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匡山读书处:隐居读书,对古代文人是寻常事,对我们已遥不可及丨周末读诗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4-08-31 11:10:28

读史书每见古人隐居,在山里读书,一读就是十年,足迹不入城市。每当此时,总令我肃然起敬,继而神往,渴望也能像这样,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隐居读书,对于古代文人是寻常事,几乎是必修课,对于今天的我们,则无疑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别说十年,哪怕一年,如果能安静读书,不为考试或学习什么知识,甚至不为提高自己,无目的,非功利,只是单纯地读,单纯地享受,那对于我们也已足矣。

撰文 | 三书

匡山读书处

清 石涛《云山图轴》

《冬日归旧山》

(唐)李白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

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

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

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

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

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

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

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

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

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在山里读书,享受的不仅是书,还有阅读本身,非功利的阅读,时间变得自在舒缓,人会进入忘我状态。在山里读书,享受的还有山,山里的寂静与丰盛,身与天地亲近,心与世界相远。

李白自十四岁起,便在匡山隐居读书,兼习剑术,十年期间,仅有两三次短暂外出。匡山也叫大匡山、戴天山,在绵州彰明县(今四川江油市)青莲乡北五十余里。读书学剑之余,他还学习道术,豢养珍禽上千,并学会了驯鸟。闲暇之余,他在山里访道,早期诗作《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即是在匡山大明寺读书时,某次寻访道士的经历,那时他才十八九岁。

《冬日归旧山》作于开元九年(721)冬天。是年春二三月间,李白在成、渝等地游历,于益州路亭投刺前礼部尚书苏颋,苏颋待以布衣之礼,并对群寮盛赞李白:“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与相如比肩也。”这几句话使李白感激不已,三十年后在《上安州裴长史书》文中他还特为提及,并称“四海明识,具知此谈”。

这次出山,李白还干谒了渝州刺史李邕,但并未得到预期的赏识,年轻气傲的他当下愤然写了一封《上李邕》,信中自比大鹏,直斥李邕不该轻视他:“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苏颋虽然欣赏李白,据说还将他作为蜀地人才向朝廷荐举,可是后来却没了下文,李白不见用,半年后仍归故山。

《冬日归旧山》即写于此际。诗中沁着失落,人事受挫,归来见万物皆在,历然如待,给他慰藉,亦使他悲喜交集,如同见了亲人。我们且跟随李白,一起去匡山看看,和那里的草木鸟兽打个招呼。

“未洗染尘缨”,出山入世,帽子上沾满灰尘,尚未来得及洗,他便匆匆归山,可见心情急切。在外面将近一年,俗情尘虑,郁积胸中,他想赶紧回到山里,回到单纯而美好的日子。“归来芳草平”,这句便有家的感觉,故园芳草如有情,对他眷眷相迎。

接着一路行来,先见眼前“一条藤径绿”,虽值冬天,藤径犹绿,真叫人欢喜。再望远方“万点雪峰晴”,雪峰应是西北的岷山,峰岭长年积雪,万点雪峰在晴光下闪耀。大自然如此明丽,富有生机,世间小小失意,即刻如被荡涤,使他精神为之一振。

入山愈深,愈觉凄清,只见地冷叶尽,谷寒云滞。到了隐居读书处, 触目更是:“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嫩竹侵到屋舍边,古树倒横在江面,白狗在村外吠叫,墙壁上生着苍苔,灶下野鸡穿梭,临屋旧猿哀鸣,树上光秃鸟巢还在,篱笆破漏野兽当路,拂床则老鼠乱窜,理箱则蠹鱼惊出。

这段描写纯用赋体,如《诗经·东山》的铺陈,离别太久,家中满目破败景象,但是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东山》诗属虚写,李白此乃实录,他不是在归途中想象居处的荒凉,而是到家后触到一段尘封的时光。

屋子一旦没有人住,很快就会被大自然入侵,生活的痕迹便被抹去,其速度之快,常常让李白感到吃惊。在《春归终南山松龛旧隐》诗中,他写过类似体验,离开了一些日子,归来先去看看溪水,望望岩下石,感觉事事不异昔,但当他看到蔷薇攀上东窗,女萝爬满北壁,于是感慨:“别来能几日,草木长数尺”。

此次离开匡山,将近一年,又值冬天,居处更觉荒冷枯索,但是我们应该懂得,李白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景象,实则是出于对旧山的思念。因为思念,所以才会惊讶于种种变化,而谈论变化就是谈论爱。

末四句,有曲终奏雅之意。“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李白立志要在这里发奋读书,砺炼自己的品格如青松的坚贞,到那时再出山,好比直上三清,必将闻达于朝廷。

三年后,李白最终离开匡山,辞亲远游,临别作诗《别匡山》。诗中所写山峰、藤影、野径、樵夫、啼猿、鹤池,他皆恋恋不舍,一一告别,末了他道:“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当此明时,岂能坐废山中?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并非他不留恋清境,实乃不可以,因人生在世,还有比乐幽更重要的事需要去践行。

公元761年,杜甫在成都,写过一首《不见》,怀念李白。兖州一别,十六年不见,他听说李白长流夜郎,怜才哀悯,痛惜不已,并深情呼唤:“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当时李白六十岁,不料翌年,他即在当涂溘然长逝。

昌龄不在,又无处不在

元 钱选《幽居图》(局部)

《宿王昌龄隐居》

(唐)常建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常建与王昌龄,为开元十五年(727)同榜进士,同赴曲江宴,别有一种亲切的情感。出仕之后,二人仕途俱不顺,王昌龄屡遭贬谪,但终未退隐,常建终生只短暂做过县尉,随后便辞官归隐武昌樊山。

此诗题“宿王昌龄隐居”,王昌龄曾两度隐居:二十二岁隐居嵩山学道,二十八岁隐居京兆府蓝田县石门,《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即作于此。又有说石门山在安徽,常建是在归隐途中度淮水过此而造访。不论石门在何处,不论此次造访在何时,总归就是常建在王昌龄隐居处住了一宿。

我们且来一窥昌龄隐居处。“清溪深不测”,入山一道清溪,幽深难测,这里不是指水深,而是指水源幽深,首句便有桃花源的仙气。“隐处唯孤云”,唯孤云,即不见人只见云,比首句更妙,细味“唯”字,实在寂寞。自陶弘景答齐高帝“山中何所有”之后,白云成为典故,象征高洁,堪称隐士的知己。而此处昌龄不在,白云亦孤。

三四句写月光。月光令人怀想,“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松际微露的月光,犹为昌龄而徘徊。这两句前人多所称赏,清代诗人王士祯视为入禅,评曰:“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带经堂诗话》)

五六句写院落。“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可以想见,常建此时大约就坐在茅亭下,院子里有昌龄栽种的芍药,夜晚很静,投在茅亭的花影,仿佛睡着了似的。昌龄不在,居处久无人行,地上苔藓滋生,而芍药依然盛开。

从一个人的居处,即可想见其风度。虽然没有见面,但常建在这里,处处感觉有昌龄在,有他的人,更有他的神。明代谭元春在《唐诗归》中评此诗曰:“是昌龄一幅小像。”

常建多写山林寺院,诗无半点烟火气,比如《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诗句清幽,兴会灵悟,绝非苦思力求,唯有宿慧人遇境,方能妙语道出。

后二句想到自己,“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谢时,作别时人,表示行将隐遁。《列仙传》载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间,道士浮邱公接以上嵩山,三十年后传话家人七月七日在缑山相见,期至,果见其乘白鹤于山巅,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乃去。与鸾鹤为群,即决心归隐,不再顾恋人间。

人生或出或处,或语或默,若能有一段时间住在山里,隐居读书,哪怕是住在家里,但深居简出,读读闲书,一无所求,能有这样一段时光,就很幸福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杨利。封面图为张大千画作,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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