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走进一个个房子里，我们都需要一张桌子，一张真真正正的桌子。

它有四条腿和一个平平的桌面，它可以是实木、钢木、石材、铁艺的，也可以是塑料、玻璃或者别的什么材质，它可以深色或浅色，也可以铺着五颜六色的桌布，只要它站在屋子内、天花板下，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四平八稳，就是一张称职的桌子。

手机、钥匙、烟灰缸、一盒纸巾，还有或大或小的水杯，有的杯子没有耳朵，有的杯子长了耳朵，可以被一只手轻轻捏住……所有这些东西，桌子都可以使它们停在，我们顺手可以够得到的半空。

如果有谁过生日，桌子还要托举起一个生日蛋糕，上面插着吐着小火苗的闪闪蜡烛，等待着谁满怀幸福许下一个心愿，然后轻轻吹灭蜡烛。桌子从上一刻的格外明亮，又回归到平常的素颜质感，一缕轻烟随风飘散。

一张桌子，可以是床，那些疲惫的人们，趴在桌子上就能睡着。一张桌子，也可以是乐器，有人拿一双筷子，在桌子上敲击歌的节奏，应节而歌的他，脸上浮现出酒后的笑容，那种脆弱的笑容，桌子被他来回敲来敲去，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

一张桌子，可以是天涯。有人痛击过桌子，把上面的杯盘肆意横扫，狼藉一地；有人隔着桌子相望，彼此之间已无话可说，而最终要失去，他们之间共聚一堂的可能。

有的故事发生在桌子上面，视角是个有意思的东西，站到桌子上看世界跟站在地上看，就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有的故事发生在桌子下面——钻到桌子下面的故事，不仅仅只是突发地震的故事。

当这张桌子的功能，是用来谈判的话，谁将在这张桌子上得到更多的东西呢？当然是那个有掀桌子的实力的人。能够在一起愉快玩耍的基础，是双方都有掀桌子的能力，和不掀桌子的修养，生意如此，婚姻亦如此。

有的桌子很热闹，一张桌子的四周能够围坐许多人，桌子像一个中间事物一样，同时将人联系起来又分离开来，桌子上传递的东西川流不息，桌子上盘旋的声音喧闹而杂沓。有的桌子很孤单，上面只摆放一份餐具。或者，会为谁多摆上一个空空的盘子，一对无人使用的筷子，这份餐具期待的主人，到底是去了远方，还是无人返还的另一个世界？为什么离去的人一直被空空地呼唤，重新回到这孤单的桌子旁？

时间久了，桌子上会留下各种痕迹。年久月深的油腻，怎么也擦洗不干净。承载各种生活事件的划痕，重重叠叠，纵横交错。有些是被某个人专门刻下的字迹，桌子从此不得不携带这些字迹。有的书桌上刻的是个“早”字，提醒自己不要迟到；有的书桌刻下的是“我在浪费生命”——是来自一个目光呆滞、机械地抄写黑板公式的孩子吗？可惜这无声的呐喊，只能砸向桌子，淹没于桌子。

倾圯的桌子，破败的桌子，仿佛一堆杂乱的东西，这大概是每一张桌子，最终必将迎来的命运。桌子可以垮掉，房子可以垮掉，连一代人都可以垮掉。

桌子，这人类的构造，改变过空间的结构，但最终也必将回归宇宙的永恒结构。支撑这张桌子的桌腿，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牢靠。如果我说桌子腿正在摇晃，我不是在预言未来，而是在描述我正在看到的事情。你觉得天底下的桌子，会一直四平八稳地站立下去吗？它们刚才站在这里，现在站在那里，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又在那里消失。短暂是桌子的本性。其实万物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