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废,有仁义
文:王蒙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被丢弃了,人们各行其是乃至胡作非为了,才会出现对于仁义道德的提倡彰显。智慧计谋发达了,心眼儿越来越多了,虚伪与欺骗才会越来越多。礼崩乐坏,六亲不和,六亲不认,才痛感到了孝子慈父的可贵乃至人为地去进行本来不需要灌输的孝慈规范教导。国家政治乱了套了,国君无德无才陷入危难了,才大呼大叫地闹什么忠呀勇呀的什么的。
这几句话分量很重,内容尖刻,逻辑铁定,观念惊人,语气沉痛,字字带血,掷地有声。我的感觉是,这是老子的警告,是老子的痛心疾首,是老子的诅咒,是老子击起的一道闪电。
一般人都认为,仁义道德、智慧谋略、孝子慈父、忠勇良臣,是国家的宝贝,是社会的栋梁,是价值的核心。而老子的逻辑恰恰相反。人们压根就应理所当然地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同享天饷,共度美好的生活。只是因为有人心存诡诈,歪门邪道,社会风气败坏,才需要把一个仁义道德呀爱心呀助人为乐呀见义勇为呀挂到嘴上。如果本来人人都做到了这一点,还人为地推行推销个什么劲?
智慧谋略,有一点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但是太强调智慧的结果,却是忽视了天然的大道,是用尽心机为自身打算,一直发展到损人利己,虚伪狡诈,诡计多端,尔虞我诈,大骗子玩弄着小骗子,小骗子糊弄着大骗子。
家庭亲属,天伦之乐,父慈子孝,兄弟手足,相亲相爱本来是天性,把慈与孝变成了道德规范这本身就不自然不真实了。成了规范标准以后,便要作状,便要显示,便要竞赛,便要勉强,便要口是心非,便有万般假冒。事实是把孝挂在嘴上的人一定不孝,把慈挂在嘴巴上的人一定不慈。母亲为孩子喂乳的时候需要声明我是慈爱的吗?孩子绕父母之膝而乐的时候他会说我要做孝子吗?一个孩子一边为双亲做一点服务,如搀扶双亲走路或给双亲倒一杯水,他需要一边说我是在尽孝吗?如果他做一点点事的时候一再声明是为了孝,他的双亲能够舒服得了吗?
忠啊忠啊,我们的经验可不少,只想一想什么时候一个忠字在我国大地上满天飞满是价(不是别字,千万不要改)喊吧,那是“文化大革命”,那是林彪、“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大喊忠的时候,也就是动乱浩劫,阴谋陷害,残害忠良,遍地冤屈的黑暗时期!
老子的这些说法很警世醒世,贾宝玉后来发表反对文死谏武死战的理论,用的也是老子笔法。宝玉的意思是,文死于谏了,说明君昏;武死于战了,说明国之不保,君之无助。我戏称宝玉是用极“左”反对极“左”。可见老子的老到。
民间也讲什么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虽是从正面的角度讲说与老子此章所讲到的同一类现象,也同样启发人的思维:对于忠臣孝子之提倡,不能不心存思忖。
老子有一个假定则是纯粹的乌托邦。他假定人之初性甚善,不搞这些文化智慧价值道德学问知识政治军事本来会天下太平,淳朴良善,伊甸乐园。他的这个假设不能成立。人是要进化的,大脑是要发达的,科技是要使用的,民族国家集团是要结合构建的,利益是有冲突的,人是要竞争的,恶与善同在,竞争与进步同在,文化与罪恶同在,你无法用消灭禁止文化进步科技智慧的方法防止罪恶。相比之下,西方的原罪观念与用法律和相互监督限制惩戒犯罪的路子更现实一些。
老子的意义不在于他开出了防止文明与道德旗帜下的罪恶的药方,不,他的药方里包含了不可能的虚幻。他的这些精彩论断的价值在于指出了问题。他的悲哀是深刻地看出了问题,看出了儒家诸教义的不足以解决问题,却开不出真正解决问题的药方。也许,问题在于,老子想从根本上杜绝竞争,禁绝作伪,废绝智谋,灭绝犯上作乱与苛政害民,从内心里就赶尽杀绝一切争斗谋略贪欲危殆的萌芽。和此前的及无吾身论一样,他想得太高太根本太彻底太绝对了,反而是不可能的了。
老子指出的是:越是讲得好调门高,越要警惕假冒、伪劣、争夺、虚夸、言行不一和适得其反。不要上当,不要被各种好听的话蒙骗。宁可少说一点漂亮话,少听一点漂亮话,多回到自身的良知良能,回到本态与朴素,回到常识与本性,过更本色也更简单明白尤其是更诚实更率真的生活。作一个更本真的人吧,走自己的路,让闹哄者去夺抢仁义慈孝智慧忠心或者现代的别的好词儿或外语词儿如弥赛亚(救世主)的大奖与命名去吧。我们要的是大道,是返璞归真。我们不期待、不在意、不追求外界的夸张命名。
作为心功,作为内心世界的调整,老子讲得还是高明的。