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瘸子二叔不是我亲叔,也不和我同姓,他姓齐,然而,的确是我二叔。
瘸子二叔原先是如东光荣公社的,行船为生。早在1954年行船到我们这里,由于干旱,河水几乎干涸,船吃浅了没走得了,被我祖母收留了下来,就住在我家。以后再也没有回去。他家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祖母让我称他为二叔。
就在那年,发生了奇异的事,长江一夜之间发生了断流现象。二叔认为是天灾,要有大事情发生。从此,他再也没有行船,加入了我们这里的大集体,成为我们生产队的社员。
二叔是个瘸子,并不严重,只是走路一颠一跛的,据说早年上树采桑叶摔下来的,落成了残疾。其父亲是皮匠,有一手好手艺。自幼二叔跟父亲学徒,也算得上学有所成。
瘸子二叔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哥哥都是行船的,那时汽车很少,主要靠水上运输,公家运粮食、运砖瓦、运猪子,都靠船,兄弟三个也发的是公家的财。后来,瘸子二叔也买了艘杉木船,是二手货,也干起了行船的买卖,也赚了点毛票。
哪知道出师不利,这一搁浅就是十多天,船上的粮食都发芽了,再也没敢回去,赔不起啊。只得弃船住下来了,算是躲起来了。
瘸子二叔没有干过农活,总要找个行当谋生,便又重操旧业,再次做起了皮匠。他把木船请人拆了,在老街上的大桥口用船板搭起了一间小木房,算是“皮匠店”。
所谓的皮匠其实就是修鞋的,一个简陋的工具箱,加上钻子、钉子、锤子和两三把切刀,组成养家糊口的摊子。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不高,鞋破了是舍不得扔掉的,拿到皮匠店花五分钱修一下继续穿。
那个年代,皮鞋很少,以布鞋为主,修皮鞋只是顺带的,以做鞋为主,大多数是布鞋,有棉的有单的,也做皮鞋。生产队时期农村人养狗、养羊多,为的是吃狗肉、羊肉。狗皮、羊皮请人硝好后,送到皮鞋店,做成皮鞋、皮靴,皮朝外毛朝里,冬天穿到脚上暖和。
瘸子二叔的手艺不错,很快名声就传出去了,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找上门了,生意非常好,又一次赚了点小钱。
那一年,生产队来了几个城里女孩,是大队书记带过来的,她们是从城里来的,叫做“知识青年”,是有文化的人,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城里人与乡下人就是不一样的,农村的姑娘都黑不溜秋,城里的姑娘却生得细皮嫩肉,水灵灵,白白嫩嫩,扎两条辫子,穿件小腰衬衫,把身材衬托得有模有样。队长领着一个姑娘住到了我家,从此我家又多了一口人。
姑娘叫巧珍,才十八九岁,中学毕业,胸前挂着毛主席像章,据说父亲在城里还是个当官的。巧珍一点不欺生,住到我家后,很快就适应了生活环境,整天跳来跳去的。到了中午放工休息时,邻居们都往我家钻,来看城里来的女人,像看西洋景似的。
巧珍的到来,瘸子二叔似乎异常的开心,那时他三十多岁,血气方刚。而巧珍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总是那样讨人喜欢。两个人一见面,总是说不完的话。巧珍给瘸子二叔讲城里的事情,瘸子二叔给巧珍讲行船时的奇闻怪事,几天下来,形影不离,宛如恋人。
老宅子的东边是一片银杏树林,有十多棵,我曾祖父栽的,高大茂盛。那一天,到了吃晚饭时,巧珍和瘸子二叔还没回来。母亲让我去找他们回来吃饭。我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他们才从树林子里钻出来,也没有答应我。
瘸子二叔的店门口是公社的人民饭店,煨的猪头肉特别的好吃,软烂糯香,在肉食紧张的年代,家乡人也只有偶尔买些解解馋。自从巧珍来后,瘸子二叔经常用灰纸包些回来,有时还带点猪耳朵、猪舌头和猪爪子回来。他是带回来给巧珍吃的,巧珍也似乎喜欢那一口,总是不顾斯文地大块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家乡的夏天似乎很热,在没有空调的年代,解暑靠的是河水和井水。热得受不了时喝一瓢冰凉的井水,透心凉。吃过午饭,男女老少全钻进清凉的河水里,把整个身体埋入水中,摸着河蚌、螺蛳,顿觉浑身凉爽。家乡的孩子六七岁时,父母就带他下河学游泳,故,家乡人都识水性。
那天,巧珍也心血来潮,拿起杉木澡盆下河摸河蚌了。穿一条红花短裤,一件洋布背心下水了。水中的爷们眼睛像蛇信子一样盯着她。雪白的粉腿,高耸的女性韵味,充满青春的活力胴体,爷们儿看到哪能受得了,不免脏话不断。
怎奈,巧珍不识水性,加至故乡的河床又滑,又被爷们儿的调笑羞红了脸,一下子滑进了深水区,在水中拼命地挣扎。不远处的瘸子二叔见状,一个猛子扎过去,用头把巧珍顶出水面,抱到了浅水区。巧珍从水中站起来的一瞬间,瘸子二叔眼睛火辣辣的,一件薄如蝉翼的背心湿水后紧紧裹着巧珍惹火的身材,若隐若现,诗意朦胧。巧珍娇嫩的脸庞似水中一朵刚刚绽放的红莲……
后来,瘸子二叔要是回来晚了,巧珍总是魂不守舍,坐在门口的石滚子等他。有一天,瘸子二叔到了吃晚饭时还没有回来,巧珍便去他店里了。后来,一放工巧珍就往他店里跑,带着瘸子二叔一起回来。
终于有一天,巧珍去了瘸子二叔的店里没有回来,母亲让我去喊他们回来吃晚饭,父亲说:“就让他们在外面吃点吧。”就在那天晚上,瘸子二叔和巧珍没有回来睡觉。
几个月后,巧珍怀孕了,这下捅了大娄子了。公社民兵把瘸子二叔押走了,当晚没有放回来。父亲便找到公社书记,书记说瘸子二叔摊上大事了,犯的流氓罪,玷污了女知青的身子,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那个年代,流氓罪是很重的罪行,是要吃枪子的。
巧珍急了,连夜找到书记家,说是和瘸子二叔是自由恋爱,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支持男女婚姻自由,还讲出了小二黑和小芹的故事给书记听。就这样,瘸子二叔被放出来了。
几天后,瘸子二叔又被押走了,说有人揭发他有老婆,是地地道道的流氓犯。瘸子二叔有没有老婆谁也不知道,他对任何人没有提起过,也没见他老婆来过,二叔也难得回老家。不过,瘸子二叔是有老婆的,我父亲去他老家时见过。
瘸子二叔一口咬定,他和老婆离婚了。那个年代结婚没有结婚证,离婚也没有离婚证,这就难追查了。公社派人赶到瘸子二叔的老家,去调查他的婚姻情况,回来的人说,二叔的老婆一口咬定早就离婚了。后来我才知道,瘸子二叔被抓走的那天晚上,父亲连夜去了如东,找到二叔的老婆,说要救二叔的命,唯有咬定离婚了。
就这样,瘸子二叔又一次被放回来了。他和巧珍住一起了,在皮鞋店的旁边又搭了一间简易的房子,叫篾匠做了张凉匾,用两张板凳支起来,成了他俩睡觉的床,俩人吃过晚饭就过去过夜。
几个月后,孩子生出来了,是个男孩,瘸子二叔给孩子取了一个柳姓的名字。二叔说,我的祖父祖母收留了他,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就是柳家的后人了,孩子自然要姓柳。
转眼间到了七十年代末,政策来了,以前下放的知青可以返回城市了。巧珍也盼望带着孩子和瘸子二叔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城市,盼望回到父母的身边。然而,现实很残酷,那时的政策规定,如果男女知青结婚可以双双返回,女知青和当地人结了婚是返回不了的。这就意味着,巧珍要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了。
几年后的八十年代,巧珍的父亲要退休了,那时规定子女可以接班,称之为“顶替”。巧珍的父亲就生了一个孩子,理所当然由她来接父亲的班,然而,他和父亲商量好了,让瘸子二叔以女婿的身份接班。从此,瘸子二叔进城了,巧珍和孩子又搬回我家来住了。
1980年,家乡开始分田单干了,巧珍和孩子都分到了田,叫“责任田”。而瘸子二叔没有分到,他已属于国家户口了。瘸子二叔进城后被安排到国营皮鞋厂工作,也算得上“专业对口”,后来老厂长退休了,他成了第二任厂长。原先他星期天还回到乡下看看巧珍和孩子,当上厂长后难得回来,印象中一个冬天都没回来。
有人说,他星期天都是回如东的,瞒着巧珍过去的,看望他的第一任妻子了。是啊,也该经常去看看了,为了他,妻子也算得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连个孩子都没有,年纪轻轻的就守上了活寡,这一守就是几十年。
很快,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巧珍和孩子终于进城了,一家人算是团圆了。不过,她和孩子的责任田还在,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帮她种了。刚开始几年,她每年还回来几次,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瘸子二叔也没有回来。
前几年的有一天,瘸子二叔的第一任妻子过世了,二叔和巧珍及儿子、儿媳妇、孙子都赶回去了,那时我也去了。瘸子二叔虽然比我大五岁,却显得异常的苍老,已是满头白发,毕竟八十多岁了。巧珍却很年轻,做知青时是模样依旧清晰可辨,风韵犹存,毕竟她还年轻,比我还小十多岁。
瘸子二叔的第一任妻子的坟前竖了一块碑,立碑人刻的是巧珍孩子的名字,以“儿子”相称。此时,我陷入沉思,将来瘸子二叔过世了,会不会也葬到这里?巧珍呢,又会葬到哪里?沉思中,巧珍领着孩子来到坟前,在坟前连磕三个响头,我看到,巧珍的眼角里滚出了两颗泪珠……
一晃十多年没见瘸子二叔了,免不了闲聊几句。他早就退休了,现在每个月也能拿到四五千块的退休工资,只是苦了巧珍,她进城后带孩子、照顾瘸子二叔,没有进单位工作,也没有缴社保,没有退休工资。我说,巧珍的责任田还在呢,到乡下来,继续种田。
旁边的巧珍嫣然一笑,似当年一朵出水的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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