爷床边，轻声说：“长根，过年了，穿新鞋。”爷爷低头看着那些鞋，嘴里咕哝着：“新鞋……真好。”
可谁也没想到，五天后，奶奶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医生说她的心脏不好，需要住院。但奶奶执意不肯去，她说自己等不了多久了。
那天晚上，奶奶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一双给爷爷做的新鞋，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走后，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中，而爷爷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坐在床边，不停地喊着奶奶的名字：“素珍，素珍，你去哪儿了？”
三天后，爷爷也走了，像是追随着奶奶的脚步。他的手里，还攥着奶奶给他做的新鞋。
后来，家里人把爷爷奶奶埋在了一起。听说下葬那天，雪花纷飞，有人远远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手拉着手，慢慢走向远方。村里的老人说：“这对老夫妻啊，这下又能一起了。”
我看着那双布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爷爷奶奶的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可他们用日复一日的陪伴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那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深情，是一日三餐守护出来的默契，是即使生命的尽头，也要一起走向远方的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